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記憶詭局

據說,他昏迷了六天。

他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間四方的木屋裏。還是黑夜,借着白紙燭燈裏跳躍的火光,萬俟宇商微微側頭便看到了酣睡在床邊的陌生少女白皙而幹淨的側臉。不過那時他并沒有立即起來,反而是靜靜地躺着思索了一會。

首先,他得救了。

在那片奇大而幽深的水域裏,兇猛的水勢沖開了他與那個女子相連的錦緞,他已經開始向下深入了,但是那個女子卻很快地被水流越沖越遠,他望了望那一束由深不見底的洞淵直射而上冷冷擦過他臉頰的白光,又大致估測了一下上方的水流流速,想萬一錯過了這次機會或許他再也沒有機會再接近這束光的真相了,而這一路來他對那個女子已經極其包容那這一次就看她自己能不能熬得過了,自己的呼吸雖然還能靠他體息的循環運作而支撐,但是也撐不得太久了。這樣想罷,他便繼續往下深入了。

他已經習慣了做一個賭徒,為自己的目的賭上一切。性命在他眼裏或許也只是賭注而已,不知道是這幾年來在西爍皇宮中将爾虞我詐越賭越大還是他本身就極其自負覺得自己從不會輸,他從來都将一切掌控得很好。不過這一次他賭了太多,不談自己的性命,整只西爍國隊、萬俟宇冀與天爍教的陰謀甚至缭爍兩國之間久居的平靜格局都被他帶入了這一場豪賭,但最後他看到的告訴他——他賭贏了,他所得到的遠比這一切要宏大的多了。

那束光竟然是一道天眼。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道天眼裏所看到的一切,那從天眼裏漫散而出的詭異而古老的神秘氣息和他極度的難以置信和幾近發狂的振奮猝不及防地紊亂了他的心息。和後來将他救回去的雲滇說的一樣,他實在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竟然昏了過去。

于是之後的事萬俟宇商都不可得知,直到他醒來看到這陌生的一切。待将自己的處境大致分析了一遍,他決定用一個最簡單最實在又十分合理的方法來解決未來将要産生的一系列瑣碎之事——以失憶來掩蓋一切。

躺在他床邊的小姑娘似乎是在破曉時分他将整個村子視察了一遍後才清醒了過來,找到他後便叫着“哥哥”地一直跟着他。萬俟宇商起初有些厭煩,想來他那個在西爍皇宮裏時不時圍着他的宇真比起這個叫雲錦的小丫頭确實是乖巧地多了。

不過也是雲錦告訴了他,那個被水流沖走的女子也被救到了這裏。他去看了她,那時那個女子已被換上了一身樸素的衣裙,在水中淩亂了的長發似乎也被雲錦給梳理好了。她靜靜地閉着眼,長而濃密的睫毛安詳地匍匐着,素潔清麗的臉龐宛若山間一朵開在崖壁上的雪蓮,帶幾分清傲又帶幾分堅毅。他想了想這個女子的名字其實他知道,紫缭琴相之女又是未來國後,她的名字在他們國隊進駐紫缭山宮時便被宇真和一些侍從談起過。琴紫歌,他默念了一遍,不由地撇了撇嘴。這個女人還真是命大。

不過或許一直到很久以後,萬俟宇商都不曾知道過,是面前這個女子神志不清時的一句呢喃才在很大程度上保全了他的性命,為他的這一次豪賭實現了這絕佳的結局。

在那個女子昏迷期間,他幾乎是被這全村的人都圍觀、議論了一番。借着失憶又因着他待人冷淡,這村子裏的人從他口中幾乎得不出任何的訊息。只是他們看到他頗為驚奇,萬俟宇商想也許這個古老的村子百年來與世隔絕從沒有看到過有着正常瞳色的外人。神嶺村的人是清一色的紫瞳,他曾經聽說過,幾百年前這冥爍大地還是被無數小國割據硝煙不斷,那個時候還有神族人的存在,這紫瞳是古缭人最明顯的特征。他沒想到,當今的世上在這一片未知山域之中竟然還存在着古缭人,應該是在古缭時代建起山宮後的皇墓守陵人的後代。不過根據他這幾天的觀察,這些人現在除了一雙紫瞳已經不再具有神力了。但是,也許是未見過世面,他們的膽子倒是着實的大。

這些天來他竟被他們逼着幹了許多農活。要是知道堂堂西爍大皇子,未來将要繼承西爍旻帝之位的他竟然會在這麽一個荒村放下光劍拿起鋤斧,哪怕是被一個西爍士兵看到,一傳一十傳百,那他在軍營中的那一副嚴厲形象怕是要被毀了。甚者,這些人見他動作利落幹淨便愈加地變本加厲起來。但畢竟是被那雲滇救回來的,想想他這一生能被人救的次數怕只有這一次了,萬俟宇商還是決定咬咬牙忍一忍就過了。

他有時會去看看那個還在昏睡的女子,其實是有辦法能提前喚醒她的,但思忖了一番還是算了。他拿走了他一直想要的天爍教鏡戒,也不算拿走,是之前小姑娘為她換下衣服後發現的,擔心貴重便交予給了他。當時,他沉默了一會還是收下了。他想,若是她醒來後發現鏡戒不見了便還有可能會覺得是不小心遺失在了那片水域裏,但倘若她向那雲錦問起就不好說了。

不過,後來發生的事表明,他其實根本不需要擔心。這個女子似乎早就把鏡戒一事給忘了。

萬俟宇商一手撐着那柄從地冥水域裏帶出來的光劍,靜坐在入夜的河溪邊。他想起琴紫歌白日裏見到他時的那副驚詫的神情,不由地微微撇了撇嘴。現在她恐怕已經知道他失憶的事情了吧,也好,那個女人心中必然存着許多的疑惑,這樣一來也省得他開口了。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了她的靠近。她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想,她必然是要問他關于失憶的事。果不出其然,只是有意思的是這個女子竟然有些緊張,他想起在水域裏那次與她有意無意的碰觸,便極其難得地想要為難她一次。不過令他有些詫異的是,她竟然向他隐瞞了那件事,也是,她以為他失憶了。

萬俟宇商雙眉一挑,覺得這事似乎越發的有意思起來。

月色融融,山風徐徐,正是夜色清朗之時。他隐約見着那女子臉上有一抹緋紅之色,但她似乎是極力不想不想讓他發現而微微側了側頭。

他本還想說些什麽,但敏銳而機警的感官卻捕捉到了一絲詭異之氣。有人在一側黑暗的樹林裏默默地窺探着他們。

時間也不早了,這村裏唯一的兩個外人一起坐在這深夜的河溪邊,像是在竊竊私語地密謀着什麽。他知道雲滇那一行人對他提防很深,想來坐得也久了,他便淡淡地喊起了身旁的那個女子。那個女子似是覺得太過于突然,但沉默了一會便也安靜地随着他回去了。

第二天清晨,琴紫歌起來還沒有多久便被雲錦給拉了出去。據說是村子裏的老輩們想要同她談一談。她大約也猜得到他們想要同她談些什麽,想必是那個冷面男子失憶了,他們不好打聽,便只好等着她醒來告知一切。

“我們神嶺村的幾個爺爺可是很較真的,今天爹爹把我叫去時臉色也是不大好看,紫歌姐姐你待會說話還是小心點為好。”雲錦在一旁小聲囑咐她。

琴紫歌微微一笑,便向她點了點頭。她在心裏已經暗暗思忖好該說的話了,如果那些人把她和那男子當做是紫缭皇族的話想必是不會怎麽為難他們的,但是那個男子畢竟是西爍人,她不知道那些人察覺出了沒有,不過紫缭人與西爍人只是在風俗人情上大不相同僅憑容貌應該是不太容易看得出來的。現在她與他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一方有事另一方也難逃其咎,只希望自己好運一點了。

路中與那冷面擦肩而過,身旁的雲錦頗為高興地喚了他一聲“哥哥”。

他雖冷冷地蹙了蹙眉,但竟然還朝她們微微點了點頭,這讓琴紫歌莫名地一怔。

“姐姐,你也沒有失憶,當真不知道那哥哥的名字?”雲錦望着她,一雙水靈的大眼帶着幾分詫異之色。

琴紫歌無奈地搖了搖頭。雲錦似乎并不知道只有紫缭皇族才可能有機會進到這裏,看得出這個村子裏的人現在生活平靜,應該是老一輩的人不希望子女們再牽扯到這些事情了才慢慢地将一些事情隐瞞了下去。因此,她告訴雲錦的是——她不慎墜落山崖,那冷面為了救她便也落了下來,然後他們便被雲錦爹爹發現了。

“好吧。那哥哥性情真是古怪,不過好歹也是姐姐的救命恩人,為了救姐姐還失憶了。姐姐本不認識他,那哥哥現在豈不是一個人孤苦無依,這日後又該如何是好?”雲錦思慮着道。

琴紫歌聽了卻只笑不語。雲錦這小姑娘也太過天真,那個男子哪容得到她擔心了。不過聽雲錦說起他這些天在神嶺村裏做的事,她倒覺得那男子想必是過慣了高傲的生活,能在這山野孤村體驗一番農家風情也是極好的。

雲錦把她帶到了村子後方樹林裏的一處小山莊裏。這裏離村子隔了一段路程,她遠望來路竟發現村子的頭頂和四圍皆彌漫着一層淡而飄渺的岚煙,在外圍高聳入雲的青山綠水籠罩之下顯得異常地幽靜。那一股深邃而古老的寧靜遼遠之感仿佛是有着某種包容萬物滌淨濁塵的力量,能無聲無息地潛進人的身心,放緩心的勞作,帶走內裏的喧嘩與困擾。好一塊與世隔絕的淨地。

身前的雲錦停下了腳步,她指了指前面的那一座高腳竹樓,道:“紫歌姐姐,就是前面了。爹爹吩咐只你一人進去。”

琴紫歌只身一人上到竹樓,剛邁步進去,那屋裏所有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落了過來。屋子裏除了雲滇還有些魁梧之氣,其他的都是白發蒼蒼落入暮年的老人。她頓了頓,然後溫煦地一笑便微微躬了躬身向他們示禮。

“坐吧。”為首的長須老人向她微微一笑,指了指他對面的位子。那深邃的紫眸随着笑意而緩緩松開了拘謹之色。

話音落下,雲滇也是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掩上了竹樓的門。

琴紫歌緩緩地坐了下來,一雙恬淡如水的美人眸靜靜地掃過屋內衆人。而除了那個坐在她對面的長須老人微微露出了些和藹之色,其餘的人幾乎都對她冷眼相待。她微微斂眸,平靜地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你和那個男子是什麽身份?能進到這裏的人身份絕不一般。”長須老人十分直接地向她開門見山道。

“老伯這樣問,其實大概是知道了我們的身份的吧。”琴紫歌倒也沒有猶豫,是極其順口地反問了回去。

長須老人的眸光微微一動,緩緩地捋了捋白須,道:“也是,雲滇說救下你們時,你們便穿着帝後祭祀的白衣白袍,只是還有別的能證明你們身份的東西嗎?”

琴紫歌蹙了蹙眉,搖頭道:“就算是有,那也一定是在那片水域中被沖走了的。”

“雲陵上的那個機關幾百年來無人開啓,而且即便開啓了你們也只是落入了那個漆黑無光的地極冥宮裏,怎會有如此能耐能下到這地冥水域裏來。”白須老人話音落定,她可以感覺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一份懷疑而奇怪的打量之意。

她思忖片刻,道:“機關是被前任缭帝開啓的,舒後領我進去時我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然後不知道新任缭帝想着什麽一把将我拉下了那個玉柱之下的漆黑空間。我想這原因大概只有那新任缭帝才會知道了。之後下到那暗宮裏我也只是順着缭帝開的路向下,差不多到底層的時候便看到了那幅巨大的星空圖,因為是缭帝先下去的,我并不知道他是以何種方式顯示出了那幅圖。我覺得那是古缭時期冥爍大地的地形圖,缭帝也不知是如何思索出那個機關密碼的,我們便無意中打開了那個玉柱機關,之後下到那水下時,我們便被那洶湧的水流沖散了,之後便是雲叔叔将我們救下了。”

她這樣說除了那缭帝是被那男子假冒的,其餘便是和真的一樣。她不能揭穿那個男子,在這樣神秘的村子裏她與他才是踏在同一條船上的,萬一得知那男子是西爍人,那她同他兩人說不定會被當做是同謀一起葬身在這裏。也正好他穿的是缭帝的衣服,又失憶了,這樣想來只要他自己小心謹慎一些幾乎是沒多大的問題的。

長須老人沉默了一會,道:“你也看到我們這些人與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們雖是古缭守陵人的後代,但我們守的不僅僅是皇陵墓宮,更守着一個絕密的天機。你們是從那片地冥水域裏出來的,而你說的缭帝卻失憶了,從你們一路下來可以想象他的智慧極高,但如此一個足智多謀的人是受到了多大的刺激才會失憶了?我想是不是他看到了那天機?”

琴紫歌有些迷茫地搖頭,道:“這我确實不知,我在那時候便與缭帝沖散了。”

長須老人頓了頓,不由地嘆息了一聲。

“那天機本不可讓人窺探,如今看來不管那新任缭帝是看到了還是沒有看到,都是一種宿命吧。”

琴紫歌淡淡一笑,而心裏也不由地被那個失憶的男子牽動了起來。他究竟看到了嗎?

之後除了那白須老人,其他的一些老人也陸續向她發話,問的話無非也就是他們這一路下來發生的相關變故,關于那天頂神宮和地極冥宮裏的一些細節,她也回答得十分自然沒有絲毫掩飾之意,讓她頗感意外的是其中一個老人還無意問起她的身世,她當然是對答如流。這幾番下來幾乎是消解了他們表面的懷疑。

那個長須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後卻是斂起笑意,極其平靜地開口道:“不過,就算你們是紫缭皇族,我們這一片神嶺村也是不太歡迎你們的。”

語畢,她便覺得這竹樓裏審問的氣氛忽的嚴厲了起來。

“神嶺村與世隔絕本不該有外人闖入,我們在這裏守了幾百年了,這擔子也扛得實在太久,我們希望我們的後人能遠離那些浮世紛争,在這裏安寧地生活下去。想必你也看到了,你們的到來着實擾亂了我們神嶺村長久的寂靜。外面的世界還需要你們攜手一起平定安撫。所以——”

長須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琴紫歌忽聽得身後吱嘎一聲,她一轉身便見到那個冷面男子不知何時被雲滇帶了過來。

長須老人停頓了一會,最後緩緩道:“所以希望你們能盡快離開這裏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寫不完了,留到下章,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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