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雲陵祭典(中)

漆黑而空闊的幽長走道裏,即便是再輕緩的腳步也會落下一陣窸窣的踏地聲。而今日大祭她穿的又是長至拖地的白色絲裙,幾乎每走幾步便會帶起一陣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走道裏聽得更是異常的分明和清晰。

這個地方幾十年來被緊緊地封閉起來成為隔絕之地,但是從月攬門進入天頂神宮後一路走來,除卻長裙拂過走道揚起的厚重塵土外,這裏的空氣幾乎是與外面無異,甚至在走進每一層的宮殿之中都會迎來幾分清新之意。她頗有些意外。

沒有風,也聽不到任何水落擊石的滴答聲,除非是有什麽奇異的氣流存在,不然這個巨大的宮殿一裏一定有某處是與外面相連的。琴紫歌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思慮着。

望舒提着無虛冥燈靜靜地走在她的前面,而她則是手執長生燭緊随其後。這是歷代祭典的規矩,進入神宮時前任帝後提一盞無虛冥燈,新任的帝後手執長生燭,在每段漆黑走道之始由新任帝後用長生燭取來無虛冥燈中的火焰然後點在走道兩邊的神宮雲盞之中,這樣在點亮了身前漆黑走道的同時也向久逝的紫缭先皇先後們奉上了長生的幽冥燭光和亘古不變的崇敬之意。

已經走到了下一座雲盞了,望舒也在雲盞邊停住了腳步,然後微微提起了手中的無虛冥燈。從冥燈中灑暈而開的淡而皎潔的光映照着她如玉的臉龐好似幻影一般。

琴紫歌小心翼翼地執起手中的長生燭穿入冥燈之中取出了一絲火苗。無虛冥燈裏的火焰外呈月光白,而焰心卻是透着些極淡極純的天空藍,整束火光湊近看是十分的純淨。她輕輕拿起長生燭靠近雲盞,那雲盞的火苗便像是受到感應一般倏地跳了起來。

望舒沒有說話只是向她微微一笑示意,便又提起燈繼續向前了。

前方依舊是望不到終點的黑暗與難以觸及的虛無,琴紫歌忽然覺得這座被建築在山體之中的天頂神宮似是沒有盡頭一般。

其實在剛進入神宮的那一段,望舒就已經告訴過她神宮的大致構造。作為歷代的傳統,關于雲陵祭典、天頂神宮的所有規矩都将由老一代傳給下一代。

這天頂神宮整體呈現出一座倒塔的姿勢筆直地從帝山之巅的雲陵往下嵌入龐大的山體之中。神宮有九大層,每一層分裂為兩層獨立而互不相連的宮殿,即每一大層上為一層帝王陵寝下為一層後嫔陵寝,而越往下每一層的空間便要小去一圈走道的大小。進入神宮只有兩個入口,即從日照門和月攬門進來的帝道和後道,這兩條走道從雲陵入口開始分別以畫圓的走勢往各自的方向而去,呈一種螺旋交錯的方式沿着這座巨大的倒塔蜿蜒而下,而每一層的帝道往往都是在後道之上。這兩條道只有一個交會點,那便是帝道和後道各自的終點——天頂神宮的最底層。

九九歸一,是以終極,亦為初端。最底層的宮殿是天水與地氣的融合之處,源源不斷的天地靈氣從底層盤旋而上将所有的帝後陵墓都納入絕佳的地位之中。

望舒告訴她,祭拜完每一層所列的紫缭先後,然後便會在最底層與祭拜完的缭帝相會。在終極相會,寓意結束舊之時代而迎來重生之新的紫缭皇朝。

一路走來他差不多已經摸透了這帝王陵寝每層的走勢和構造。

這裏似乎沒有太多的機關,只不過每一次走完一圈過道在進入下一層前會走進一間巨大而空闊的圓形宮殿,沒有墓棺,在他和宣統走過的三層宮殿的中心都有一段缭繞着雲霧的玉柱幾乎占去了半座宮殿,應該就是這根巨大的玉柱從這帝山之中伸向了雲陵之上的浩瀚穹蒼,有許多純白色的白瓷玉盒被懸空挂在了玉柱之上随着霧氣的飄搖而時隐時現,那些玉盒裏裝的應該就是歷代紫缭帝王的餘燼了。據他所知,因為千年信仰,紫缭和西爍都不喜土葬,紫缭人選擇火葬,與其讓無用的肉體在冰冷的土壤裏慢慢腐爛他們更希望用火結束舊的生命,并将火葬後的灰燼裝入盒中放置在天地靈氣集結之處,意在讓死者的魂魄得到釋放與重生。

而此刻,距離上一座雲盞越來越遠,走道裏的光線也越來越昏暗了。玉柱頭冠之下,萬俟宇商緊緊鎖起了雙眉。遠去的雲盞微光拉長了他的背影,他手執着長生燭小心而警惕地跟随在那位前任缭帝宣統的身後。

方才在神宮之外,他觀察過那時晨光溫煦下的宣統,眉宇并不是很張揚,眼角已逐漸顯現出些許歲月的痕跡,但是雙眼卻充滿着睿智的光彩還透着些許溫和使他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那是一個久經風霜磨砺而愈顯寬厚博大的開明帝王。而此刻借着走道裏越來越昏暗的雲盞微光,宣統提着冥燈緩緩地走在前面,身影被拉伸在了塵土滿布的地上,那本該是高大而魁梧的背影在他看來竟是透着些許蒼老之意。

而現在不止這些,身前宣統原本有序而平穩的腳步忽然間變得好像失去了節奏一般,他沒有回過頭,只是走得有些猶豫起來,但他似乎是不想讓身後人有所察覺而刻意地像是放慢了腳步。

他應該是有所察覺了吧。萬俟宇商不自覺地将手伸向大衣之下的光劍。畢竟是相處久了的父子,一點細微的動作便可看出端倪。雖然他在雲陵上的時候盡量不與宣統和身後臣子交會,也因為那時所有人都為維持肅穆而盡量沉默,再加之帶了玉柱頭冠,讓他有了十分好的掩護。但是進了這天頂神宮之後,所有細微的動作都被這寂靜而空闊的走道放大了。宣統一定是開始有些戒備了,只是他還沒有行動的原因大概是他覺得不會有人會如此涉險冒充缭帝進入雲陵。但是現在看來,就算他發現他不是宣晔也已經慢了。

正當他如此思慮着的時候,身前執燈的人卻忽然淡淡地開口了。

“你究竟是誰?”似乎是他們沉默久了,這走道裏是很久都沒有人聲,宣統略顯低沉而厚重的聲音沿着這幽黑的走道緩緩地回蕩了起來。

萬俟宇商微微低下頭去,将宣晔的臉隐沒在了一片陰影之中。他只是默默地緊了緊身間的光劍,卻絲毫沒有要回答宣統的意思。

宣統沉頓了一會,又開口道:“一開始進入雲陵時,在我向你傳訴歷代祭典事宜時我便覺得怪異了,雖然你有着宣晔的臉也并沒有開口,但是兩人身間的氣息卻是全然不同的。”

祭祀所帶的素色頭冠之下,那一串串玉色的晶珠在他臉前微微地晃動着,映照在身前皎潔的冥燈微火之下讓他冰冷的眼色有了一絲奇異的色彩。

“難道你不想知道宣晔的下落?”這是他自己的聲音,淡漠之中帶着一絲脅迫的意味。

宣統卻沒有想接他話的意思,只是背對着萬俟宇商淡淡一笑。

“你進來了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

萬俟宇商的臉色一沉,而下一刻這走道裏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不,應該是宣統突然間熄滅了他手中的那盞無虛冥燈。

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距離上一座雲盞已經十分遠了,而在這漆黑走道中的照明完全要依靠宣統手中的那盞燈。如此一來,這走道現在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不愧是宣統,如此老謀深算,看來他在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他的辦法了,與他說話完全是想分散他的注意。

萬俟宇商的眼中的寒意開始變得濃烈了起來。想但要困住他,恐怕沒有那麽容易,他也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手。只是想要進入每層的宮殿必須得有前任缭帝也就是宣統的掌跡。他看到在每層宮殿大門之前,當宣統把自己的手掌輕輕地按入門上的鎖輪盤時,那門便會像受到召喚一般緩緩地被開啓。

他摸了摸臉上的那張面具。還好這素骨面具還沒有幹燥起來,只需要把它揭下來然後覆在那瑣輪盤上,便恰好還可以仿造出宣統的掌紋。宣統怕是一點都不清楚這面具還有如此妙用,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運氣絕佳。

萬俟宇商冷冷地望了一眼前方那一片吞沒了宣統身影的漆黑,然後轉身往原路奔跑而去。他還是得冒一次險,宣統順着帝道會在底層與缭後她們相遇,萬一宣統順着後道出去了,那麽等待着他的恐怕就是重重的紫缭護衛軍了。

弄到掌紋之後,他必須得借着舞翼術加快速度追上去了。

此刻雲陵之上也混亂了不少,歷代的大祭怕是從未像今天這般喧嘩過。

楚南忌手執長劍,一身寬大的深赭色軍衣在絕頂的山風之中獵獵作響。他緊抿着雙唇,目光定定地落向了那一扇日照門。

消失數日的他忽然間歸都,卻又立即率着大隊紫缭護衛軍包圍了整座雲陵,更何況今日是大祭的日子,這樣的情況他實在是很難在短時間內向衆人解釋清楚。雖然一下子擾亂了大祭的清淨之氣,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好在缭帝終于是蘇醒了過來,看來那人也并沒有取走性命的意思,只是用藥使缭帝陷入了昏睡。現在大多數紫缭大臣都已經下到帝宮裏去了,現在帝宮外面怕也是被人群重重包圍了起來。

除卻父親楚南奕和琴風歌,這雲陵之上也只剩下層層身負重甲的紫缭護衛軍了。

“怎麽辦?這雲陵是進還是不進?老缭帝他們還在裏面,很難保證那人不會做出什麽更大膽的事。”琴風歌此時的臉色是少有的凝重。

“忌兒,缭帝那邊是什麽意思?”楚南奕望了一眼這緊封的雲陵大門,然後又把臉轉了回來,他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所以盡管覺得棘手但眼中卻并沒有太多的波瀾。

楚南忌沉默了一會,道:“缭帝的意思是先不進。缭帝覺得畢竟統帝是他的生父,對于一個帶着他面具的人混入了神宮裏,他不會沒有察覺的。萬一察覺到了,統帝一定是會有所防範的。所以缭帝讓我們先等等。”

“雖說那天頂神宮是只有紫缭皇族才能進的地方,我們這些人臣根本無法想象,但現在也不是能等的時候啊。缭帝真的是這樣的意思嗎?”楚南奕的聲音有了一絲猶豫,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竟然有了一絲異樣的色彩,像是那種即将勒馬遠赴戰場的沉重,但是卻又夾雜着幾分期盼戰役奪得勝利的渴望。

楚南忌沉默了一會,他望了父親一眼,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其實他是知道的,那個地方連父親這樣的老臣子也是一直想進去,只有紫缭皇族才可以進入的天頂神宮究竟會是什麽樣的地方,而這個問題似乎已經被太多的人想象過了,但沒有親眼所見終究是一個謎更是一個極其讓人想了解真相的謎,而那個人——那個如此膽大妄為的人此刻正在接近着那個謎。那個人真的是瘋了。

“他是西爍人?”身旁的琴風歌像是說出了他的心聲一般讓楚南忌不由地回過了神來。

琴風歌繼續道:“天頂神宮千百年來一直是紫缭人心中的聖地,一般人是無法邁出如此膽大的一步。照你說那西爍國隊在騰淵山脈出了意外,若按時間來看,萬俟宇商完全可以在雲陵祭典之前趕回來,恐怕也只有他會做出如此膽大的動作了。”

“但現在還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說那個人就是萬俟宇商,除非最後落入護衛軍之手。”想起那個冷漠讓人捉摸不定的西爍皇子,楚南忌眼中的陰翳似乎更加濃了。

“西爍國隊的事也十分的棘手,不過當下你們還是先靜心解決好眼前的事吧。”楚南奕打斷了兩人的思緒,然後微微揚了揚雙眉 ,又道:“那就先按兵不動。那人既然沒有傷害缭帝怕也是不會輕易對老缭帝狠下殺手的。”

“雲陵上的部署沒有漏洞了吧?”楚南奕又将目光投向了楚南忌。

“是的,父親放心。”楚南忌低了低頭道。

“賢侄,琴相現在應該就在缭帝身邊吧,也不知現在缭帝情況怎麽樣了。”楚南奕說着望了望楚南忌身側的琴風歌,臉色便略顯了憂慮起來。

琴風歌思慮片刻,向楚南奕微微躬身道:“楚老将軍,我看我還是先去帝宮裏再看看缭帝有什麽消息吧。”他也向楚南忌點了點頭,便沿着石階緩緩地走了下去。

待琴風歌的身影沒入了蒼翠山色之中,楚南忌才将目光收了回來,耳際卻忽然響起了自己父親渾厚而略微沙啞的聲音,像是帶着某種蠱惑一般。

“南忌,你想進去看看嗎?”

他覺得難以相信自己父親會說出這樣的的話,便故作沒有聽清一般淡淡地擡起了頭:“父親,您說什麽?”

楚南奕望着那一扇巨大而宏偉的日照門,對他微微一笑:“裏面應該是有機關的吧?”

也不知父親是何意思。楚南忌面露惑色起來。

“不清楚。”

楚南奕忽然斂起了笑意,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而嚴肅了起來。他又低低地反問了一遍:“難道你不想親自進去看看嗎,忌兒?”

這一次他總算是聽清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歡迎各種點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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