第 29 章 臂玉為別(下)

隔天倒也是她先醒了,除了剛醒的時候那張蒼白卻依舊眉宇飛揚的臉倏地映入眼簾讓她心跳有些急促外,其餘時間她可以很極力地維持好心中平靜,而且那冷面在微微清醒後便也沒有對她多說什麽,這也讓她安了些心。

在熬過了一夜,冷面的傷口似乎是好了一點,他也能夠自己一邊撐着光劍一邊搭着她的手行走了。

他們照着原先行進的方向又磕磕絆絆地翻越了一座山頭,但是這次不再是她一個人艱難地拖着昏迷的冷面前行,所以路途算是要順利地多了。其實身處在騰淵山脈這荒無人跡的山段,琴紫歌一想到他們這一路或許是在走着千百年無人問津還未被開墾的山路,心下不由地有些感慨。這或許是她一生中最離奇的經歷了,而且還是和這麽一個身份不明又失了憶的冷峻男子。

也不知道他體內的毒怎麽樣了,他一點都不和她說,她也無法得知,只得在行路中小心地觀察着他,以防他時不時又來一陣毒發什麽的。不過冷面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強忍着痛楚,臉色看起來十分地平靜,讓她無從看出破綻。

後來冷面也自己撐着劍行了一段山路,他脾氣十分古怪雖已冷冷道明讓她不必攙扶,但琴紫歌還是有些擔憂,想這個人或許也同她一樣有些固執吧,頗有些讓人無奈。

他們在黃昏時走到了對山山腰一片靠近懸崖的深林中,看來這一天還是走不出這山脈的,他們只好在山洞裏再等上一夜了。

不過,這一次倒不用她生火了。雖然她一再堅持,但這個冷面一旦肩傷有了些起色便又恢複了原先的冷淡,着實不好招惹。

洞裏是昏暗一片,洞外卻有月光夜色相照,于是琴紫歌就站在了洞口。有清寒的山風拂過,嘩地吹起了她那被荊棘雜草鈎破而成的流蘇狀裙擺。她輕擡指撩過一束被風吹得迷離了雙眼的長發,又忍不住将雙手抱緊了幾分,但目光仍是定定地望向前方昏暗一片的山林。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有回來。

等了一會,林中終于緩緩出現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從極高的夜空浮游而下的渺渺月光落滿了男子斑駁的血衣,他高束的長發随風飄揚在腦後,腰間一把光劍閃爍着冰寒的微光。他很輕很穩地踩過林中枯草,只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便向她緩緩走來。

待他走入洞中将手中的一捆柴堆在地上,她仍是站在洞口怔怔地望着他。只見他将光劍插入那柴堆之中,只是掌心微一施力便讓劍倏地飛旋了起來,下一刻便有一束火光從柴堆底蹿了上來,嘩地燃起了一整堆的枯木。想起前一夜她費了好大的辛苦才生起一堆火,琴紫歌心裏騰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隔着微微跳躍的明亮火光,她可以望見他半邊鋒利而流暢的臉部輪廓,他的眉宇微微上揚着,目光落向那堆熊熊燃燒着的柴火,不知是在思索些什麽。

“看夠了嗎,怎麽還不過來?”

他此刻的聲音雖然還是平平淡淡,但她總覺得是沒有了之前那樣的疏遠。琴紫歌在洞口躊躇了一會,便緩緩地走了過去在火堆邊坐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她找到一句可以打破兩人間死寂的話來。

“你的血毒,怎麽樣了?”

“只要不妄動內息便穩得住。”萬俟宇商向她微微擡了擡眼,靜靜道。

“我想明天我們應該可以走出山脈吧。到時,到時你就在山城裏找一個醫館——”

她還未說完便忽的被他冷冷打斷。

“你為什麽救我?”萬俟宇商一雙深邃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她。火光明滅之中,他臉色平靜,而鋒利的眉宇微微上揚卻讓這一份平靜有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深沉。

“恩”,琴紫歌低頭思忖了一會,輕聲道:“恩,你失憶了,你救過我很多次,我想本不該虧欠你,況且你這傷也是因我而起,就憑良心來說我都不能,都不能抛下你一人。”

萬俟宇商聽完卻是不由地揚了揚嘴角。

“若是我說我并沒有失憶呢?”

“恩?什麽?”琴紫歌忽然擡起了頭,但對上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便又怔了怔。他方才是說了什麽——

“救我你不會後悔嗎?”他擡劍挑了挑柴堆,原本十分安穩的火苗一下子又旺盛了上來。

這是什麽問題。琴紫歌覺得實在不好回答。後悔,為什麽她要後悔。那要後悔的也是他。

見眼前女子一臉迷惑的神情,萬俟宇商微微斂了斂眉。

“日後你定然是會後悔的。”權衡了一下,他想,現在還是不能把自己沒有失憶的事情告訴于她。不過照理說,他已經給過她許多的暗示,不知是她太過遲鈍呢還是自己太過清醒,她一直沒有發現。既然這樣,他便只能按照他的計劃行事了。

“為什麽?”琴紫歌卻是更加迷惑起來,她微微地揚起了頭,一雙清靈的眼眸映着明亮火光顯得愈加澄澈如水了起來。

萬俟宇商卻不再回答她了,他舉過手中的光劍然後靠着牆便緩緩阖上了眼。

“喂,你——”這個人有時候是不是太獨斷了一點,她還沒有把話說完他就不聽不理了。琴紫歌蹙了蹙眉,覺得心下不平又不能發作,頗有些無可奈何。

忽然間他向她緩緩擡了擡手。琴紫歌見他沒有睜眼也不知是什麽意思,便小步走了過去,道:“怎麽了,是傷口嗎?”

哪知他閉着眼是如何感受到她的,只是手一伸便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嘩地倒了下來。

“你——”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他一手緊緊環抱在了右邊。

局促難安之間,她不知該做如何反應,只聽得他極其平靜道:“寒毒太烈,今夜便最後一次将就了吧。”

最後一次将就。好吧。她靜靜地依靠着他,沉頓半晌,然後把頭往他身上小心地湊了幾分,便也伸手緩緩地搭在了他身上。琴紫歌緊緊地閉着眼,暗暗告訴自己——就當是為了報恩,就當是為了報恩吧。

這一夜她靠着他久久難以沉眠,不知夜到了多深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男子清清淡淡的聲音,也不知是不是她那時已經有零星睡意,覺得他的聲音難得的溫和。

他只輕輕道:“睡吧。”

這麽一聲不知是有了什麽樣的魔力竟讓她不由自主地放寬了身心,迷糊中眨了眨眼,她最後便靠着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或許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了。

夜盡天明,直到洞外明朗的陽光緩緩地撒了進來,她才有些朦胧地睜了睜雙眼。手一動才忽然發現身邊空蕩蕩。

琴紫歌清醒了起來,環顧四周,那冷面竟消失了身影當然連同他的光劍。轉眼一想,可能是他起早出去探路了吧。于是便也安了安心,待整頓一番,她才向洞外走去。

忽然間,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順着灑落進來的日光,那用劍深深刻入洞壁的蒼勁字體十分清晰地映現了出來。纖細的手微微一動便輕輕落在了那一道道劍痕之上。這無疑是他留下的。

她靜靜地看完,然後靜靜地帶着他給她留下的幹糧出了山洞。在思緒空斷茫然無措地穿越過這一片山林後,她走到了那山崖邊上,遠望而去,腳下竟赫然出現了紫缭大國綿延而廣闊的國土來。

在一片山色巍巍之中,那些密麻的城土在蒼茫的深綠之中延展開去直到遠天與極地連成一線。從巨大的蔚藍蒼穹的雲端之上揚揚而下的灼灼日光籠罩着那一片寧靜而遼闊的土地。連綿的群山和錯落其中的密麻山城,浩大的蒼穹和遠落而至的日光,一切落入眼中便是一副極其壯烈的國畫。

原來他們早就出來了。她本來還思慮着走出這裏該怎麽辦,沒想到他卻是早早得便考慮好了,替她做出了決定。

她在這個時候想起那人在洞壁上留下的劍書。落筆大氣有力,字跡端正穩然,想必他在刻下這些字的時候是十分地決斷。

“以商常年随臂而帶的玄玉抵下鏡戒。

若典當,以此玄玉少則可換下三座紫缭城池。

期間之事請盡數忘卻,商就此別過。”

山崖之風極大,嘩嘩地鼓動着她的衣角。蒼白的臉上,一雙明眸微微流轉,她動了動唇角,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吃力地扶住懸崖邊的一株古柏,望着那些在腳下蜿蜒匍匐而去的座座城池,望着那片遼闊而繁盛的紫缭國土,望着這一幅極盡壯烈而盛大的家國山河圖,不知為什麽就覺得心裏驀地一陣顫動起來。

琴紫歌忽然想起那日鳶峨一別。也是山,也是高處,她就隐身在巍巍寺廟樓閣之上,望着那個人寒意凜凜的蕭瑟身影從百級的石階上緩緩而下。那時他只是微微松了松手,那一張素箋便嘩地飛了起來如同一只山蝶在他身後缱绻一番便撲翅着飛到了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她本以為與他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還會再處處與他牽扯,這些日子她與他同生共死不離不棄,當她好不容易抛下什麽身份什麽恩怨,但那個人,那個人卻就那樣幹脆地走了。原來他沒有失憶,原來他什麽都記得。究竟是怎麽樣的人,才能處處都做好最精準的計劃布好最保險的棋局?究竟是有着什麽樣心境的人,才能早在不知不覺中便将一切看透看淡?

一直以為自己堅守得很好,沒想到是她錯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那一塊他留給她的玄玉,那一個精雕而出的“商”字刺入眼中,她眼角微微一動便驀地劃過一滴淚光。

那個人走了,在她終于明白了她對他的感情之時,他卻帶着滿身的毒傷兀自離開了并留下了如此訣別的話。那些在黑暗在絕望中艱難度過的生死一刻豈是想忘就可以忘掉的?他也太過玩笑了。

但冥爍大地如此遼闊,人海蒼茫間,她如何才能再遇着他了呢,還是這一回真的就是一生一次的訣別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完兩人患難,-_-|||日後是該回到大城市去發展了。。。。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