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雲陵祭典(上)

忘丘山下,缭丘道。

玄黑色的馳風如同一道墨色的雲影,攜着山道清風攜着林間虛岚,輕盈而矯健地飛馳而過。那馬上男子深藍色的寬大軍衣一路獵獵作響似是沉謀已久的暴雨飄揚在深濃的墨影之上,随着風蠢蠢欲動伺機尋找暴發的機會。

從離蘇城到缭都,只要穿過忘丘山北下山腳的缭丘山道,便可到達缭都城關。出了騰淵山脈後,他這一路幾乎是不吃不睡,日夜趕路穿城通關,即便自己再快但他知道那個人必定也像他一樣亡命趕路,所以那之前落下的一夜他根本無法趕上。

而現在,楚南忌緊緊握住缰繩的手已經明顯地感覺到馳風的體力與速度已遠不如昨日。馬兒一路載他奔趕而來極其的吃力,但是這馬從他幼年時便跟随于他,十分地忠厚,此番為了主人的急切焦躁之心,馳風一直竭力而行不曾放慢過速度。他有些不忍,便稍稍松了松缰繩。

這一路而來,他的思緒實在是混亂。一面放着還未解決的謎團,一面又追逐着另一個未知的險機。首先他無法确定那個假冒的侍衛是否就是萬俟宇商,如果是萬俟宇商他要回的必定是紫缭皇宮,但是他會冒這麽大的險嗎?即便他是西爍大皇子,但在紫缭國內如此行事,後果也是極其嚴重的。而其二,西爍國隊那麽一支巨大的隊伍是如何會被埋進了地裏。其實從人數看,還是有小部分西爍侍軍逃過了一劫。誰會在紫缭境內做出如此危險的大動作?這兩件事萬一不可控制地超出預料,那可以說會将紫缭和西爍引到了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

想到這裏,楚南忌的眸光不禁鋒利了起來。他已經慢了,其實早在侖須山段的那一夜他便陷入了這個複雜的困局。

他蹙眉,然後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撫過馳風。一聲喝下的瞬間,馳風仿佛聽懂了主人的意思一般,騰起了兩只馬蹄便又向前飛馳而去。

楚南忌在帝心大道盡頭的宮門之外躍下了馳風。

“楚将軍!”宮城的守衛紛紛從兩頭迎了上來。

“楚将軍,怎麽只一人回來?”

楚南忌此刻卻是煩躁至極,根本不想理會。他只冷冷道:“兩日之內,是否有一個紫缭士兵前來通報我的消息?”

守衛軍們見面前将軍臉色極為難看,一個個不由地都閉口噤聲。其中的一個守衛沉頓了一會,猶豫道:“禀将軍,昨日确是有這麽一個侍衛,渾身都是傷。他只說有要事禀報缭帝,我怕是你們出事了,便——”

還未等侍衛說完,楚南忌握在劍身的手不由地一緊,他眸光一冷,随手甩下缰繩,不顧身邊人便徑直向前宮門走去。

“還不開宮門!”

雲陵祭典,這是紫缭皇族每代一次的祭祖盛典。它的時間通常被安排在帝後大婚的一月之前。由于帝後大婚前不能近身相見,紫缭的新任帝後将會各自帶上遮面的頭飾由老一代缭帝缭後帶領分別從雲陵的兩個入口進入天頂神宮。遵從歷來的法規,除修陵人外只有紫缭皇族才可進入這天頂神宮。男帝将從日照門進入天頂神宮的帝王陵寝,而女後則是從月攬門進入後嫔陵寝。神宮裏的兩個陵寝分別安葬着紫缭歷代的先帝先後們。這個地方也因此被紫缭人當做是最神聖和崇敬的天地。

如今她透過從頭頂披散而下的純白色紗罩遠遠地望向那一片聳立在帝山之巅的巨大殿臺,有那麽一瞬間她竟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将要進入雲陵的那個人。因為自己在那片奇異的天地下是如此的渺小。越往上走,那根筆直穿入雲霄的玉柱便顯得愈加高聳而巨大了起來,無窮無盡飄渺的天端雲霧從上而下緩緩地沿着它環繞而來在雲陵之上落下一片如雪般純白而輕盈的薄紗。

映照着這山巅純淨的天色,琴紫歌的心此刻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似乎一點點的喧嘩便會侮辱了腳下這一片安寧的山土。

她沿着石階緩緩而上。前方和兩邊的侍衛宮女都靜靜地站立着迎接她。今日大祭所穿的衣裙比往常都要長,如雪一般純白的裙擺被拖曳在了走過的臺階上時而會随着山風翩飛起來。

忽然間不知何時從哪落來了一陣寒意,琴紫歌原本邁向前面的腳步不由地頓住了。也不是因為絕頂的山風冰冷襲人,只是這一股寒意仿佛是可以穿透過她一般将她牢牢地定住讓她極不舒服。

她下意識地順着那道寒意望去。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如雪,遠望而去他雙手負背站在那一片淡而缥缈的山巅雲霧之中虛幻得如同登天的仙人一般,仿佛清風拂來便可攜着他羽化而去。而目光向上,他頭上所戴的那一頂環挂着純白色玉珠的素色頭冠卻是提醒了她——那是缭帝。

現任缭帝名宣晔,是個極其開明而溫厚的年輕帝王。隔着白紗玉簾和兩人間輕輕淡淡的霧岚,她看不分明宣晔的臉。只是那一道遠落而來的目光太過于冰冷太過于深徹讓她不由地覺得身體一顫,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什麽秘密一下子被他望穿了。

但是她很快便壓制住了自己心裏的異樣感覺。她擡起頭朝宣晔微微一笑然後躬了躬身向他示意。純白的面紗之下,那雙眼似是被薄而輕淡的冰雪覆蓋着而微微滲出些寒意,但她的眼底卻是帶上了幾分淺淺的笑意讓她整個人在山巅淡而飄渺的霧氣之中顯得溫煦卻也遙遠了起來。

那個女子該是察覺不了什麽的。隔着眼前清風拂煦珠玉飄搖的素色頭冠,萬俟宇商的目光遠遠地落下那個款款而上的端莊女子。他從沒有正面與她交會過,除了那一日為追逐天爍聖女而遇到了她,他以黑紗遮面,但他其實并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他真正的面容,畢竟還是被她算計了。想到這裏,萬俟宇商不由地蹙了蹙眉。不知道鏡戒是否還在她的手上,如果在,那麽他必須得拿到,就算沒有在騰淵山脈發生的變故他也不會輕易放過天爍教,他必須得拿到一件可以用來威脅天爍教的東西。

上到雲陵上那一片巨大的山臺時,琴紫歌才發現這雲陵祭典上有不少她熟識的面孔。父親琴穆和哥哥琴風歌遠遠地站在老缭帝的身後,還有許多和父親比較親近的大臣也都依次位列在日照門之前的石道上,墨羅那一派人卻是站得遠遠的,大概還是因為和父親關系不和吧。她還看到了楚老将軍,只是楚南忌不在,聽說他為了确保西爍國隊的順利歸回便親自帶隊送行,但已經六天了,不知道是為什麽耽擱了還沒有回來,她在後宮也打聽不到他的什麽消息。

琴風歌似是感受到了她遠望的目光便回頭朝她微微一笑。

琴紫歌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便跟随着宮女向月攬門的石道走去。而向上走了幾階她便看到了上任的缭後望舒——那個清雅如蘭素潔如蓮的美麗女子。

只是一眼,琴紫歌便感受到自己身邊的一切都變得異常緩慢而安靜了起來。望舒仿佛擁有着某種奇異的力量,她渾身散發着一股帶着長久積澱和充裕感的寧靜與安和,讓她整個人仿佛是超脫于這個塵世一般。

她和望舒走得愈近,這種寧靜之感便愈加的清晰。美人如玉,歲月在望舒臉上幾乎沒有留下太深的烙痕,她梳着高高的發髻沒有戴過多的珠玉,露出依舊光潔而白皙的臉頰,唯一不同的是那一雙眼。那雙眼想必是目睹了太多的歷史變故與人情世事而顯得十分的睿智與透徹,但目光流轉之間卻是平靜而透着些誠摯讓人覺得十分的舒服。

琴紫歌不由地揚了揚嘴角,然後她邁步緩緩地朝她走去。

向望舒行禮之後,帝山腳下那座巨大的沉銅古鐘也終于被緩緩地敲響了。

蒼老而悠揚的鐘聲宛若來自千年之前的大地呻吟之聲緩緩地沿着整座帝山回蕩了開來,從下至上由近至遠,一股沉澱已久的歷史厚重遼遠之感在山道清風絕頂天霧之中幽幽然然地騰浮了起來。

忽然晨光在一剎那間鋪天蓋地而來落滿了那蒼綠而深郁的山色。溫煦的天光沿着那根雲霧缭繞的通天玉柱如同流水一般清泠而下落在了帝山之巅,将騰浮在山巅的飄渺霧岚披上了一層淡淡的微光。一切的莊嚴肅穆在這一刻被緩緩地披上了某種極其神聖而宏大的奇異光輝。

她微微地擡着頭。熹微而溫暖的晨光便透過純白的薄紗落在了那張精致如瓷器的臉上。似乎是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景象,她的眸光之中帶着些許驚詫與迫不及待。

這一場祭典終于是要開始了吧。

楚南忌終于在帝山陰面山腳那座被建造在山土之下的沉封地牢裏找到了缭帝宣晔。

方才從皇宮守衛口中得知那負傷歸來的侍衛早在昨夜便死在了司禮閣,因為明日便是雲陵祭典,對屍體下葬有禁忌,因此屍體便一直被安置在地牢的陳屍間。

他幾乎是一下子便明白了那人的詭計。那個假冒的侍衛又被掉包了,雖然不是絕對的肯定,但現在身在沉封地牢的極有可能就是缭帝。那人究竟是有着怎樣的自信竟然敢在紫缭皇宮裏做出如此大膽之事。而現在身在雲陵之上的究竟是誰?他又有着什麽樣的目的?一面是雲陵,一面是沉封地牢,他究竟應該先去哪裏?

而最後他還是決定親自前往沉封地牢,但也派了一小隊士兵上到帝山的雲陵去看是否有變故發生。萬一因為匆忙趕至雲陵而将缭帝置身于危險的境地,又或是虛驚一場擾亂了大典的秩序這樣的後果也是極壞的。

想罷,他擡頭望了望此刻的天空。這天似乎在慢慢的明朗起來,日光已經漸出輪廓但卻還沒有刺破天幕的沖動。看來現在上去也趕不上祭典了。

不過待他在沉封地牢裏緩緩揭下那個被當做是紫缭侍衛的人的面具時,他那因為沖動博弈而焦躁的心緒終于有了些許安定。果真一切如他所想,真正的缭帝正靜靜地躺在他的面前。

他眉頭一緊便單膝跪地緊靠在了宣晔的身側。

“缭帝?”

見身前的将軍如此匆忙而來又做出如此怪異的行為,楚南忌身後列成兩隊的地牢守衛都似乎是有些疑惑不解,靠前的幾個守衛忍不住窺視了一眼便像是受了不小的驚吓,怔在了那裏。

“怎麽會是缭帝?”

後面的守衛們也不由地湊上前來,待反應過來便都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有序而迅速地單膝下跪向前叩立道:“缭帝!”

也正是這個時候從地牢頂上傳來一陣沉悶而氣勢宏大的古鐘聲。山土之下的地牢被這鐘聲帶着而緩緩地振動了起來。

是沉銅古鐘。

楚南忌臉色微變,眸光之中的寒意越來越濃。

開始了,那場雲陵祭典。而那個人,那個卻肆意妄為的人即将進入天頂神宮。萬俟宇商,難道這就是他此番前來紫缭的目的——進入天頂神宮?

在那個只有紫缭皇族才能進入的奇異天地裏,他究竟是要尋找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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