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理好一頭青絲,阿绫身着單衣,披着一件淺粉色落英小挂,緩緩走到燭臺前,手執小剪,小心地剪掉燭芯後,回到重盛身邊,躺下,聽着門外侍女腳步聲漸漸變少,直至無聲,卻是毫無睡意。
自建春門院去世以後,平家和後白河的關系就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雖然表面上還是維持着相安無事,重盛和宗盛還分別成為左近衛大将和右近衛大将,雖然今年三月重盛還成為內大臣,位高權重,即使如此,兩者的關系,也是越來越如履薄冰。
“阿绫,你不必擔心我。”
“嗯?”阿绫微微偏過頭,“你還沒有睡嗎?”
“你都睡不好,我怎麽又能安睡呢?”重盛轉過身,伸手将她摟在懷裏,嘆口氣,“放心吧,我沒事。”
偎依在他懷裏,阿绫輕輕應了一聲,想想又強笑道:“最糟糕又能怎樣呢?大不了挂印歸去,泛舟江面做一漁家翁,也算是一件美事。”
黑暗中,重盛嘆了一口氣,輕輕親了一下阿绫的額角,沉默半晌說道:“這幾天,你和孩子們盡量不要出門,最近,很亂。”
“還是因為師高大人*的事情嗎?”阿绫皺皺眉,“那些禿子還有完沒完?仗着手裏有錢有兵,又有着所謂的神職,就可以鬧得沸反盈天?”
“事實上,他們就想這麽幹。”重盛苦笑,“當年他們不也是這樣做,逼的成親大人被解職”
阿绫咬咬嘴唇,擡頭看着他,“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麽呢?”
“不管這件事最後有沒有牽扯到你,是什麽結果,如果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就不要讓自己太累,盡人事,聽天命,好嗎?”阿绫看着他,眼裏帶着幾分懇求。
重盛心裏一緊,他只覺得眼眶有些發澀,将心上人緊緊摟在懷中,沉默不語。
安永三年的春天,對于重盛一派來講,就沒有什麽順心的事情。
因為不滿朝廷對藤原師高事情的處理,延歷寺的僧人們在住持明雲的帶領下,發動了針對後白河院政的強訴。負責阻攔他們的,就是平重盛帶領的平家部族,雙方劍拔弩張,引發了激烈的沖突,在這其中,重盛手下的一名侍衛對這些蠻橫的僧人忍無可忍,彎弓射中了那些僧人們示威用的神像,僧人們一片大嘩,更是不依不饒,要求當權者給他們一個說法。而平家實際掌權者平清盛對此事則是抱着無所謂的态度,或者說:只要不是太過分,僧人想怎麽鬧就怎麽鬧;法皇那邊命令出兵他也會出,但卻按兵不動。與嘉應元年的強訴處理如出一轍。以至于到一個月後,後白河想要報複那些僧人,把重盛和宗盛召進宮裏,三番五次要求他們出兵,得到的回複都是:
“沒有相國大人的命令,我們無法出動一兵一卒。”
據說當天回到內宮之後,後白河幾乎砸了屋內所有的東西。
最後後白河還是低頭了,将藤原師高判處流放,重盛的侍衛也被投入大牢。藤原師高是後白河近臣西光的兒子,他把這件事全算到了平家身上,對平清盛等人恨之入骨。
而拒絕了後白河命令的重盛,其實也不好過,因為他心裏還是希望能做一名好臣子,同時也是平家好當家。
但現在,他還有一件事需要操心,那就是京城的重建。
安永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亥時,京城樋口富小路附近出現了零星的火光,因為春季天幹物燥,加上那天突然起了大風,原本的小火苗立刻衍變成燎原之勢,向西到了朱雀大路,向南到了六條,向北一路直達皇宮大內裏,沖天的火光使夜晚的京城如同白晝,哭喊和求救聲使繁華的京城瞬間變為人間煉獄,史稱“太郎燒亡”。這場大火直到第二天淩晨才被撲滅,京城近三分之一因其成為廢墟,除了數不盡的民宅,很多大臣的府邸也毀為一旦,首當其沖的就是朱雀大路附近的俊盛大夫,即晴子公公家裏,幸好人沒有什麽事;重盛自己的府邸也難逃此劫,不得已搬回平家大宅。高倉帝也和德子被迫到大臣府上避難,眼睜睜地看着大火将皇宮吞沒,自此皇宮大內裏形同虛設,即使到了很久之後也沒有重建完好。
對此,延歷寺的僧人們洋洋得意,聲稱這是天譴,冒犯神靈的人都會遭到報應。
“報應?笑話!”阿绫冷笑,“那擡着他們佛祖到處走的人又都是誰?也不怕佛祖累到。如果真遭報應,也是那些禿子該遭報應!不用想那麽多,吃飯!”
接過阿绫為他盛的湯,重盛苦澀一笑,“如果真的能說不想就不想,事情倒簡單了。”
“你想也沒有用啊,”阿绫嘆口氣,“嘴長在人家身上,你能管得了嗎?再說你還有那麽多事要管,責任重大,哪有心思去管那些閑言碎語?”
重盛勉強笑笑,“你說的是。”
吃完飯,阿绫送他出去,說道:“如果跟某些人經常見面讓你不舒服,你還是帶着經子夫人去小松第的宅子吧,我把房子收拾出來,你們就先住在那裏。”
“阿绫,小松第是你的地方,我不會讓別人去打擾的。”
“可是……”阿绫欲言又止。
“阿绫,不必擔心我,我,我會沒事的。”重盛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點力。
知道多說無益,阿绫只能嘆口氣,“那,你今晚來嗎?”
“今晚,怕是脫不開身,我估計會忙到很晚。明天一定來。”
“說好了,我等你。”阿绫拉着他的袖子。
“好。”重盛溫和地看着她,輕輕笑道。
看着重盛遠去,阿绫心裏也沉了幾分,阿菊看着她,也嘆了口氣,轉移話題道,“小姐,今天晴子小姐要回來,您不準備一下”
阿绫勉強笑笑,“嗯。”
到了下午,晴子帶着丈夫季能來到阿绫這裏,一見面,晴子就像小鳥一樣撲到母親懷裏撒嬌,季能坐在一邊,笑看着這對母女。
“你公婆還好嗎?聽說兩位老人家受了驚吓,你可要好好照料他們。”阿绫看向季能,“晴子還年輕,不懂事,你要多提醒她。”
“您多慮了,晴子每天都去探望我的父母,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兩位老人都很喜歡她。”季能笑着說:“而且家裏也是井井有條,我對她很放心。”
“那是當然。”晴子得意地揚起小臉,然後拽着母親的胳膊,“娘,我今天要留下來陪你。”
“又撒嬌,都是要當娘的人了。”阿绫點點女兒的鼻子,溫柔地看着她。晴子今年二月被發現已有兩個月身孕,預計秋天就會生下一個寶寶。
“夫人,你要留下,我怎麽辦?”季能捧心做受傷狀,“你忍心讓我獨守空閨?”
“誰管你!我要跟母親說話,你回家去。”晴子嬌嗔地瞪了他一眼。
“岳母大人……”季能委屈地看向阿绫。
“行了,別在這裏打情罵俏了。”阿绫掐掐女兒愈加水嫩的臉龐,“一會兒跟我去見時子夫人,晚上你們小兩口就住在這裏。”
“多謝岳母大人。”季能笑嘻嘻地應承,晴子白了他一眼。
見到晴子夫婦,時子很高興,留阿绫幾人吃飯,然後,就見識到晴子驚悚的胃口,在她幹淨利落地幹掉一大碗冒尖的米飯和滿滿一盤肉,還要加菜的時候,時子終于不淡定了。
“晴子,晴子,”時子連忙勸道:“少吃點吧。”
晴子一愣,悻悻放下碗筷,一臉委屈。
“唉,不是說你什麽,你現在懷着身子,不怎麽動,容易積食。”做奶奶的拍拍孫女的手。
“我每天都在動啊,昨天還騎馬了呢。”晴子不在乎地說。
這下可了不得,一起用餐的平家衆人頓時炸了鍋,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可憐的藤原季能。
“懷着孩子還讓她騎馬?!你怎麽想的!”
“如果要發生什麽事,就是一屍兩命!你知不知道!”
“萬一她出了什麽事,我這當叔叔絕對不放過你!”
“好了好了!”看着丈夫可憐兮兮地挨訓,晴子揮揮手,“是我自己要騎馬的,他不讓,我瞞着他偷偷去的。”
“你這孩子……”
“我這裏好得很,不用大驚小怪。”晴子一轉頭看着侍女,“給我盛一碗湯。”
“唉,真是拿你沒辦法。”時子覺得白頭發又多了幾根,只能看向孩子她娘,“阿绫,你要多照看一下啊。”
“放心吧,我會的。”阿绫笑笑。
到了夜晚,準孩子他娘晴子與自己的娘睡一間房,靠在一起說悄悄話。說了一會私房話後,話題轉移到了重盛身上。
“今天沒有看到伯父呢。”晴子問。
“他這幾天很忙,京城很多地方重建,需要他操心。”
“那次我家那個說有一次碰到伯父,覺得他臉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晴子擔心地說:“伯父沒事吧。”
“你伯父他,心事重。”阿绫嘆口氣,“太認真了,反而活得很累。”
“娘,我聽說,最近院那邊,與平家關系很僵。”晴子猶豫一下,“也許是猜測,但是總覺得要有大事發生。”
“大事?”
“季能說,這幾天總能看到一些人鬼鬼祟祟聚在一起商議什麽,似乎是成親大人将他們湊在一起的。”
阿绫眉心一跳,“這件事情,你有沒有跟其他人說起過?”
“還沒有。”
“我們只是商人,他們争權奪利的事情與我本無關系,但是……”她翻了個身,“罷了,就當看在你父親和伯父的面子上,找個機會,給你祖父透個風出去。”
看着點心盒子裏紙條,清盛嘿嘿一笑,随手将它放在燭火上,任其燃燒殆盡。
“大人,”盛國擔憂地問:“上面,寫了什麽?”
“沒什麽,只不過一群跳梁小醜想要找樂子罷了。”清盛拍拍手上的灰,若有所思地說:“好久沒回京城了,聽說重盛最近身子也不太好,宗盛又太嫩了,”他擡頭看看天上,一群海鳥受驚似的自頭上飛過,“該回去看看了。”
永安三年五月末,清盛返回京城。見到丈夫,時子很高興,不停問寒問暖。
“好久沒回來,孩子們都長大了許多。”清盛說道:“把大家聚在一起,好好樂幾天吧!”
“好。”時子無所謂地點點頭,反正平家不在乎這點錢。
連續幾天,平家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片喜氣洋洋,阿绫也是宴會中的一員,看着重盛嘴邊若有若無的惬意,她暗暗舒了口氣。轉頭看向清盛,卻觸及到他眼底中的暗影,不由心中一緊。
自己,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
歡宴持續到六月一日,那天夜裏,阿绫覺得胸中憋悶,就向時子說了一聲,到院子裏透口氣,卻看到了正在醒酒的賴盛。
“你在這裏啊,”阿绫笑着說:“這幾天你都很少來呢,小楓都想你了。”
“這段時間你忙着照顧別人,有心思理我嗎?”他哼了一聲。
“哎呀,好像有什麽東西燒焦的味道*,”阿绫誇張地驚呼一聲,“你聞到沒有?”
賴盛白了她一眼,“倒是你,你怎麽出來了?”
“我有些悶,出來走走。”她坐到他身邊,看着雲層裏的月亮,“我最近,覺得很不安。”
賴盛愣了一下,低下頭,“何止是你?”他嘆口氣,“自從建春門院死後,我這心裏就一直覺得不安生。”
“平家,會怎樣呢?”阿绫喃喃道。
賴盛沉默半晌,“無論平家怎樣,你都不會有事的。”
“可是,平家有我重視的人啊。”阿绫搖搖頭,“我怎麽能不關心?”
“重視的人嗎?”賴盛笑了笑,“那你可要費一番心思了,重盛的性子,不是那麽容易就想得開。”
“你也是我重視的人啊。”阿绫看着他,說道。
賴盛一愣,看着阿绫有些不知所措,然後轉過頭,咳了一聲,“說的好聽。”
“誰讓你是小楓的父親。”阿绫撇撇嘴。
“哦?”賴盛看着她,嘴角帶了一絲笑意,“你終于承認我是小楓的父親了?”
阿绫臉紅了一下,輕輕呸了一聲。就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有人在平盛國的帶領下進入內室,那人行色匆匆,面色蒼白。
阿绫心裏狂跳幾下,“那是誰?”她問。
“誰?”賴盛轉過頭,臉上帶幾分疑惑,“多田行綱?他怎麽來了?”
“我記得,他貌似也是清河源家的人。”阿绫皺皺眉,“平治之亂之後,他還混得不錯?”
“他?”賴盛冷冷一笑,“他只不過很有眼色罷了——你怎麽了?”他擔憂地看着阿绫,扶住她,“你沒事吧?”
“沒什麽,只是心慌得厲害。”阿绫深吸一口氣,臉色蒼白。
“我扶你回去吧。”
“好吧。”
被賴盛扶回房間,阿菊見到這個樣子的阿绫,吓了一跳,便忙詢問賴盛發生了什麽事,眼神裏帶了幾分責怪。賴盛有些無奈,只能囑咐阿菊好好照顧她,自己便要離開,甫一轉身,卻看到重盛自那邊過來,步履蹒跚,渾身顫抖。
“重盛,你這是怎麽了?”賴盛一皺眉,“你可是家主,有什麽事要頂得住才行。”家裏能訓斥這個一家之中,也只有他這個先代家主的嫡子了。
“怕是,頂不住了。”他搖搖頭,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卻讓人想哭。
聽他這麽說,本來打算裝作不知道的阿绫連忙出來,“發生了什麽事?”她看着這個樣子的重盛,心裏慌亂更甚。
重盛站在那裏,眼神直直地盯着阿绫的臉,就在阿绫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重盛一把将她拉到懷中,緊緊抱着她。賴盛神色一變,連忙注意周圍有沒有其他人在偷窺。
阿绫也很尴尬,但當她聽到重盛在跟她說什麽之後,尴尬的心境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心驚肉跳:
“法皇……讨伐平家……成親大人……謀劃……”
作者有話要說: 日語裏形容吃醋叫焼き餅を焼い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