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山靜心動

那長須老人向他們傳達的意思很清楚。他說,最多還能再留他們三天。但是那時不知那冷面男子是如何想的,竟然淡淡開口說如果要走馬上就可以走。那長須老人聽了略顯詫異便把目光投向了她。

琴紫歌不知道他是為什麽那麽急迫,思忖了一會,還是覺得當日啓程太過匆忙,這樣的地方或許一生也就只能來那麽一次,況且救命之恩也還沒有好好答謝,一走了之未免太不顯人情了些。于是,她第一次擋在了了那男子身前,獨斷道:“兩天,兩天之內我們便能離開這裏。”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可以感覺到身後一陣寒意侵襲。

在座的老人都聽到了比預期更為滿意的答複,于是紛紛點頭表示贊同。雖生在貴族大家,但幼時父親在每次初春都會帶她和琴風歌一同去踏青,在她的印象中,村子這一類的地方應該都是民風淳樸熱情好客的,但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着實有些清寂。不過不論怎樣,他們都要離開了,在兩天內。

琴紫歌把這個消息告訴雲錦的時候,雲錦看起來似乎是不大高興的。

“紫歌姐姐,你們這麽快就要走了嗎?”她沉着一張臉,口氣聽起來有些病恹恹。

她想雲錦這個小姑娘生在這裏也許是十分寂寞的,她從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聽過外面的故事,但這寂寞有時卻也能讓人躲開那些亂世紛争。

頭頂遼遠的天空彌散開一縷縷緋紅的霞光,那熾盛的天光開始慢慢收斂起來,山間清風攜着寂寂晚光輕拂過身間。琴紫歌笑着拉起了身旁少女的手,緩緩道:“雲錦,每個人都有命中注定的歸宿。我和那哥哥不屬于這裏,我們要回到屬于我們的地方去。”

“那個地方有多大?比這片山大?”雲錦眨着眼問她。

一抹清淺的笑容從她唇邊緩緩地揚了起來,她用手指了指她們頭頂的那一片天,道:“看頭頂的天,你覺得那天有多大?”

雲錦搖了搖頭。

“天很大,天比地還大。”

琴紫歌淡淡道:“那天有多大,那地方便有多大。所以一場相逢該是多不容易的事啊。”她想起自己,如果沒有發生這樣的事,說不定現在會在司禮閣修習着帝後大婚時的禮數呢。天大地大,誰能料得到這塊土地上會發生着什麽樣的事情。

雲錦有些茫然地望了望頭頂的天,又望了望身邊面容沉靜的女子,她不知道身邊姐姐是想到了什麽,那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淡,沉入了明眸靜入了柳眉,一副目光深遠卻又恬淡透徹的樣子。真是個溫婉如玉的美人,從外面世界裏來的人是這般美好。雲錦這樣想着。

“姐姐,我也想出去看看,你們能不能帶着我一起走?”

琴紫歌怔了怔,然後拉着她在野外搭起的木樁上坐了下來。她擡手輕輕撫過雲錦那一雙清亮深蘊如用上好紫晶石雕琢而出的澄淨紫瞳,淡淡一笑,道:“雲錦,你看你這雙眼生得多麽的好,我怕外面的俗世玷污了你的這一雙眼啊。”

上古的紫瞳,神族的後人。一旦入世不知又會引出怎麽樣的紛争。這也是神嶺村千百年來一直與世隔絕的原因之一。藏匿于山水之中,隐身于日月之間,過着這番超然物外的生活,或許便是這個少女最好的歸宿吧。

但是雲錦卻不理解她話中的意思,倒是嘟起嘴生了氣。

“姐姐不帶着我是因為那哥哥嗎?是嫌我麻煩了嗎?”

琴紫歌卻是被雲錦這句話給逗笑了。她想,這小姑娘着實可愛啊。沉默了一會,她握起了雲錦的手,很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不要多想了,姐姐這麽做其實是為了你好。你也不能就這麽抛下一切和我們走啊,世代的村落、你的族人、家人還有你那個青梅竹馬的荀卓哥哥呢。”

她口中的這個荀卓也算是這神嶺村裏頗受歡迎的年輕小夥,他比雲錦大上幾歲。雲錦之前還帶着她去找過荀卓,那荀卓大概是因為自幼在山中狩獵練得一手好箭法,膚色黝黑身體健壯人也誠懇樸實,雖沒有外邊那些翩翩公子的才氣風度但也是一副英雄模樣,看上去十分地具有安全感。

想起荀卓,雲錦的臉色似有些糾結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望了琴紫歌一眼,道:“我以前覺得荀卓哥哥是我心中第一,但現在看到救姐姐的那個哥哥,讓我有了些動搖,那個哥哥就是脾氣壞了點,對嗎姐姐?”

琴紫歌在心裏嘆息了一聲。這雲錦該是想多了。她承認那冷面确實是難得一遇的人才,太過于聰明太過于冷靜,但卻古怪得讓人難以捉摸,生得一副好模樣卻整天不帶什麽表情,她想即便是哪位姑娘有心想靠近但見着他那雙孤冷清傲的眸子一定是會被他硬生生地疏離了開來。倒不如楚南忌那般能夠收放自如,既能游離于風月又能超然于風月。琴紫歌忽的一怔,與外面失去聯系久了,她差點連楚南忌這個人都要忘了。

“姐姐,你在想什麽呢?”一旁的雲錦見她思緒飄遠便搖了搖她,“我覺得我是暫時離開這裏啊,我還會回家的,我不能和你們出去玩一趟嗎?”

诶,這小姑娘真是難纏,她好不容易想用荀卓繞開話題,想不到她這般較真。琴紫歌有些無奈,她想起昨日雲滇帶他們離開高腳竹樓時對她說的話——“小女雲錦似乎很喜歡你們,但我也不希望她受你們太多影響,她總歸是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的,你們還是不要對她有什麽感情吧。”所以,雖不太忍心傷小姑娘的心,但她也必須早早斷了雲錦的念想。

“不管你再怎麽說,姐姐都不會帶你出去的。你是屬于這裏的,姐姐可帶不走你。這事可再沒有商量的餘地。”

或許是她把話說得太絕了,之後雲錦便一直和她生着悶氣。不過小姑娘總歸是小姑娘,不一會兒自己覺得也沒有希望便與她和好了。

琴紫歌想同她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但又怕說多了又引得她的一陣神往,碰巧回去時遇到了雲錦的青梅竹馬,便一個激靈想到了楚南忌。想想見到他的最後一面是在青嫣來訪那一天,也不算真的見到,是她在俯秀閣眺望臺上遠遠望見了他的身影,他是和風歌一起上來的,青嫣下去時還和他們遇到了一起。這麽一算該是有一個多月了。若是以前她也習以為常,但這一次這短短的一個月竟讓她覺得她與楚南忌隔了十分漫長的一段時間。算了,也不知家裏現在怎麽樣了。

琴紫歌想到這裏便覺得異常頭疼了起來。真的是,的确該早些出去,這麽一想發現有好多事堆積在心頭,人在山間心一松便全忘了,她真不知這是好是壞。但轉眼心一狠,想再過一天就走了,既然與外面斷絕了聯系,那再想也想不出個頭緒,還是一心一意踏踏實實吧,像那個失憶的冷面一樣,就當是放寬身心抛開一切體驗一下農家風情好了。這麽一來,她便也想開了。

于是,傍晚時分,她極為難得地下了人生的第一次廚,因着家母從小對她嚴格教養,所以她也并沒有像尋常大府千金那般嬌生慣養,雖然也只是普通地打打下手,她仍是幹得很認真,僅僅是幫了些忙便和村中的那些女眷熟絡了一些,這讓她覺得這些村民的內心仍是單純而善良的,之前待她的冷淡也只不過是他們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吧。

飯間,雲錦歡快地拉着她坐到了冷面那邊去。

琴紫歌端着碗筷,心下雖有些局促不安,但臉上并沒有表現得很明顯。見雲錦那麽執着,她也只好故作鎮定地坐了下來,目光淡淡地掠過男子。

萬俟宇商的眼色中略有些詫異,但很快又收斂了下去。他沒有看錯的話,對面的那個女子現在是套着一身下廚時穿的布裙,臉上似乎還不幹不淨地沾了些不知是灰還是黑炭的東西,雖是最樸素的樣子,但這個女子身上的那股寧靜溫煦之氣還在甚至此時還多了幾分尋常女子的質樸,讓人看了十分的舒服。

他随口道:“你這一身倒是難得。”

琴紫歌舉箸的手微的一怔。怎麽這話聽得有些奇怪。不過下一刻男子望了她一眼,又淡淡補充了一句。

“我本以為像你這樣的女子是不會幹這些粗活。”

琴紫歌剛想開口,卻被一旁的雲錦搶了先。

“哥哥說得對,紫歌姐姐真是笨手笨腳,連生個爐火都不會。”雲錦也是十分機靈的小姑娘,下一句便立馬又轉了話鋒,“不過姐姐做事還是很認真的,幫了我和嬷嬷很多忙。”

如果這話是楚南忌說的,她絕對會咬咬牙不顧任何淑女風度地頂回去但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忍一忍算了。為了顧全顏面,琴紫歌還是尴尬地一笑,雖希望話題快些跳過,但還是強忍着靜靜道:“平日裏下廚機會甚少,因此手腳生疏,讓雲錦妹妹見怪了。”

萬俟宇商冷冷地揚了揚唇角。這個女人嘴硬的功夫倒是挺強的。

琴紫歌倒也不是第一次見着他的冷笑了,但雲錦卻是被萬俟宇商那極其淺淡極其冷情的一笑給吸引了過去。

“哥哥笑起來比板着一張臉好多了,為什麽不多笑笑呢?”

不過,那男子只是習慣性地挑了挑眉,然後微微擡頭,淡淡地望了雲錦一眼。那雲錦居然就很乖地噤聲了下去。這讓琴紫歌心中微涼,她想,那人果真是惹不起的。

雖然飯間被雲錦取笑是笨手笨腳,不過這依然不減她想要幫忙的熱心。她想,趁還有機會便多做些事來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于是飯後她便和雲錦一起抱着裝碗的大盆到河溪邊滌碗。

山色連同着夜色一起沉了下來,空曠而幽深的竹林裏響起不知名鳥兒的叫聲,那清越婉轉的鳴聲和着嘩嘩溪水的流動音甚是好聽。雲錦說那是築芳鳥的叫聲。

琴紫歌也聽說過,築芳算是古鳥的品種了,在當今世上已極其少見。這種鳥特別喜歡花香,通常會在花多的地方築巢,不過這種鳥自古缭時期便被人無情捕捉,人們取下鳥嘴磨成粉來制作香料,極其殘忍。

說到築芳鳥,雲錦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的興奮了起來。

“對了,紫歌姐姐,往東邊走有一片很大的落棠雪,種了有些年頭了,這個季節正是落英缤紛的時候,不如明天我帶你們一起去看看。”

落棠雪。她記得紫缭有一座城便是以落棠為名,據說那裏的落棠雪是全紫缭開得最好的,每年甚至都會有不少西爍人在盛夏之時慕名前往觀花。楚南忌曾經還和她哥哥一起約定,以後要帶着她三個人一起去落棠城賞花,但後來也不知被什麽事情擱了還是又找到了新的玩意便被大家給忘記了。而這個地方竟然也有落棠雪,這不由得提起她的興趣。

“好,就趁着離別之際,再好好領略一番神嶺村的美景。”琴紫歌微笑道。

“對了,那哥哥身手不錯吧?會使劍嗎?”雲錦忽然繃起了臉這樣問道。

琴紫歌有些詫異地點了點頭。

“怎麽了?”

雲錦狡黠地一笑,道:“姐姐那你就想辦法把那哥哥也叫來吧。”

琴紫歌秀眉一蹙,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能有什麽辦法叫那冷面陪着她們一同去賞花,況且她還挺不想叫那人一起的,止不住那人會淡淡嘲諷一句壞了她們的興致。

于是她搖了搖頭。

“雲錦,這不大好吧。那哥哥也不見得喜歡花這樣的東西。”

雲錦卻是嘟了嘟嘴,不悅道:“我又不會讓那哥哥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姐姐只管把他叫來便是了。難道你們臨走前都不能滿足我這麽個小小的心願嗎?”

想來無奈,琴紫歌也深知這小姑娘的難纏,便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

之後滌碗時雲錦的心情大好,甚至還唱了幾首山歌給她聽,嗓音十分天然十分動人,她覺得止一曲便勝過了整個缭都的歌姬。她也随口和雲錦扯了些幼年時的往事,除了偶爾能和風歌和楚南忌一同出去游玩,其餘的也不外乎一些閨秀千金的枯乏課業,她從前的日子一直都是規規矩矩,不過雲錦卻一副聽得很入迷的樣子。

琴紫歌見雲錦一副神往的樣子,便想不能再多說了,這個丫頭如此容易滿足,再說下去說不定又會鬧着要和他們一起出去了。不過所幸碗也滌得差不多了,她們便原路返回,雲錦似乎是一心想着明天看花的事,絲毫不把別的放在心上,琴紫歌便也放心了。

還沒走到村子便見荀卓小步跑了過來,一手接過她們手中的大盆。

“荀卓哥哥,你怎麽來了?”雲錦一陣驚喜地湊了過去。

荀卓對雲錦微微一笑,便又把目光投向了琴紫歌。

“姑娘也難為你還要給我們滌碗。那公子找了你有一會了。”荀卓語畢指了指站在遠處陰影中的那男子。

“是那個哥哥。”雲錦遠遠地向他叫了一聲,正想跑過去卻被荀卓截了回來。

“錦兒,和我回去,你爹爹等着你呢。”荀卓又回頭向她點了點頭示意,便拉着雲錦走了。

琴紫歌隐約還聽着雲錦一邊被拉着走一邊極不高興地與荀卓抱怨,她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便也朝着那男子緩緩走去。

入夜,山色朦胧。清寒的山風攜着深林新意卷着淡淡花香,穿過靜僻的村中小徑湧向身間。村中人家大都點起了家中燈火,昏黃而閃爍的燭火透過薄薄紙窗傾洩而下,映得一路燈影重重。

男子在前,她在後。

沉默着走了一段,身前的冷面忽然停下腳步,側了側頭道:“為何不上前來?”

琴紫歌微微一怔便走到了他的身旁。他一直不說話只顧自己向前走,她哪知道他找她來是做什麽的。

“是後天清晨走吧?”萬俟宇商淡淡道。

琴紫歌微微颔首,思慮了一會,道:“那出去了之後呢?想必現在全紫缭貼滿了通緝你的畫像。”

萬俟宇商有些怪異地望了她一眼,道:“哦,是嗎?”

琴紫歌想起他還失憶了,或許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又道:“你失憶了,你之前擅闖紫缭皇宮犯下的罪只一條便能讓你性命難保。”

“那又如何,以你之力難道還能困得住我?更何況我根本不記得任何事情,難保你不是在唬弄我。”萬俟宇商忽的冷冷一笑,“出了這裏,你我便再無瓜葛。”

琴紫歌沉默了下來。這是個極其複雜的問題,身邊這個失憶男子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雖然是他把她帶入了這一路的險境,但是沒有他她也不可能走出那座暗宮也不可能從那片水域中獲救更不會來到這樣奇異的村子見到這麽多奇異的事情,究竟是功大還是過大?她着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難題。更可恨的是,她竟然還不知道他的身份。

萬俟宇商見身邊女子的臉色一變又一變,也隐隐猜到了她所想的。不過他叫她來,也并不只是為了讓她看清自己的處境。

“雖然不日将離開此地,但之前還是希望你謹慎一些。這是我要告訴你的。”

琴紫歌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卻并沒有再開口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現在內心異常地沉重。

之後一路兩人幾乎都是沉默不語。只聽得落在這條斑駁影徑中的腳步聲緩而穩續。身姿綽約的女子微斂着秀眉,朱唇緊抿,一副心結難解愁腸滿肚的模樣。一旁的男子倒顯得坦然多了,眉宇間清清淡淡,昏黃的燈火映入漆黑的雙眸透出些深邃寡淡。路過兩人的幾個村民恐怕都在琢磨這兩人是什麽興致,或許他們會想這外面來的人真是古怪得很吧。

長久的沉寂倒也讓她的心平靜了幾分,似乎是花了太多心思去想那些複雜的後事,她這次便并沒有覺得這樣和那男子走來有什麽不自在。她不知道身邊男子是怎麽想的。

眼見着快要到了,琴紫歌想起了雲錦說的那件事,她停了停腳步遲疑了一下。

“怎麽?”萬俟宇商淡淡地擡了擡眉。

琴紫歌猶豫了一會,也只好開口道:“恩,明日能請你幫一個忙嗎?”她感覺到這個時候身邊的山風忽的一下子銷匿了蹤跡,四下裏寂靜如死。

過了一會,耳畔幽幽地傳來男子一句。

“好,什麽忙?”

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琴紫歌松了口氣。

“這個,是雲錦托我問的。那既然答應,還請不要食言了。”

“好。”萬俟宇商淡淡道,漆黑的眸子裏看不清楚是什麽樣的色彩。

如此一來便也順利完成了雲錦交給她的任務。見身前便已是安寝的木屋了,琴紫歌止住腳步,望了望身後的人,見他一臉平靜也沒有什麽要說的話了便點了點頭就進去了。

進屋關了門,她燃起床邊茶幾上的燭燈,卻無意中望見那男子在燈火重重裏緩緩踱步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的,心驀地一動。而待回過神來,那人便早已消失在了夜色朦胧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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