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五年的十二月,或者說是安元元年的十二月,從陸奧探病歸來的阿绫緊緊身上的裘袍,握緊手中的暖爐。
“小姐,小心着涼。”已經年過半百的阿菊為她盛了一碗熱湯,小心地送到她手裏。
“阿菊,這麽冷的季節,京城都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更何況你還跟着我去陸奧,何必呢?跟你說有豆葉跟着我就行了,你就是不聽。”阿绫無奈地笑笑,嘆口氣。
“小姐你每到冬天腳踝就會痛,阿菊實在不放心。”阿菊笑笑,輕輕揉着阿绫的腳腕。
“以前沒有這個毛病的,”阿绫苦澀一笑,“自從一個人帶着孩子後,就落下了病根。”
“小姐吃了很多苦,現在海盛公子可以獨當一面,晴子小姐也找到了好姻緣,小姐您也可以享享清福,苦盡甘來。”
“兒女都是債.海盛和晴子解決了,還有兩個冤家呢。”阿绫搖搖頭,“小楓和小松,尤其是小松,怎麽辦呢?”
“公子小姐年紀尚小,總還有辦法的。”阿菊說:“小姐這次不去伊豆嗎?”
“不去了,晴子的婚事還有很多要準備,實在沒時間再去了,派人把東西送過去就好。”阿绫笑了一下,突然想到離開陸奧時義經的話,眉頭不由皺了一下。
“绫姨,您如果見到賴朝兄長,能否告訴他,他的弟弟九郎很想見他一面?”記得當時說出這話的義經,有些羞赧,有些雀躍,更多的是期待,“他會高興多一個兄弟吧”
“高興?”阿绫看着奶娘,“阿菊,你說,源家禦曹司,會不會高興有這麽一個弟弟?”
阿菊沉默了,半晌,不确定地說了一聲:“會……吧。”
“會嗎?”阿绫靠在墊子上,閉上了眼睛。
“你怎麽又瘦了?!”
這是阿绫回到京城後看到重盛時的第一句話。
重盛無奈笑笑,“你每次都是這樣,大驚小怪。”他擺擺手,“不必擔心,只是正月要給法皇慶五十大壽,平家來操辦,忙了一點而已。”
“那個老不死過生日,要你操那麽多心?”阿绫沒好氣地說道。
“噓,慎言。”重盛搖搖頭,知道她對法皇毫無好感,便轉移了話題,“秀衡大人病好一點了嗎?”
“人上了年紀,天冷就容易生病,更何況那是冰天雪地的陸奧。”阿绫靠在他懷裏,“秀衡大人身子一直很硬朗,這次看他氣色也不錯,休養一陣子就好。”
“嗯,”重盛抱着她,“朝中對秀衡大人,一直頗有微詞。”
“哼,”阿绫冷笑道:“還不都是因為嫌棄人家的出身?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陸奧的黃金和良馬源源不斷送入京城,這些人靠什麽尋歡作樂!”她打了個哈欠,“這些貴族啊,吃着別人的,用着別人的,還嫌棄人家的出身,就是太閑了,好日子過得太久了!把他們放到荒山野林一個月,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講不講什麽出身!”她想起了遠在伊豆和土佐的一對親兄弟,當年不也是貴族家的公子?現在不也什麽都會做了?希義連蘿蔔幹都會做了。
啊,希義這小子已經當爹了,孩子的母親據說是個不錯的姑娘,看來下次去看他要多備一些東西。人家一家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就不知道他那個哥哥會作何感想?當年他可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被孩子的外公溺死啊。同樣都是源家嫡子,境遇竟然差了這麽多不過話說回來,當年八重姬小姐的父親可是有官身的,自然考慮頗多;而希義的妻子,嗯,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
“娘……”一聲糯糯的呼喊将她從思緒中拉了出來,低頭一看,一個小胖墩一臉無辜地看着她,扯着她的袖子。阿绫嘆口氣,将他抱在懷裏,“你這小東西,跟你舅舅小時候一樣粘人。”
重盛慈愛地看着兒子,拉着他的小手,突然想起什麽,說道:“跟你說個事,你不要多想。就是前幾天,今上召見了晴子。”
阿绫臉色一白,“什麽?!”
“唉,我都說了不要多想了。”重盛輕聲安慰着心上人,“晴子很好,不用擔心,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亂了心緒。”
阿绫看着懷中的小胖子,嘆口氣,“就算再長大也是我的孩子,我怎麽可能不擔心?”
安元二年正月,在平清盛一手操辦下,平家為後白河法皇舉行了盛大的壽宴。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活過五旬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更何況這個人是日本的治天之君?這場盛宴一直持續到初春三月,還沒有到尾聲。能辦的起這麽豪華盛宴的,在當今除了平家也無他想。京城中的人無一不對此津津樂道,但更令他們感興趣的,是平重盛的兩個兒子。
三月四日那天,平重盛的兩個兒子,維盛和資盛為法皇夫婦和高倉天皇表演了青海波舞,人們驚訝地發現,平家現任當家的兩位公子竟然如此出色。尤其是長子維盛,雖然不是正室所出,但一直被看做嫡子,如果不出意外,重盛之後當家的位子,應該由他來坐。只見他身着盛裝,頭戴簪着櫻花和梅花的烏帽,與弟弟在舞臺上翩翩起舞,仿若谪仙,容顏俊美到令人懷疑是否書中的光源氏來到了現實世界。而且他才華橫溢,精通和歌和音律,更令在座諸人贊不絕口,就連一向對平家沒有一點好感,嘴巴刻薄無人能出其右的九條兼實都忍不住贊嘆其容顏俊美無人能比。
“好一個櫻梅少将啊!”不知何人說了這麽一句,大家一愣,看看臺上那名年輕人,不由自主點頭稱是。
看着重盛嘴角那若有若無的驕傲和自豪,阿绫在心中輕輕嘆口氣。
因為目前的身份是宋國通商使,所以阿绫不僅出席了宴會,還坐在靠近建春門院的地方。看着臺上兩個年輕人,她又不由想起了源義朝的幾個孩子。
希義,即使身在土佐,也不忘每天習武射箭;
義經,每次見到他,不是捧着書研究兵法,就是在習武;
賴朝,有好幾次看到他擦拭父親源義朝給他的佩刀,神情漠然,眼中的暗湧卻讓她心驚。
與此相比,平家的孩子……
她看看臺上的年輕人,再看看臺下那些衣着光鮮,笑容璀璨的平家子孫,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拿起酒杯,她一飲而盡,借此壓住心中的不安,卻沒有什麽效果,她擡頭看着舞臺兩邊的櫻花樹,看着簌簌而落的櫻花花瓣,一團陰影隐隐約約爬上心頭。
平家的繁華,還能持續多久?是否也如這櫻花一般,凋零只在轉瞬間?
重盛,宗盛,知盛,重衡……
那個時候,平家的這些人,又該何去何從?自己呢?自己的孩子呢?他們又會如何?
“绫夫人?”
“嗯?”她回過神來,“啊,失禮了,女院大人。”
“無妨。”滋子微微一笑,“維盛少将的舞姿驚為天人,我也如同绫夫人一般,看得出神了呢。”
阿绫颔首,“您說的是,維盛少将不愧被稱為當今的光源氏呢。”
“光源氏嗎呵呵。”後白河看着阿绫,“聽說宴會的膳食,都是你安排的?辛苦你了。”
阿绫彎彎唇角,“入道大人說:要拿出別具一格的東西侍奉您。妾身自然不敢怠慢,不敢說辛苦,只求您不要嫌棄就好。”
“嫌棄?怎麽會?朕很滿意。”
“那就好,雕蟲小技,獻醜了。”阿绫欠欠身。
“呵呵。”後白河手裏拿着一只空杯,舉到阿绫面前。阿绫愣了一下,馬上會意拿起酒具,為他斟酒。
“绫夫人準備的膳食都很合口味,真是讓你費心了。”滋子笑着說。
“您喜歡就好。”阿绫看着滋子,“感覺您今年要比去年清減了一些,請務必保重玉體。”
“讓你憂心,真是過意不去。”滋子笑笑。
後白河看向妻子,眼裏透露出一絲擔憂,阿绫捕捉到這一切,心裏暗暗好笑。大天狗再狂妄,也是人,也是有真情在的,只是……她餘光掃到身旁的中宮德子,心裏一沉。
平清盛希望借由兒女姻親和血脈延續平家的權勢,但有時候,血脈真的無所謂,重要的是人。平家現今的繁華,根源不是因為德子成為中宮,而是因為後白河對滋子的重視,建春門院的斡旋。德子是個好孩子,好姑娘,柔順,乖巧,賢良淑德,端莊大方,她是個合格的妻子,卻不一定是合格的中宮,或者說,不像建春門院這樣的中宮,她太年輕了,也太單純了,沒有她姨母或者婆母的手腕和魄力,如果一旦建春門院有個什麽不測,以德子現在的狀态,是絕對不可能維持現有狀态的。局勢一旦失衡,會向哪個方向走,誰都不可預測。
“绫夫人?绫夫人?”
“嗯?”阿绫擡起眼,看到後白河夫婦正疑惑地看着她,連忙告罪,“妾身失禮了。”
“你怎麽了?又在出神?”滋子問,後白河看着她,不說話。
“啊,可能是因為最近有些疲憊吧。”阿绫笑笑,“您知道的,晴子四月份要成為別人的媳婦了,除了要忙她的婚事,還是有些傷感。”
“你是舐犢情深,舍不得女兒了。”滋子笑看着丈夫,“您說呢?法皇大人?”
後白河笑笑,“藤原季能是個不錯的人,你眼光不錯。想來他是會好好對待晴子的。”
“借您吉言。”
坐在父親下手的憲仁,眼看着臺上的表演,耳朵裏聽着熟悉的名字,心思全放在某個人身上。
晴子……他強咽下苦澀,握緊了拳。
前段時間,他把晴子召進宮,同時,還有她的未婚夫,藤原季能。
隔着簾子,他看到了晴子,比以往更加清麗可人,雙眸清澈見底,坦坦蕩蕩,讓他熟悉到想要流淚。他看着她,想說些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晴子先開了口,聲音輕柔地像春天的雨絲,“陛下,晴子,要嫁為人婦。在宮中那段時間,多虧您的關照,晴子會好好照顧自己,您也要,保重龍體。”
憲仁咬緊嘴唇,将淚水咽回去,顫抖地說了一聲:“好。”他深吸一口氣,看向跪在一旁的藤原季能,“越後守季能,你要好好對待你的妻子。”
只見季能微微一笑,“陛下,臣沒什麽野心,膽子也小,一向惜命。”他擡頭看着高倉帝,聲音铿然有力,“晴子小姐,就是臣的命。”
憲仁震驚地看着他,竟一時無言,半晌,說道:“那就好。”
這樣的男人,比朕,更有勇氣,更能保護你吧……
安永二年的四月,昔日的小空,現在的晴子,身着新娘裝與藤原季能喜結連理,平家上下大宴賓客,喜氣洋洋。洞房花燭第二天,一臉羞澀的晴子與丈夫過來拜見母親與兄嫂,寒暄幾句後,阿绫把小輩們支出去,單留女兒一個人,開口第一句就是:
“怎麽樣,他行嗎?”
“……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誰教我的?”
那一年,晴子十五歲,阿绫三十三歲。
晴子成親後的一個月,重盛奉命征讨海賊,随行帶着行盛,海盛也在差不多時候,攜妻子返回宋國,一為祭奠妻子的祖父,二為向宋廷述職。阿绫留在日本,教導一雙年幼的兒女,倒也自在。
自在了一個月而已。
安永二年六月八日,與丈夫後白河自攝津有馬溫泉歸來後,滋子突然病倒,來勢洶洶。後白河心急如焚,衣不解帶照顧妻子,求神拜佛,卻絲毫不見成效;平家更是憂心忡忡,為了滋子的安康,清盛親自主持在嚴島神社做法事。兩邊用了所有的辦法,卻還是沒能阻止死神的腳步。七月八日,滋子躺在丈夫懷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平安時代末期的傳奇女子,就這樣走完了她三十五歲的一生。
在她離開的一瞬間,後白河抱着妻子溫暖的身體,放聲悲哭;侍奉滋子和後白河的人們,淚如滂沱。
消息傳到了平家,時子頓時暈了過去,被已經哭的不成樣子的宗盛扶走。清盛看着座下其他滿臉哀傷之色的人們,表情陰沉。比起悲傷,他更多的是擔憂。
得到消息後,阿绫擡起頭,看着天上密布的烏雲,耳聽着由遠及近,滾滾而來的轟鳴雷聲。
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