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落棠夜行

第二天天微明,琴紫歌便被雲錦給搖醒了。這幾天不知為何總覺得很累,起來時還帶着一絲起床氣,她有些無奈又無力地想自己總歸不是山裏人家,還不習慣他們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一覺醒來忽的想起這是留在這兒的最後一天了,她便又覺得有些心神恍惚起來。

轉了個身子,琴紫歌緩緩地撐了起來,望了望雲錦正想開口卻忽的怔了怔。今日雲錦穿得一身活潑鮮豔,從上到下,白色的珠玉綁帶将她臉頰兩邊的長發都清爽地紮成了環,一襲短至膝蓋的鵝黃色流蘇布裙外罩一件藏藍色銀絲繡花的敞口小馬甲,十分精細地襯出了她嬌小玲珑的身子。琴紫歌望了她一會,便不由地笑了。時光真是個神奇的東西,看自己都不知不覺過了能穿小花裙的年紀了。

雲錦還在催促着她。

“紫歌姐姐,不是答應我要一起去看落棠雪嗎?那哥哥都在外邊等着了,就姐姐你最慢了。”

恩?那人也在——她愣了愣又望了一眼身旁表現得異常歡快的小姑娘,然後眼底緩緩地浮起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古怪之色。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像極了她年幼時拉着琴風歌一起去郊游的場景,只不過現在她倒成了那個被叫的人。

又一陣時光倒流的辛酸苦辣感襲來。她斂眉,低低對雲錦道:“我就好了,你先出去等我一會。”

雲錦只得有些無奈地把身子挪到了門邊,掩門前她又向裏面喊了一句。

“姐姐再不出來,我便讓那哥哥來叫你了。”

琴紫歌聽了心下便是咯噠一聲,待反應過來便下床快步過去把門給死死地栓牢了。這個雲錦真的是——口無遮攔。

她從那片水域裏被救起時換下的白衣白裙早已被雲錦洗淨晾幹,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她拿起來展開然後細細地穿好,不過這裏沒有銅鏡,她手裏拿了根雲錦給她的玉色發帶比劃了一下正想把長發束起來時卻猛地想到自己今天為何會如此在意這一身裝扮,這誠然不像她的作風。

輕擡的手微微一怔。算了。最後她想了想還是挽起垂落在兩邊的長發把它們随意地紮到了腦後。

她掩門而出略顯匆忙,立定回頭時見雲錦顯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畢竟是坦率的小姑娘,将一切心事煩擾都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走吧,不是去看落棠雪嗎?”琴紫歌微微一笑便向她走了過去,左右環顧了一下,又道:“那哥哥呢?”

雲錦嘟了嘟嘴但最後也還是笑了,她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棵玉葵樹下長身玉立的白影。

“哥哥嫌你太慢便先行了幾步。”

忽然才發現今天他與她都穿了雲陵祭典時候的純白色祭衣。遠望而去,玉葵蒼蒼葉影斑駁之中,那男子黑發高束,握劍負手而立,而頭頂溫煦的晨曦好不容易穿過四圍高山之間飄飄渺渺的山岚薄霧緩緩地落至他的周身,卻也依舊掩滅不去那由心底彌散開的淡淡寒意。有樹、有光、有白衣,而他只一個背影便好似讓一切都落入了畫中。

“那走吧,姐姐。”

望着雲錦神色飛揚地向那道白影奔走而去,琴紫歌從微怔中回過了神,便也兩步并作一步地趕了上去。

一路聽雲錦說,那神嶺村的落棠雪似是在百年前被一個叫做南虛的先祖種下的,據說那片落棠雪下埋着那南虛先祖的摯愛之人,那女子死在雪夜,先祖說每一次下雪都是她在流淚,而女子生前最喜歡落棠雪,先祖說要種滿一片送給她。于是每逢冬日裏下雪的時候他便要埋下一顆落棠雪種子告訴已逝的愛人,他一直在等她,而當落棠雪盛放之時便總是他一年最高興的時候。那先祖來到神嶺村的時候也不過三十而立,但一待就待了二十幾年,到死都要叫人把他埋在那落棠雪下,埋在她的身邊。後來再也沒人打理那片落棠雪了,但不管風吹日曬還是落雨飄雪,那些花兒卻顧自長得很好,每逢盛夏,那裏便落成一片淡粉色的花海。村人們都說,是那先祖的魂魄一直久久未肯離去,他放棄了落入輪回重生的機會,反而把他的精魂用以澆灌了那片花兒,那些花兒便是他對那女子的情誼,也怪不得過了百年無人打理都不會枯萎。

雲錦說完,便一臉深受感觸地湊到了琴紫歌身邊,滿眼地期待地望着她,道:“怎麽樣,紫歌姐姐是不是很感人?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每次想起都覺得好美。”

琴紫歌斂了斂眸對雲錦微微颔首卻也沒有開口,其實是她被這個故事打動了怕一開口聲音便是哽咽的。她想,那南虛着實是有情之人,如果那女子地下有知便也能安息了,因為還有這麽一個有情人隔着生與死隔着天與地,不論日月交替歲月變遷地懷念着她。這該是多麽凄美的故事。

琴紫歌望了望身後那個白衣的冷面,哪知他仍是一副淡然的神情絲毫不為之所動。真是個冷血之人,她在心裏默默感嘆了一句。哪知剛感嘆完,那冷面便冒出來一句——

“你說的那個南虛先祖可是冥爍天歷元初年間聞名于古缭的仙道劍客?”萬俟宇商的目光冷冷地落向了雲錦。

雲錦似也是一下子被他的話給搞懵了,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這故事在神嶺村也是一代代傳下來,估計傳到她耳中的就只有那故事的大框和一個說悲情也不悲情的結局了,哪還知道那南虛先祖的來歷了。

小姑娘并沒有回答他,但想想這世間大概也只有那麽一個南虛了,哪還需要問呢。萬俟宇商這樣思慮着便無奈地揚了揚唇角。他曾聽說過的故事裏的南虛倒不像雲錦這小姑娘說的這般柔情。冥爍天歷元初年間,适逢古缭與娑羅大戰,南虛率七萬大軍迎戰。娑羅公主伏虞伺機混入軍營刺探敵方軍情,被南虛發現後便以毒酒賜死。一月後南虛大破敵軍,但他卻拒絕一切封賞,從此在世間銷匿了蹤跡。萬俟宇商曾經猜測過那兩人是否有過一段感情,只是沒想到是在距離那場大戰七百年後的今天才讓他确定了這個結果。

見冷面男子在問完這句話後露出了極其少見的恍然透徹之色,難道他一個西爍人還比她們知道得多?琴紫歌不由地蹙了蹙眉,便道:“怎麽你聽說過那個人?”

“啊,哥哥也給我講講吧。”雲錦也興奮地湊了過來。

萬俟宇商微微斂眸,神情又很快恢複到了之前的淡漠。他想,女子本多情善感,這些事情還是不要同她們講了。

雲錦卻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的叫起來。

“哥哥你不是失憶了,怎麽還會記得呢?”

恩?琴紫歌聞此也忽然覺得奇怪了起來便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望那冷面。

萬俟宇商的表現卻是極其鎮定,他雙眉忽的一蹙,淡然回應道:“我之前在村裏已聽說過一些了。”

“這樣啊。”雲錦有些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便繼續拉着琴紫歌往前走,走的時候又在琴紫歌耳邊嘀咕了一句“這哥哥心裏其實也挺喜歡這個故事的吧,姐姐你看哥哥怕不好意思才沒說什麽”。琴紫歌尴尬地一笑,心裏卻暗暗反對雲錦——這個冷面哪會喜歡這些。

而身後的人忽的又幽幽飄來一句——“你們既是去賞花,那會需要我幫什麽忙?還要帶着劍?”

不過雲錦這小丫頭确是挺機靈的。琴紫歌只聽得她嬉笑着回過頭道:“哥哥平常話少,怎麽今日問得這麽多?到了就告訴你。”這一句的确很有殺傷力,身後人一下子沒了話音,琴紫歌不由地暗自笑了笑。

“看,很快便會到了。”雲錦說着,指了指前方的綠林盡頭。

從雲錦講的那個故事中她便想象這一片落棠雪海的壯烈凄美,不想等到自己親眼所見,這一片景象卻是幾欲超乎了她的意想。

這裏不知道種下了多少棵落棠雪。無數淡粉色的花朵簇擁在枝頭在半空彙聚成一片巨大的素色海洋,有山林清風攜着與青枝碧葉交彙在一起的層層花浪以吞吐翻滾之勢席卷而去,映着日漸閃耀而下的清明晨光揮散開一派生機磅礴的壯烈之色。

她想,那些飄蕩在花影清風中的微小光沫便是南虛的精魂了吧。以花為譜,引光為曲,讓這百年的清風為他們輕奏出一場絕世情殇。

這時,恍惚中她聽到身後雲錦說:“哥哥,就在這裏請你用劍為我們做上一場雨吧。”

一場雨?琴紫歌有些詫異地回過了頭去。

原來如此。萬俟宇商望了望手中的光劍,已然明白了雲錦的話,他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好,這雨便算是我對你數日來的答謝了。”

琴紫歌還不明白兩人的意思,但是男子手中的劍卻是不再等她了。只見那柄長長的光劍從男子手中倏地飛馳而出,越過她們的頭頂,朝着那一片開滿粉色花朵的落棠樹林緩緩地直射而去。

劍身擦過一棵又一棵落棠樹葉與葉花與花之間的縫隙,而那些落棠花本已開得極其飽滿,被這突來的強烈劍氣一震便紛紛地飄離開了枝頭。

剎那間,芳華滿目,清香拂面。眼前仿佛下起了一場雨,一場沉睡了百年飄飄渺渺有如幻境的花舞之雨。無數落棠雪粉白的花瓣在斑駁的晨光中飄飄揚揚而下,和着劍氣清風,融着天地靈氣,以那場情殇為樂,以驚起的築芳為奏,落成了一支清靈絕美的自然之舞。

雲錦拉着她飛也似的奔入那一場夢幻般的雨中,她歡喜而雀躍的聲音回蕩在了她的耳邊。

“姐姐,紫歌姐姐,你看,你看看這一場雨落得多麽地美!”

素潔而沾滿細碎光沫的花瓣在身間如雨而下,挂在了少女發梢,輕擦過了她的肩際,迷離過了她的雙眸,飄零一路,追逐那恍惚間奔走的步履,然後輕輕躺落在了那片埋葬着深情的土地之上。琴紫歌仿佛看到那些飄散而開的如星光一般精魂模糊地拼湊出了男子虛幻而修長的身影,拉着那花影中隐隐約約浮現的袅娜女子相攜而去。

像是感受到了某種目光,又或是受到了某種蠱惑,她在恍惚的奔走中不由自主地回過了頭去。

那個男子就雙手負背靜靜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晨光穿越過斑駁花影葉縫灑落了他一身白衣勝雪。

很久以後,她都以為自己是在那個山洞裏才對他暗生情愫的,但是她不知道其實就是這短短一瞬,這淡淡一眼,一邊隔着百年古花落雨,一邊隔着遙長蔭道微光,她便已對他動了心。

這一場離別本是計劃之中卻又成了預料之外。當琴紫歌被告知說要在今夜離開時,她着實有些吃驚。不僅僅是因為時間被提前了,更因為夜間行山路多有不便,何況那歸路是極其兇險的。

那冷面背着包袱走在了前面。包袱裏面裝的東西都是雲滇囑咐着要帶的。但是他似乎是早就知道時間會改,東西也是提前準備好的。

琴紫歌望了一眼身後燈火渺渺的村落,想最遺憾的是沒有和雲錦道別。

大家一起吃完晚飯後,荀卓便借口支開了雲錦帶着她不知去了哪裏,而她則被那個冷面帶到了雲滇面前。雲滇告訴她,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即刻他就可以帶兩人動身離開,他的一雙紫瞳視黑夜與白晝無異可幫助兩人行一段路。至于雲錦,雲滇卻是極其難得地露出了一抹無奈苦澀之笑,道:“我看得出那個小丫頭挺喜歡你們,她一定舍不得你們,我清楚那小丫頭,比起哭喪着臉道別不如現在不辭而別來得利落一些。”

也是,雖然在這個小村落裏待得沒有幾天,但她也是借此有了修養身心的借口,一想起出了這個地方便有極其頭痛的事情等着處理,她覺得在山中幾天實在愉快,特別是雲錦這個小丫頭十分的有意思。琴紫歌想,這一次她和冷面不辭而別,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會氣上一陣子,而一陣子後呢,她也不知道了。如果說要當面道別,怕是她都會有些不舍吧。

雲滇帶着她和那男子沿着蜿蜒的山道走了很久,期間他們沒有停下來過。半路,萬俟宇商覺身後女子行路的步履有些不穩便回頭将腰間的光劍取了下來供她當做拄路的木杖來使。琴紫歌便也欣然接受,其實她一路是跟得踉踉跄跄,如果說雲滇有一雙同視黑夜白晝的紫瞳,那個冷面究竟是怎麽只憑着淡淡月光就可以精準地判斷這蜿蜒崎岖的山道。不過好在這幾日山野生活似是讓她與他熟絡了一些,他一路對她也照顧了一點。

“啊?”琴紫歌想着想着便分了心,一腳便不小心踩入了枯葉堆積的凹坑。她有些懊喪地将腳擡了出來,而身前兩人被她一聲也引得回過了頭。

“沒事沒事,繼續趕路。”她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

雲滇小聲叮囑了她一句便也繼續帶着兩人趕路了。

這個女人真的是——萬俟宇商蹙了蹙眉,便一手奪過了她手中的光劍然後一把将她拽了過來。她這次卻是出于意料的安靜,沒有為他這突然的動作而掙紮或是埋怨。拉着她走了一段覺得這行路果然高效了起來。他不禁想早知道一只手就行了,方才何必把劍交予了她。

之後的一路,琴紫歌走得臉色發燙,步履匆匆。她不知道冷面是習慣了這樣的霸道還是說他覺得她和她已經很熟了。不過他一手牽她,一手握光劍斬去擋路野草倒是給她行了不少方便。走了一會便覺得沒有什麽了,琴紫歌便也由得他去了。

直到夜深至子時,也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回望而去身後黑漆漆一片,那村落也不知消失在了什麽角落。

月色倒是清明了起來,有谷中夜風從昏暗山林中呼嘯而出。他們在一面巨大的黑崖前停了下來。想必這便是雲滇和他們說過的虛妄崖了。進出神嶺村只有兩條路,皆是死路,一是之前如她和那冷面一樣從帝山的雲陵深入,二便是從這萬丈高的虛妄崖跳下來。如今地極冥宮與天頂神宮交界的隔虛之門已經關閉,他們已不能從那裏出去,現也只有攀上這萬丈的高崖去到外面的大山再由騰淵山脈一路繞出。之前雲滇告訴她,神嶺村是落在騰淵山脈龍眼地段,這讓她着實有些吃驚,她沒有想到的是那條地冥河是那麽長,長到穿出帝山由地下繞入了騰淵山脈的極北境界。

“隔虛之門只有到帝後遺灰下葬時才有機會被打開,這是唯一一條出路了,我也只能帶你們走到這裏。古人只道虛妄崖一落萬丈,乃地冥之淵,卻不知是被幻象所蠱惑了,只有落下來的人才知道這虛妄崖不過是座空崖,我們現在身在幻象之外便可看到崖壁上那些無數的黑洞。黑洞都是相通的,只要找對出路便可順利走出迷宮去到外邊的騰淵山脈。只可惜千百年來敢跳下虛妄崖的着實沒有多少人,跳下來的也大都摔成了一灘血,不知道你們看不看得出,這崖下暗黑一片片的便是曾經跳崖人的屍血與土相融的結果。”雲滇說完,便指了指腳下。

琴紫歌順着雲滇的手倒也真的看到這四圍的地面都零星分布這一大片一大片暗色,是血幹涸久了便滲入了土中,久而久之連土色也逐漸變成那樣的深紅了。

“他既能有能耐帶你一路深入到這裏,必能帶你順利出去。”沉頓了一會,雲滇将他那深不可測的紫瞳定定地轉向了萬俟宇商。

身邊冷面不知何時已松開了她的手,他神色淡然似乎覺得胸有成竹,只是向雲滇微微點了點頭示意。

萬俟宇商深邃的眼眸之中不知還暗藏了什麽樣的色彩,但即便是有也融入了那漆黑的寒意之中不可揣測。他想起那一次在那片水域光柱底透過天眼看到的景象,覺得你天境之路其實已經有些清晰了起來,不過這一切只有他知道了。

在同冷面進入那黑洞之前,琴紫歌其實還想同雲滇說一些道謝的話,她不似那男子不懂得知恩圖報。但剛想開口,便被雲滇看破了心思,他道:“幹幹淨淨地來,幹幹脆脆地走,你們的離開對我對整個村子來說就是最好報恩。”

琴紫歌想了一會,覺得還是要留一些話給雲錦,便拖了雲滇之口給她帶了回去。冷面似乎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進入了,她只好向雲滇躬了躬身便随着冷面往黑洞方向走去。

最後隔得有些遠了,透過荊棘野草和清寒月色,是呼嘯的谷中風将雲滇低沉的嗓音幽幽地傳了過來。

“你們出去了,一定切記把神嶺村留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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