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帕上的血跡,阿绫心如刀絞。這是,他第幾次咯血了?每次看到這觸目驚心的顏色,都會讓她心裏一恸。她撫摸着重盛瘦削的臉龐,眼淚一滴滴滑落。她什麽都做了,可就是阻攔不住病魔對他身體的侵蝕,她不願去想,卻也不得不承認,死神,正在一步步向這個心力交猝的男人靠近。她到底該怎麽辦?怎樣才能留住他?
“阿绫……”
“嗯?”聽到他的呼喊,她連忙擦幹淚水,彎起唇角,拿出最美好的笑容,看着他,“怎麽了?是不是餓了?想吃點什麽?”
重盛半睜開眼,看到阿绫,勉力擡起手,輕輕觸碰她的眼角,“我剛才,又不好了吧。”
“哪有?只是咳嗽得太用力,嗓子裏帶出一點來,不要挂在心上。”阿绫連忙轉移話題,“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這樣能有力氣,一會兒陪七郎八郎一起玩。”
重盛看着她的眼睛,許久,他點點頭,“好,聽你的。”
說是走走,其實現在的他哪有走的力氣?只能靠在阿绫身邊,看着院子裏的風景。
“□□動人,可惜,明年,我也許看不到了。”重盛幽幽說了一句。
“說什麽呢!”阿绫帶了幾分怒意幾分驚慌,緊緊握住重盛的手,又怕力氣太大弄疼了他,最後只能小心翼翼地雙手護着,“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才做了幾年的夫妻,遠遠不夠呢。小松那麽小,你忍心看他沒有父親被欺負?”
“有你在,小松怎麽會被欺負?”重盛笑笑,輕輕摟住她,嘆口氣,“我擔心的,是維盛他們。”
“所以你才要好好的,否則你兒子會被別人吃得死死的!”阿绫拽着他的袖子,緊緊看着他,“答應我,我們什麽都不管了,我們到其他地方走走散散心,什麽平家,什麽朝政,什麽法皇,都去他的!”
“我現在,已是方外之人,還能管什麽呢?而且,誰會聽呢?”他苦笑一下。他已在五月出家,法號淨蓮,清盛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的兒子,可惜,有的時候,神佛也是無能為力。
“阿绫,”他親親心上人的額角,“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離開這裏,離開平家,越遠越好。”他撫摸着她的臉龐,“然後,忘了我。”
阿绫愣住了,她看着重盛,瞬間淚如泉湧,她撲在重盛懷裏,大聲說:“我不,我絕不,我絕對不會忘了你的!”她哭着說:“為什麽你們都讓我忘了你們呢?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命啊!你們所珍視的,就是我珍惜的;你們不想看到的,我也不願看到啊!”
“阿绫……”重盛強忍住淚,“阿绫,聽話……”
“我不!”
“阿绫!”
“我連堂堂正正照顧你的資格都沒有!你連剩下的這點時間都要剝奪嗎?!!”阿绫哭着大聲喊道,含淚盯着重盛,“當年是你先招惹我的!我要走,你不許;現在你又想讓我滾蛋?!告訴你,門都沒有!誰都有資格趕我走,就你沒有!你平重盛沒有!!!”
重盛震驚地看着阿绫,他臉色蒼白,雙唇翕動,顫抖着将她揉在懷中,用盡力氣吻上她的唇。阿绫緊緊抱住他,回應着他,似乎,這樣就可以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可惜,世上沒有永恒,死神也不會因為同情而讓他人地老天荒。
六月,重盛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他已經沒有坐起來的力氣,只能躺在那裏,與死神進行最後的博弈。可即使如此,面對來看望的人,他也盡全力去回應他們的善意,讓對方知道,他很感激他們。這一點,讓來看望他的人都心酸不已。
“這麽寬厚善良的人,為何佛祖不給他多一些壽數呢?”與松殿基房和九條兼實為兄弟,卻一直對他贊譽很高的慈円法師不住嘆息,“為何,要讓他受這麽多折磨呢?”
這段時間,經子帶着衆子女,阿绫帶着兒女們,都陪在重盛身邊。維盛他們雖覺得有些奇怪,但想到阿绫本是自己父親親弟的妻子,是自己這邊的人,也就不作他想。
小松也來了,但他人在場的時候,他是不便出現的,主要是因為,他跟重盛長得太像了,別人會很清楚是怎麽回事,所以只能讓他先藏起來,等沒人時候再出來陪伴父親。
可就在某一天,後白河突然到訪,而且沒讓人通知就這麽直接闖了進來,将阿绫和小松堵在了重盛的房間,經子想要遮掩,但後白河的眼睛,已經打量了小松甚久。
“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绫,“原來如此。”
阿绫将兒子護在身後,冷冷看着後白河,重盛捂住胸口,大口喘氣,面色帶着不正常的潮紅。他想保護心上人和孩子,卻是無能為力。
後白河卻沒有再做什麽,他将頭轉回來,看着重盛,神色哀傷,“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啊。”
“臣,已行将就木,陛下不該過來,如果過了病氣,就不好了……咳咳!”見後白河沒有再問小松的事情,重盛暗自松了口氣,卻帶動着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可是朕的股肱,你卧病在床,朕豈能不來?”
看着兩人進行着在正常不過的交談,經子對阿绫使了一個眼色,阿绫會意,帶着兒子從側門回到房間。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後白河要擺駕回宮,阿绫跟着經子前去相送。
看到阿绫,後白河停下腳步,“绫夫人,”他看着她,“真的好久不見。”
“真的是好久不見,法皇大人。”阿绫彎彎唇角,“您看着氣色不錯,至少,比您的臣子強多了。”
“諷刺朕嗎?”他冷冷一笑,靠近她,“你在怨朕?沒想到你到最後,還是站在了平家這一邊。”
“我只站在我重視的人這一邊,其他的,妾身管不了。”阿绫看着他,“妾身只希望,您能看在他一直為您說話的份上,放他一馬,別再逼他了。”
“放他一馬?那誰又放過朕?逼他?朕跟平家,到底誰在逼誰?”他擡起她的下巴,目光陰冷,“剛才他跟朕說,希望朕與他父親和解,你猜朕怎麽說?”他彎起嘴角,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朕說:你怎麽不去問你的父親”
阿绫眼中浮起一層怒氣,“就算您不想安慰他,但也可以不刺激他吧。他現在的狀況,您是想要他的命!”
“朕不想要誰的命,”後白河收回手,又恢複了平時放蕩不羁的樣子,“朕只是開心,平家的人,父子不同心,兄弟不相容,朕開心的緊啊。”
阿绫冷冷看着他,突然,嗤笑一聲。
後白河面色一冷,“你笑什麽?”
“平家落到今天的地步,您很開心?”阿绫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平家如果真的分崩離析,您又得到什麽好?您和您的家族可以錦衣玉食,是誰出力最多?不是那些只知道吟風弄月的貴族,而是平家。”
“朕能捧起一個平家,自然也能捧起下一個平家!”
“是嗎?”阿绫冷冷一笑,“陛下,敢不敢與妾身打個賭?如果平家真的四分五裂,下一個家族,會怎樣對您?”
後白河緊緊盯着阿绫良久,拂袖而去。
阿绫咬牙看着他的背影,然後迅速回到重盛屋內,見他躺在那裏,目光無神,直直地盯着房頂。阿绫心中一痛,撲到他身邊,聲音裏帶着幾分哀求,“別想了,什麽都別想了,好嗎?”
重盛不說話,只是一直看着屋頂,一滴淚,悄無聲息地從他臉頰劃過。
阿绫看着他,淚如雨下,心中不住祈求上蒼:求您了,不要讓他再受什麽打擊了,就算真的要帶他走,也請讓他安安靜靜度過最後的時光吧。
可惜,上蒼沒有聽到她的呼喊。很快,又一個打擊向孱弱不堪的重盛襲來。他的異母妹妹,松殿基房和九條兼實的嫂子,年紀二十四歲的盛子,在六月因病去世了。
其實這也不算什麽,本來重盛與這個妹妹關系就很淡,但讓他心中為之不安的,是盛子死後的身後事。盛子去世後,因為丈夫近衛基實留下頗多財産,自己也深受當時的建春門院信任,領地和財産頗豐,為人羨慕不已。連藤原賴長的長子都曾想與她結為夫妻,甚至因此不惜和妻子離緣;松殿基房也曾動過心思,但都是無果而終。她死後,龐大的遺産如何分配,成了最大的問題。可能性只有兩個,一,大部分交給藤原家長松殿基房,餘下的留給近衛基實的長子;二,全都都由為盛子撫養長大的近衛基實的長子繼承。
對此,平清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即使人在福原,他也指示平時忠等人:将財産全部交給今上,即德子的丈夫高倉帝。近衛基實這一派雖然一直都是幫助平家,但如今他的兒子太嫩了,跟松殿基房根本無法抗衡,就算把財産都交給他,最後肯定會落在松殿基房手裏。還不如交給天皇,因為他是平家的女婿,交給他就等于交給平家,等時機成熟,再返還給盛子的養子,畢竟人家年輕,而且身份擺在那裏,想要取代松殿基房成為關白,僅僅是時間問題。那時候,一個為平家說話的關白,将是非常有用處的。
對于他的盤算,松殿基房是一目了然,兄長生前他就因為對待平家的事情經常與其發生沖突,對于這種武士家族,他從心底瞧不起,自然更不希望平家得利。如今看到平清盛的應對,怒火沖天的他跑到後白河那裏告狀,要求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對于他的訴求,後白河微微一笑,下了一道旨意:盛子所有領地莊園,由法皇管理。
松殿基房傻眼了,但看着法皇似笑非笑的樣子,只能作罷,又聽說自己能得到一些好處,這才半開心半遺憾地離開了。
平清盛想到的,後白河也想到了,差點就要兵戎相見,他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平家拿走這麽一大塊肥肉,一點點削弱平家的實力才是他的目的。至于他們要把財産交給自己的兒子,那也不可以。憲仁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也是平家的女婿,交給他跟交給平家有什麽區別!到那時,兒子羽翼豐滿,自己就會被架空!
天家無父子,就算是至親骨肉,也要提防的。
聽到這個消息後,剛剛喝完藥的重盛一下子把藥湯全嘔了出來,他趴在被褥上,上下牙齒都在打顫,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知道,法皇已經圖窮匕見,自己的父親,将不再手軟。他一直到最後都還抱有的夙願,根本無法實現。
這件事,也成了摧毀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治承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對着對平家的不安和擔憂,一直在平家和法皇之間苦苦掙紮的重盛停止了呼吸,享年四十一歲。
那一年,阿绫三十六歲。
作者有話要說: 平重盛的離世,對于平家而言可謂沉重打擊,他是平清盛寄予厚望的嫡長子。他的離開,一般是因為時局,另一半則是因為自身性格缺陷,器量是否小不能妄自推斷,但過于較真過于追求兩全其美,而且過于自責的性格确實将他逼入了死角,可惜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物,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