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暴雨過後,缭都的天倒是明朗了許多。即便身處在這幽深的山中宮城裏,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熾盛的陽光穿透過樹與樹之間狹長的縫隙落在她身邊的那種強烈的生之氣息。
通透的紫缭循天石在日光下顯現出極其深蘊的墨藍色來。那急迫的夏之日光好不容易穿透過重重綠蔭縫隙落了下來,但一觸及晶石便被納入了那片小小的墨海之中再也無法穿透。這塊循天石也好久都沒有發光了。
琴紫歌伸手拿起了那塊循天石。白皙的手指暴露在陽光之下帶上了幾分通透感。她摩挲着那塊晶石,想起了那一夜鏡把她的鏡戒交在了她手上與她定下的一年之約。自從進入了山宮,她在夜晚時常會做着同一個夢,而幾乎每一個夢裏她都會夢到那個女子——鏡。這實在奇怪,她與她的交集也不過只是因為她救了她而開始,雖然陸陸續續見過幾面,但總是因為她而陷入夢魇似乎是有點說不過去。而且兩天之後就是盛大的雲陵祭典,不知為何她總是隐隐感到不安。
難道是因為這枚鏡戒?琴紫歌放下手中的循天石然後從腰間貼身的小錦袋中小心地拿出了那枚鏡戒。鏡戒倒是和循天石不一樣,一落入光中便折射出如同冰雪一般純淨清透的光亮來。那光甚是耀眼,讓她忍不住微微閉了閉眼。
待雙眼緩和過來,她緩緩伸出了另一只手但還沒有等到将鏡戒戴上,她卻聽到身後忽然傳來宮女匆匆而來的腳步聲。她頓了頓,就只好一把将鏡戒握在了手中。随鏡戒射出的那一道光也瞬間消失在了陽光之中。
她沒有轉過身,只是淡淡開口。
“怎麽了?”
“缭後——”還未等身後宮女的話音落下,琴紫歌卻聽得一陣熟悉而雀躍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打斷了那宮女的話。
“小姐!”
“是缭後。”宮女不由地蹙起眉小聲地糾正那人的話。
琴紫歌轉過身,待清清楚楚地看到來人,她一陣驚喜又是一陣詫異。
“千岚,你怎麽來了?”
自從自家小姐入宮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可入到後宮一見她卻覺得面前這個溫婉的女子如今竟是有些消瘦了。千岚忍不住微微嘆息了一聲,道:“公子聽說你在山宮中住着不習慣便向缭帝奏請從琴相府裏調一個貼身的丫環來。诶,許久未見,看小姐——”她頓了頓又改口道:“看缭後這氣色,想必在山宮中确是沒有睡好吧。”
原來是風歌。也是,這山宮守衛是不會随便放人進來的。可能也是好久都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在自己身邊,也不知隔了多久她再聽到這樣的話不禁覺得有一絲感激。
琴紫歌給了宮女一個眼神示意她退下,然後領着千岚坐到了她的身側。
“府中一切還好吧?”
千岚點了點頭。
“琴相與夫人都好,只是大家都忙着準備帝後大婚的事情所以近來府裏頭可是熱鬧得很。”
如此看來父親該是還不知道哥哥和青嫣的事情。不知為何,琴紫歌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她又轉向千岚,道:“聽你的意思,你是可以一直留在後宮中陪我了嗎?”
“恩恩。”千岚忍不住笑着應了好幾聲。
琴紫歌忽然便覺得安心了起來。千岚這個丫頭似乎從她七歲起便跟着她了,她對千岚的感情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原來一直以來也并不怪這個山宮太過于清寂,只是她心裏一直都沒有如家的那份舒适之感讓她覺得有些空虛罷了。如今多個人陪在身邊,她卻也感受到了幾分記憶裏的溫暖之意。
“對了。”千岚忽然低喃了一句,然後從衣袋裏拿出一縷紅繩來。
琴紫歌一眼便認出那是她曾經懸在循天石上的紅繩,她把紅繩給了鏡。怎麽會——
千岚把紅繩遞給她,道:“也真是奇怪,前些日子聽管事說一直有個女子在琴相府外面徘徊說是想見小姐,哦不,是想見缭後,我出去一看,原來是那天你救的那個姑娘,但是您已經入宮了,她便只好讓我把這些轉交給你。”
說罷,千岚又遞來一片輕如柳葉的銀鏡。
琴紫歌的指尖剛觸及銀鏡便有一股奇異的氣流湧入了她的身心。
“鏡?”她仿佛看到了那個神秘的女子。她披着素色的長衣,如同幻影一般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入宮了,”幻影中的鏡淡淡開口道,“我找你的目的是為了那枚鏡戒。其實你應該知道這并不是普通的戒指,它暗藏着一股力量。現在天爍教的主祭修絡似乎已經來到紫缭了。那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他必定是為了我而來的。雖然你現在身在紫缭皇宮之中,但還是有危險的。一年之後鳶峨神廟,如果我沒有如期抵達那就說明我可能已經遇害了,你就将那鏡戒藏到再沒有人發現的地方,切記不要讓它落入那些意圖不軌的天爍教徒手裏。最後我不得不告誡你,天爍教徒多異術,希望你萬事多加小心。”
鏡的最後一個字剛在耳邊落定,所有一切的幻影便刷的消失在了眼前,快得仿佛沒有發生過一般。
琴紫歌怔在了那裏,仍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
千岚見她許久沒有反應,便開口道:“缭後怎麽了?鏡是誰?是那個找你的女子嗎?缭後?”
琴紫歌緩緩地回過了神來。這大概也是他們的一種秘術,她曾經聽說過西爍有這樣的傳音鏡,只要兩個人身上有某種感應,那麽一個讓人在千裏之外傳達的話便可通過這面鏡子傳遞到另一個人的那裏。只是要造這樣的鏡子十分不易,因此流傳在外的并不是很多。如今親眼所見也看不出這鏡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只是千岚應該什麽都不知道,方才的畫面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
“你難道忘了嗎?那那個女子呢?她後來又去了哪裏?”琴紫歌怔怔地望向了千岚。
千岚想了一會,道:“那日我見她整個人狼狽不堪,像是在躲什麽人,但我又不能擅自做主将她領到府裏,我問她有沒有別的去處,她不答應,于是我就告訴她讓她去鳶峨山的神廟裏看看了。也不知她最後有沒有去呢。”
鳶峨山的神廟,其實那裏也卻是個躲避西爍人的好去處。希望她能去那裏吧。琴紫歌握了握手心裏的那枚鏡戒然後由将它緩緩地放回了口袋。
她沉頓了片刻,将一切心緒收了回來,然後起身對千岚微微一笑,道:“走吧,我帶你到後宮到處轉一轉。”
起身的那一刻,陽光倏地落在了她的肩上,映照着她如玉般潔淨的臉頰。她微微笑着,勝過了彼時明朗的日光。而很久以後,她才覺得當時她對這一切實在是太不在意了,那時她還不知道其實那一枚鏡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将她帶入了另一個巨大而奇詭的世界之中。
黑暗,望不到盡頭的黑暗和讓人無法推卸的疲憊之意。她不知道她在這樣的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了。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幾乎是無法适應車外熾盛的日光而忍不住用手遮起了自己的眼睛。
這裏是哪裏?為什麽她會覺得是如此的熟悉。萬俟宇真透過指與指之間的縫隙向外望去。陽光十分的強烈,到處都是反射出耀眼光芒的龐大樓宇令她十分的難受。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萬俟宇真拉開車門,臉上不由地有了幾分愠色。
車前駕馬的人緩了下來,似是有些訝異。
“公主,您怎麽醒了?現在我們已經在西爍境內了。”
“什麽!我睡了多久了?皇兄呢?”萬俟宇真的內心忽然湧起了一股被欺騙的感覺。他怎麽可以丢下她。怎麽可以這麽做呢。
“我皇兄他現在在哪裏?”
駕馬的侍衛見她就要發作也不敢再隐瞞了,只好老實地交代了出來。
“殿下在返程前夜便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一出缭都有了機會便讓我們幾個人暗中将公主帶離國隊沿另一條路線返回西爍。至于殿下現在身在何處我們也不好判斷。只是——”
“只是什麽?”萬俟宇真有些不耐煩道。、
駕馬人的臉色沉了沉,便道:“只是照這個時間的話,另一隊人應該要比我們早到這裏才對。但是據駐守在虛周城關的西爍軍士說并沒有他們過關的消息。”
萬俟宇真微蹙起了秀眉,猜測道:“會不會是他們走了另外的城關?”
那人搖了搖頭。
“鄰近的城關都已經聯系過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難道那一隊人又返回紫缭了?皇兄到底想做什麽?”萬俟宇真開始隐隐有些不安起來。
“不行,停車!我要回去看看。”
“公主這個由不得你了。”駕馬的侍衛笑了笑,便忽然将馬車停了下來,然後恭敬地向她點頭示意。
萬俟宇真顧不上侍衛的意思,只一把将車門推了開來縱身躍了下去。而等她落定,前方一小隊西爍的侍衛軍便一路小跑了過來。
領頭的人跑到她的身側,恭敬道:“公主,二殿下在此恭候已久。”
萬俟宇真猛地擡頭望去,遠遠的,那個坐在西爍上等天翼馬上的錦衣男子忽然朝她微微揚了揚嘴角。
萬俟宇冀。他怎麽會在這裏?萬俟宇真微微一怔,便也只好無奈地一笑向他示意。
“您私自出逃跟随國隊出使的消息已經落入旻帝耳中,二殿下此番是為了将您安全地接回皇宮。”領頭的侍衛低聲向她解釋道。
一定是她的商皇兄派人禀報給了父皇,看來回去又得受苦了。萬俟宇真對着此刻頭頂遼遠的天空默默地嘆息了一聲,便耷拉着腦袋緩緩地向那隊侍衛軍走去。
他負傷趕了千裏路卻終于在雲陵祭典的前一天趕到了缭都山宮的皇門之前。
已是接近日落時分了,日夜不休的趕路待在他望見紫缭山宮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身心的疲憊和傷口的痛覺猶如一陣風般輕拂而過。他到了,他終于趕在楚南忌之前重新回到了紫缭皇宮。那一刻,他不顧身後日夜奔騰的麒麟馬負傷而倒,不顧左肩的傷口在随意包紮之後又猛地開裂,他只是緊握着手中的長劍一步一步地向宮門外的守衛軍走去。
腥紅的鮮血再一次浸潤了他的左肩,然後順着黃塵滾滾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了他走過的路跡之上。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再一次開始隐隐作痛向他抗争起來。他卻仍是緊抿着近乎幹裂的雙唇,他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面具。面具的皮似是有一些松散的感覺,怕是在他臉上堅持不了多久了。
萬俟宇商不由地蹙眉,然後擡手用力一擲,将手中的軍士號牌扔到了守衛的手中。
守衛接過號牌還未細細地查看,便早已被身前來人的累累傷痕所吸引了過去。濃重的血腥味混雜在仆仆風塵之中刺鼻難忍。
守衛小跑上前皺起眉詢問道:“出什麽事了,兄弟你傷勢不輕啊。”
萬俟宇商沒有理會守衛的話,他緩緩地挪開守衛攙扶着他的手,然後動了動幹燥的雙唇。
“楚将軍那邊出事了,我有要事禀報,請即刻帶我去見缭帝。”
守衛望着他沉默了一會,似是有些猶豫。的确,為了護送西爍國隊,楚将軍早先是帶着大隊的人馬出了宮門,也一直久久沒有回來。如今只有這小小的侍衛回來了,還渾身是傷,難道是楚将軍那邊出事了?
“事情不能有任何耽擱,這後果不是你能夠擔的。”萬俟宇商的聲音沙啞但卻異常的決斷。
守衛見他滿身傷痕,知道這事情應該不小,雖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但現在楚将軍他們恐怕也是生死在即,于是他這樣想着便不好再拖延什麽了,只好又小跑着回去,鳴起古鐘來對城門上的将士們示意。
“開宮門!”
之後的一路是萬分的兇險卻也是極其的順利。他借着那個死去的紫缭侍衛的身份又借着那個“重要的事情”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紫缭皇宮。缭帝此時正在司禮閣準備雲陵大祭的相關事宜,便在司禮閣的偏殿匆匆接見了他。
聽說是關于楚南忌的事情,缭帝的臉色很凝重,似是極其在意這件事情。他揮手遣開了跟随在身後的兩個侍衛,然後望着他正色道:“你說你有要事禀報,究竟是何事?是楚将軍那邊出了什麽事?”
早在他帶領西爍國隊入駐紫缭皇宮的時候便已探清了山宮裏各座宮樓的地理位置和守衛情況,甚至是山宮裏日夜巡邏的交替時間他都已清楚地了解。這司禮閣是統管禮儀祭祀的地方,一裏之外皆是繁密的山林而且守衛不嚴。
想到這裏,萬俟宇商便不再顧忌什麽了。因為的确是沒有什麽時間再等了。他的出手快而精準,不像是一個身負重傷的人,沒有片刻的猶豫。但其實在他的掌側觸及缭帝後頸然後狠狠發力之時,他左肩的傷口幾乎是在猛力撕扯着他一般血流不止。
缭帝似乎是沒有料想到會有人在如此危險的地方公然對他暗襲,加之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還未歸回的楚南忌上面,便沒有過多的警戒。他幾乎是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只覺眼前一黑便側身向前倒了下去。
萬俟宇商迅速向前小心地撐住了缭帝的身體。方才他的動作極快極輕,空曠的房間內幾乎只有關節移位的咯吱聲,他接住缭帝就避免了再發出更大的聲音驚動了守在屋外的侍衛。
他将缭帝輕輕地放下,然後迅速地将兩人的衣着換了過來。
只有最後一步了。自從抵達缭都,這所有事情發生的節奏實在太快了。萬俟宇商忍不住輕輕閉了閉眼。然後,緩緩地,他伸手将方才從衣袋裏取出的薄如紙翼的人皮面具攤了開來輕輕覆在了缭帝的臉上。
那面具仿佛是有靈性一般,輕觸到臉頰便仿佛獲得了生命一般地蠕動了起來。它避開眉眼避開雙唇,只留下同狀的孔洞便向兩頰延展開去。不出片刻,待萬俟宇商再次拿起來的時候,那張原本空洞沒有表情的面具早已變成了缭帝的臉。
然後他緩緩地伸手揭下了覆在自己臉上的人皮面具。那是一個紫缭侍衛的臉,看上去十分的普通。而揭下面具後,他真正的臉在樓閣裏清淡的神葵香裏暴露不了多久便又帶上了那張新生成的缭帝面具。面具剛帶上有些不服帖,但過不了多久便與他自己的臉融為了一體。
此番他出使紫缭只帶了五張面具,這種面具其實并不是人皮,只是取材于一種生長在西爍戰海之中的海生花。戰海是被西爍南北所依鄰的一片較小的海域,海底沉葬着無數的異國戰俘。這種名曰素骨的海花便是生長在大量屍骨邊上的,它的花色極其貼近人的膚色,并且因為是長久被海水沖湧延展性極好,早在百年前便被西爍人下海采摘上來用作人臉面具。只是海生花一旦離開海水便極易失去活性,所以每一張面具的易容時間有限,最多只能維持兩到三天的時間,期間還要定期以溫和的海水覆面。這戴在臉上的缭帝面具已是最後一張了。所幸剛剛好。
下一刻,他又将侍衛的面具戴到了缭帝的臉上。
他起身環視四周,确定一切無恙,然後推開門,捂住了口鼻對身前的侍衛指了指屋裏的人,壓低了聲音道:“看來是傷勢太重撐了太久,還沒說話就死了。趕緊拖走吧,這血腥味可不能在這裏彌散開來。”
他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換上了帝裝,血腥味仍舊是揮散不去,肩上的傷似乎也撕裂得更加厲害了。只是侍衛們都以為是從那具屍體上散發出來的,便沒有起任何疑心。
冒充紫缭侍衛瞞過楚南忌,潛入皇宮,又暗襲缭帝,并易容成了缭帝的摸樣。若有不慎,這每一條都足以致命。他的确是一個太過于冒險并且不顧性命的人。如果遠在西爍皇宮的旻帝他的父皇知道他是以這種方式接近他出使的目的,那麽他一定會認為他是瘋了。
是的,他的确是瘋了。
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地方,那個他多年來苦苦找尋的地方,那個傳說中的天境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