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明,遠方的山脈之間漸露熹微的晨光。
萬俟宇商身居高樓,将目光淡淡投下。無數條曲直交錯重複堆疊的大道向前伸展開去,猶如碩密的樹根在一路路靠攏虬大的樹盤,所有交彙的終點都指向那座龐大而瑰麗的皇宮。
西爍皇宮精準地落在商都的中心,而紫缭皇宮卻是依山而建遠離都城,那裏是缭都的極北之界。要開山辟地,紫缭皇宮所耗費的神力財物是要遠遠超過西爍的。皇宮呈整齊而宏壯的對稱式由遠切近身後的帝山。從平至陡由下至上,深紫色的宮樓殿宇占去了半座山連同山前的寬廣之地。山頂高聳入雲,隐約可見有一根純玉色的石柱穿過一塊天臺直入雲霄,伸向未知的境界。
他是沒有去過紫缭皇宮的,只是遠眺還遠不能感受到皇宮地勢的高挺與險峻。不過這樣的建築倒是挺符合紫缭人靜逸清淡的習性。想到這裏,萬俟宇商不由地扯了扯唇角。
忽而,他猛地收回了目光。不出片刻,樓下寬直的大道上,倏地掠過一道競風之影。
萬俟宇商微微蹙眉,眼中漸露銳利之色。這一次,她倒是肯自己回來了。
也不過眨眼的時間,那道光影便穩穩地在萬俟宇商身後落定。
萬俟宇真朝不遠處的盾雷搖頭示意他不必上前。
“紫缭不是你能夠待的,我只給你七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耳畔便響起了萬俟宇商冰冷而低沉的聲音。
“皇兄!”萬俟宇真不滿地擡頭,但一對上那道冷若寒冰的眸光,本要發作的她忽而怔住了。
“皇兄?”萬俟宇真的語氣裏帶了一絲不确定,“你的臉?”
萬俟宇商微微挑眉,淡然一笑道:“難道換了一副皮相你就不認你皇兄了?”
萬俟宇真搖了搖頭,不解道:“皇兄你為何要這麽做?萬一——”
“好了。”萬俟宇商冷冷地打斷她的話,“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了。”
也罷。她也懶得去理那些複雜的兵家關系。萬俟宇真知道她不能多嘴便也不追問下去了。忽而她眼中眸光一轉,小心翼翼道:“那皇兄就當做是用秘密收買我,讓我再多玩幾天?”
萬俟宇商的眼眸驟然一緊,定定地望了她一眼,道:“宇真,西爍和紫缭的關系并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所以我想你也應該明白為什麽我不讓你在紫缭多留。”
他如此強硬的口氣倒讓她便一下子沒了氣。比起以前,這七日确是他對她的大限了。但是這一次可是她自己願意回來的。
“你是知道的,在我這裏沒有退讓的餘地。或者,你想讓我現在就把你遣送回去。”萬俟宇商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萬俟宇真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再向他争辯,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她的三個皇兄之中,屬他對她最為不客氣。他的嚴厲與決斷似乎從小就讓她養成了不敢違背的習慣。
沉默片刻,她低了低頭,道:“那就七日吧。”似是想到了什麽,她又微微擡頭,小聲詢問道:“皇兄會和我一起回去嗎?”
萬俟宇商對着遠天冷然一笑。他回頭,淡淡望了她一眼,道:“你說呢?”
他這樣平靜而淡漠的口氣倒是讓她無法揣測他的心思。但是顯然他是不會與她一同回去了。
“只不過是新任缭帝的封後大典,皇兄大可不必親自前來。是父皇之命嗎?”萬俟宇真不解道。
萬俟宇商不由地緊蹙起了雙眉。
“這些你不必知道。你只要記住,七日後,我将和你一起返回紫缭。”
他的側臉此刻映着明亮的晨光,堅毅而耀眼。光芒順着臉頰,流暢地披落。深赭色的衣袂在晨風中微微顫動,一不小心蕩落滿地金輝。這個時候,他的身影鑲着淡淡的光,在她眼前似乎異常地虛幻。
萬俟宇真的目光迷離了起來。即便是如此簡短而明了的話,但是她卻不懂了。七天。他想要做什麽?就這樣和她一起回去?他從來都不會做如此簡單的事情。他只是不想告訴她。他會和她一起回去嗎?萬俟宇真的心中隐隐地不安了起來。
忽然,眼前長久靜伫着的人轉過了身來。萬俟宇真不由地往後退了一步。
萬俟宇商的目光落在了遠處恭敬叩立着的武士的身上。
盾雷沒有走近,只是朝他微微低頭示意後便又退下了。
萬俟宇商最後望了一眼沐浴在晨色之中的遠天。然後微微側身對萬俟宇真道:“走吧,國隊到了。我們該去城關與它會和了。”
熾盛的日光攜着濃烈的生之氣息從極高的蒼穹驟然射落。無風。萬裏之內,肅穆沉寂,只聽得到無數鐵鑄馬蹄齊齊落下而發出的巨大而低沉的踏地聲。整座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聲息。時間在一剎那失去了競逐。
在通向紫缭皇宮的帝心大道上,兩隊身覆銀甲的騎士分列大道的兩邊,由帝心大道的五行交錯口至紫缭皇宮主入口,他們手持冰藍色光劍,靜靜地等待着國後大隊的抵達。
她知道,這一去是很難再回頭了。
上好的紫晶玉石雕鑄成的六角車蓋,那詭秘而靜逸的紫由淺入深在頭頂彙成最深烈的一束紫光射向天空。而耀眼的日光射落在紫晶車蓋之上,衍射出一片紫色的光芒将馬車籠于其中。
此刻,她的臉覆在這樣深蘊的陰暗之中。紫晶珠簾随着馬車的行進而左右搖擺,她透過珠與珠的縫隙向後望去。身後的大道攜着為她祈福的紫缭人的身影在光芒中向遠處驟縮成狹小的黑點。目光向前,日光被深蘊的紫隔絕在晶簾之外,她順着引領馬車的護衛隊望去。光芒在一點點耀眼,遠處那座紫色宮殿在日光的映照下射散開龐大的光圈将帝山之下的半座皇宮納入其中。
一點點靠近那座巨大的皇宮,她忽然覺得那光芒竟慢慢強烈到刺痛她的眼,于是她不禁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楚南忌迎着日光伫立在高樓的頂尖。遠遠望去,日光包圍之下的那一束深邃的紫光在緩緩地靠近皇宮。而她,就是在那樣的光束下面。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七歲那年,他與風歌比劍,最後一招他以速度制勝風歌,恐怕再落後片刻,就會是風歌把劍架在他的頸邊了。他與風歌相視一笑,而正當他要收劍的時候,有一片急速的藤葉唰地擦過劍身碎為細沫。他猝不及防一縮手,劍從手中滑落了下去。風歌很快地反應了過來,他提腳再度震起了将要落地的劍,出手,穩穩地扣住了劍柄。風歌本可趁此反敗為勝,但是他卻是把劍遞回給了他。風歌對着身後的山林,無奈地一笑:“你的葉偏離半分,恐怕就不是讓哥哥贏了而是要哥哥的命。”那時他本以為琴紫歌會跑出來,不悅地追問她的哥哥為什麽最後不把劍架在他的頸邊。但是她也只是對着風歌微微一笑然後緩緩地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聲對他說:“原來,你的速度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是那麽快的。劍不到入鞘的那一刻,你還不能放松警惕。”那時,她的眸光之中帶着淡淡的笑意,沒有輕視也沒有愚弄,只是平靜與溫和,宛若山間的日光從蒼穹高高射下但穿透過林間葉與葉、樹與樹的縫隙卻能變得飄渺而溫煦了起來。
楚南忌忽然仰頭對着天空淡淡一笑。紫歌,不管世間有多大,不管有多少的光芒落在你的身上,在我眼裏,你始終都沒有變,也不會再變了。
駕馬行進在國後大隊之前的琴風歌緩緩地回過頭去。遠遠地,那個獨立于樓尖的身影在日光閃耀之下依稀可見。他最後還是沒有同他一起護送她入宮。
南忌,你還是放不下嗎?琴風歌微微閉了閉眼,而最後還是轉頭繼續駕馬向前。
國隊将從環都邊道上彎入帝心大道,然後直入紫缭皇宮。而行進将近環都邊道的終點靠近帝心大道時,駕馬行進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忽然猛一擡手壓住了整只隊伍的進程。
“皇兄,怎麽了?”萬俟宇真駕馬上前,詢問道。
萬俟宇商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望向前方小步靠近的銀甲騎士身上。
他們的國隊豎着西爍帝國的旗幟,看來騎士很容易就清楚了來者。他在萬俟宇商的天翼神馬前恭敬地屈身道:“商皇子,缭帝三天前便下令讓我們在此等候您的國隊。但今天适逢國後入宮,恐怕我們得等國後大隊入了皇宮才能進入。懇請您能在此靜候。”
萬俟宇真不悅,而正欲開口,卻見萬俟宇商微一擡手示意她不可胡來。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行進千裏,最後的這點耐心我們還是有的。去禀告缭帝,西爍國隊會在這裏等候通行。”雖是居高臨下,但是他的口氣中卻聽不出有絲毫孤傲不滿。
萬俟宇商又回頭輕聲對盾雷吩咐道:“傳令下去,全體在原地休息。”
“皇兄。”萬俟宇真不悅道。
而萬俟宇商只是回身向她搖了搖頭,并沒有再說什麽。
他竟然答應?萬俟宇真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身前那個高高地挺立在馬上的冰冷身影。她可是不知道,他也有如此低忍的時候。
大隊的銀甲護衛軍從前方整齊而有序地走過。那一道紫色光束眼看就将路過他們。萬俟宇真忽然拔下頭上束發的一根玉簪向那紫晶馬車飛去。
“好,那就讓我先一睹國後芳容。”
玉簪的速度極快,那名銀甲騎士還沒來得及阻止,玉簪便已緊緊貼着他的臉掃過,只留下一道火灼般的紅痕。待騎士回頭,玉簪早已如同光束一般帶着飛焰向馬車射去。
萬俟宇商緊蹙起雙眉,而他那尖銳的目光卻落向了另一邊。
那一柄光劍,他幾乎不知道它是以什麽樣的速度從不遠處的樓宇高處射出的。疾快,而且毫無聲息。就在玉簪逼近晶簾的那一剎那,劍尖精準地抵住簪身,橫直切過,玉簪瞬間在晶簾之前化為了碎沫飄散了開來。而那柄光劍利落地穿過細碎的玉沫折向向西爍國隊的方向飛來。
“皇兄!”萬俟宇真失聲叫了出來。
眼見着光劍疾速逼近,萬俟宇商卻只是冷冷一笑,并未有任何防禦之勢。
劍的主人顯然快過了那柄劍。即便是從樓宇高處跳躍而來,那道光影快得幾乎讓人産生了錯覺一般。
所有的人都來不及反應過來,而只有萬俟宇商他冰冷的目光準确的鎖定了前方那個穩穩扣住劍柄的人。
“這就是你們西爍對紫缭國後的獻禮?”楚南忌輕挑劍眉。他猛一揮開握劍的手,那柄奇異的光劍便順勢落入了束在腰間的劍鞘。
待看清楚來人,萬俟宇真不由地驚詫:“是你!”
“真兒。”萬俟宇商微微側頭。眸光犀利地仿佛要将她洞穿。
萬俟宇真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地低下了頭去不再開口。這是她在給他惹了麻煩之後慣有的動作。
楚南忌身後,小隊的銀甲騎士快跑着靠近。領頭的人在他身後幾步之處持劍躬身。
“楚将軍。”
楚南忌回頭,臉色冰冷。
“這裏交給我。國後大隊繼續前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