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不作死就不會死

阿绫坐在屋內,麻木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手心裏,還殘留着他的餘溫。

感到手心裏的溫度一點點消失,阿绫才徹底明白,那個陪伴自己近九年的人,真的就這麽走了。基盛走的時候,太突然了,突然到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不在了;而重盛,她是眼睜睜地看着他身上的生命一點點消退,一步步走向死亡。這麽長時間,照顧他,已經成為自己的一種習慣。

還記得當時,她和幾個孩子在經子夫人之後進了他的房間,圍坐在他身旁,海盛淚流滿面,晴子伏在他身邊,泣不成聲;小楓已滿八歲,到了懂事的年紀,她眼睛含着淚花,拽着母親的袖子,看着已經奄奄一息的伯父。

她呢?她當時在做什麽?好像什麽都沒做,只是握着他的手,像以前一樣,笑看着他,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平重盛躺在那裏,面上卻帶着異常的光彩,阿绫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光彩,最早的那一次,是在她母親臨終前,母親的臉上,就是這般,甚至比以往還有精神幾分。他握着自己的手,雖然他已經沒什麽力氣,但她還是能感覺到,他是把全身的力量,都加注在了這只手上。

“阿绫……”他輕聲叫着她的名字,“對不起啊,這麽多年,我成了你的負擔,本來,你可以飛的更遠的……”

“不是哦,”阿绫笑着搖搖頭,睫毛上的淚珠劃了一道晶瑩的弧線,“我自己想要留下來,我想陪着你嘛。”

重盛笑了,笑容裏藏着一絲苦澀,“陪着我這麽一個人,很沒意思吧,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一無是處倒不至于,但你确實沒有意思,我每天都要想怎麽安慰你,讓你開心,煩死了。”阿绫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可是沒辦法,誰讓我喜歡你嘛,所以只能忍喽。”

“呵呵,”他又笑了,如以往一般溫文清雅,“沒關系……以後,你可以過你想過的生活,不必再忍耐了……你,可以繼續飛了……”

“想過的生活?”阿绫感受着他手心不多的溫暖,“以前我覺得,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四海為家就是我的生活。但是在你身邊,我才知道,我想要的,就是一個家,”她看着他的眼睛,“而你,就是那個家。只是現在,你告訴我,家,要沒了。”

重盛眸色一變,他費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引得自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阿绫——咳咳!你,不要讓我擔心……”

“如果讓你擔心能讓你留下來,我寧可一輩子都讓你擔心。”阿绫笑了笑,眼淚滑過臉頰。

重盛緊緊握着她的手,想說些什麽,卻是什麽也沒說出口,半晌,他将目光轉向孩子們,“海盛……”他說:“你是長兄,要為母親分憂,照顧弟妹。”

“是。請伯父放心。”海盛強忍住悲傷,鄭重點頭,“我一定,好好照顧母親和弟妹,就交給我吧!”

“晴子,唉……”他看着已經哭成淚人的外甥女,“別哭……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了,不要這麽孩子氣……”

“我從小……就沒有關于父親的印象……”晴子哽咽着,“遇到您,才知道父親的含義……現在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允許我為父親哭一場嗎?!”

“你啊……”他無奈地看向小楓,輕輕摸摸她的頭,“要乖,知道嗎?”

“嗯!”小楓紅着眼睛,小心地上前,抱住伯父的手臂,“伯父,母親說您要去很遠的地方,也許再也回不來了。”她吸吸鼻子,“可以不走嗎?母親,會傷心的。”

重盛含淚摸摸她的小臉,重新看向阿绫,“真的,不能要你忘了我……?”

“不能,”阿绫搖搖頭,“你死心吧。”

“也罷,也罷……”他笑着嘆口氣,“如果以後,你身邊出現了其他人……你可以看看他,有沒有我對你好?如果沒有,就罷了;如果比我對你好,阿绫……”他看着她,眼裏帶着溫柔的笑意,“千萬,不要讓他走掉啊……”

在那之後,他再次陷入昏迷,然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經子夫人和她的孩子圍在他身邊哭泣,他的父親清盛和繼母時子,默默流淚,衆兄弟坐在一旁,神色哀痛。她坐在一邊,看着他們,如墜夢中。為什麽他們都在?為什麽他們在哭?為什麽,他就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怎麽了?又病了嗎?不要在想不開心的事了,花園裏的花都開了,我們帶着孩子一起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她是怎麽回到房間來着?是海盛,還是晴子扶她回房的?然後,她的兒子小松跑過來,擡起頭看着她。

“母親,”他說:“父親大人好點了嗎?小松今天又聽了好多故事,您帶我去找他,我給父親講故事……母親,您怎麽了?怎麽哭了?”小手慌忙在她臉上擦拭着,“你別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再也控制不住的阿绫,一把将兒子摟在懷中,放聲痛哭。

他,真的走了……

而她,連帶着兒子,堂堂正正為他哭泣的資格都沒有……

能怪誰呢?這不是早就預料到的嗎?

後來還是經子夫人,特意叫人來,讓她帶着小松到放置他的房間呆了一會兒,沒有人打擾。她抱着兒子,默默流淚,直到天色已亮,她才一步一步,抱着睡着的兒子回到房間。将兒子放好後,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周圍突然一片漆黑,便一頭在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處理完重盛的後事,平賴盛退了出來,在院子裏歇一口氣。

重盛就這麽走了,這一輩人中,還有誰能堪當大任呢?按理說重盛去世後,首領的位子應該在他的兒子裏選,但是,維盛太年輕了,根本沒有什麽閱歷的孩子怎麽掌權?更何況他前面還有三個叔叔。就算兄長想讓孫子當家,平時忠為首的宗盛一派也不會同意吧。重盛沒了,對他們來說可是天賜良機,但是,宗盛……他搖頭嘆了口氣。

他正想着,一擡頭,卻見走廊那邊緩緩走過來兩人,原來是阿绫與侍女豆葉。兩人皆是一身素服,神情木然。

自從重盛去世後,他就很少見到阿绫,一次是在家族人送重盛離開,另一次就是為重盛超度。那天她也是這個表情,靜靜地看着重盛那邊,結束後就簡簡單單行禮離開,安靜地令人費解,尤其是與她幾個淚流滿面的兒女相比,她的行為簡直可以用冷漠來形容。所以也有不少人私下議論,說當時重盛對她們母子幾人頗多關照,現在人沒了,她連一點眼淚都沒有流,真是無情無義如何如何。對于這些飛短流長,他全都當作無稽之談。無情無義?你們這些人沒看到她瘦成什麽樣子嗎?沒看到她有多麽憔悴嗎?重盛生病的時候,是誰一直帶着宋醫宋藥為他治療,是你們嗎?!她哭的時候,你們誰看見了?!

看到他走來,豆葉微微愣了一下,連忙停住行禮:“賴盛大人。”阿绫也停了下來,稍稍擡起頭,沖着他的方向。

賴盛嘆口氣,“你瘦了很多,阿绫。”

“還好。”她輕聲說,“正巧,前段時間覺得自己略微胖了一點,現在倒不必擔心了。”

“還有心思說笑,看來不用為你太擔心。”他勉強笑笑,走近她,卻發現一點異常。她的臉雖然朝着自己的方向,眼神卻不像以往一樣看着他的眼睛,而是落在他旁邊的位置。原本他以為有什麽其他東西,可是身邊空無一物,沒什麽東西值得她看那麽久。

等一下,她的眼神,不是在看,更像是非常随意的落在什麽地方,僅此而已……

這時,一只小蟲落在她的身上,一向喜潔的她對這些東西素來厭惡,他很清楚,在他伸手幫她把小蟲拿掉的時候,突然閃過一個的念頭,讓他心中一慌。為了驗證,他将小蟲,慢慢地從她眼前劃過。

他曾很喜歡這樣做,因為他知道,她讨厭這些,據說也是因為海盛幼年時曾被蟲子咬過險些沒命。無論她在幹什麽,在想什麽,只要看到小蟲之類,都會變一下臉色,至少也要皺一下眉。

而今天,當小蟲自眼前掠過時,她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阿绫?”他不确定地叫了一聲。

“嗯?怎麽?”

怎麽?

怎麽?!!

“阿绫,”他語氣裏帶着幾分顫抖,“要不要猜一下,我手裏拿的是什麽?”

不用猜,根本就不必猜,那只小蟲就在他指間瀕死掙紮,只要長着眼睛,都能看到。

“你手裏?”阿绫微微偏過頭,說了一句話,“花瓣?”

“咝——”看着小蟲被活活碾死,豆葉倒吸一口冷氣。

不顧指間還帶着小蟲存活過的痕跡,賴盛一把抓住阿绫的肩膀,眼裏帶着無法掩飾的心痛。

“你的眼睛怎麽了?!你的眼睛怎麽了?!”他連聲追問。

阿绫微微一怔,偏過頭,不說話,倒是豆葉忍不住含淚說道:“賴盛大人,自從重盛大人去世後,我們夫人,就看不清東西了……”

“何必說那麽委婉?”阿绫苦笑,“什麽看不清?而是根本看不見了。”

“你店裏那些大夫呢?你身邊不是跟着大夫嗎?!”他全身都在抖,無措且慌亂地摩挲着阿绫的臉,似乎這樣就能讓她重獲光明,“那些大夫是幹什麽吃的!”

“何必怨他們?”阿绫漠然地說:“大夫說了,心病。”

賴盛愣住了,他看着阿绫那雙眼睛,已經不再如以往一般顧盼動人,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失去他,你竟如此嗎?”

“你問我?”阿绫搖搖頭,“我去問誰呢?”

如果是我不在了,你也會這樣嗎?他很想這麽問,但卻還是咽了回去。

“大夫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好?”他低聲問道。

“說了,”她幽幽回答:“也許要十天,也許要一個月,也許要一年,甚至,”感到肩膀上的力度一點點增加,她苦澀一笑,“一輩子,也有可能。”

自從那天開始,平賴盛就幾乎天天帶着大夫來看她,用盡了所有的方法,她的眼睛還是看不見。兒女們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大夫确實這麽說,也許她一輩子都看不見了,她沒有吓唬平賴盛。她也做好了這個準備,看不見又怎樣?看到了又如何他都不在了。

就這樣,夏天過去了,時間到了治承三年的十月。那一天下午,院子裏的樹葉沙沙作響,阿绫喝了藥,在豆葉的服侍下準備休息,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聽見門外有人在說話。仔細一聽,原來是兒子海盛和女兒晴子。

“這件事你好好跟娘說,娘現在受不得刺激——你不要這麽氣沖沖的,知道嗎?”海盛低聲說。

受刺激?又怎麽了?

“我只是氣不過,”晴子壓抑着火氣,“伯父為他鞍前馬後,他竟然沒收了伯父的知行國!伯父這麽多年受這麽多罪,都是因為誰啊!”

“這件事自有祖父做主,你就少說兩句吧!而且說實話,伯父郁郁而終,除了法皇那邊,平家這邊但凡有一個兄弟可以真心幫他,也不至于到那個地步——娘”海盛瞪大眼睛看着妹妹身後面色蒼白的女子,舌頭打了一個結,“您,您不是睡了嗎?”

阿绫身着單衣,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盯着兒子的方向,嗓子裏吐出一句沙啞的話:“法皇……收了你伯父的……知行國?”

他收了重盛的知行國?

他收了重盛的知行國?!!

重盛,直到臨終前,還在勸說他的父親不要與法皇為難,而他,那個老禿驢,在他屍骨未寒,就收了他的領地,他的知行國!!

阿绫怒不可遏,她只覺得胸口發痛,只能抓緊衣襟,癱軟在地,一雙兒女吓得連忙去扶她,被她一把推開。霎時間,她覺得胸口什麽東西向上瘋狂湧起,咽喉處一陣甜腥襲來,“噗——”的一聲,雪白的單衣瞬間一片血紅。

“娘!”兒女吓壞了,晴子眼淚奪眶而出,連忙與哥哥抱住母親的身體,抽泣着,“娘!你別吓我啊,娘!”

阿绫幽幽回過神來,近三個月一直一片漆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束光線,然後,就看到一個人影,從模糊,到清晰,最後,她看到了女兒的臉。

“小空……”她輕輕撫摸着女兒的臉龐,晴子瞬間忘了流淚。

“娘,你能看到我了?”她驚喜萬分。

阿绫沒有說話,她支撐着站了起來,看着飛奔而來的豆葉,擦擦嘴角的血跡,冷冷說道:“替我更衣,我要去福原,去見相國。”她眼裏露出一絲恨意,“我倒要看看,自己兒子遭受如此委屈,他想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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