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六月,由于多田行綱的告密和平家出手迅速,一場由法皇背後主使,意圖推倒平家的謀劃被扼殺在搖籃中,史稱“鹿谷陰謀”。後白河身邊的兩大近臣,西光和藤原成親,分別被處以斬首極刑和流放。對此,重盛一再向清盛求情,不是為兩人,而是單為成親,因為成親不僅是他妻子的哥哥,也是他兒子的岳父,一向重情義的重盛無論如何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是于私;于公,成親是後白河的近臣,在重盛心裏,是他連接院政和平家的關鍵人物,重盛本想借着成親慢慢恢複雙方的關系,但如果他失勢,就意味着重盛計劃的全面崩盤。為此,他不顧父親鐵青的臉色,竭力為成親說情,甚至不惜以辭官相逼,而這一切,更激起了清盛的憤怒,當着長子的面火速處置了成親後,拂袖而去。
面對這一切,阿绫既心疼又無力,她不是沒有勸過重盛,告訴他這件事千萬不要管,相國怎麽處置就怎麽辦,落井下石不厚道,但也千萬不要為成親求情,就算不是完全一刀兩斷,也要做到好不偏袒,快刀斬亂麻,否則他只會被平家孤立。可是他不聽,素日溫和的他第一次對阿绫動了怒,摔門而去。
“重盛大人再溫和,也是有脾氣的,小姐。”事後,阿菊勸道:“男人啊,都不希望女人說太多。”
“難道讓我就這麽看着嗎?”阿绫含淚哽咽,“明明知道他會是什麽結果,我無法看着他承受這種痛苦!”
“唉,小姐,重盛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阿菊輕輕嘆口氣,“他為官這麽多年,怎麽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他還是要去做,即使他知道會有什麽結果,因為,他是重盛大人啊。”她無奈地笑笑,“說到底,他和小姐您都是一樣的人啊。”
阿绫一愣,無言低下頭,暗自垂淚。
自那天起,阿绫對藤原成親的事情一言不發,而事實就像阿绫預測那樣,因為重盛為藤原成親求情,不僅激怒了平清盛,也引起了其他平家子弟的不滿:竟然為一個妄圖摧毀平家基業的人賣力求情,他真的是我們平家人嗎?這種人,真的有資格做平家的首領嗎?!
對妻兄的愧疚,對自己的疑惑,對衆人指責的無力,一起向重盛襲來,原本就身體虛弱的他,終于不堪重負,病倒了。
經子憂心忡忡,衣不解帶照顧丈夫,卻不見他的病情有一絲一毫好轉,更是心急如焚.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绫子夫人,似乎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倒是晴子和丈夫季能大人來探望過幾次。
如果她在的話,也許丈夫會好得更快一些吧……
即使心有不甘,經子還是一咬牙,以靜養為名,派人護送以不能起身的重盛到小松第,然後送信給阿绫:
他,就交給你了。
其實阿绫很早就坐不住了,她真的很羨慕經子夫人,畢竟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可以堂堂正正照顧他,而自己,名義上不過是他的弟妹。
所以當她接到經子夫人送來的口信時,除了感謝,更是欽佩,同樣是女人,她知道經子是以怎樣的心情将丈夫送到另一個女人身邊。
看着昏迷的重盛,阿绫輕輕用濕手巾沾沾他幹裂的唇。你可一定要好起來啊,她想,否則怎麽對得起兩個女人對你的付出?
重盛醒來的時候,阿绫正在為他拭汗。看到她,他突然有一種無顏面對的感覺,僵硬地偏過頭,不說話。
阿绫也不說話,為他擦了汗,掖好被子,盛了一碗湯,輕輕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見他緊閉雙唇,只能微微嘆口氣。
“對不起呢,”她說:“我都忘了,你是多麽仁厚的一個人,怎麽能見死不救呢是我只顧着自己的想法,忘了你的感受,但是,”她看着他,“如果時間倒流,我還會阻攔你,就如同你一定會依然選擇為成親大人求情一樣。你無法看着他被流放,我也無法看着你承受非難。即使知道什麽結果,也依然會做同樣的事。”
重盛身子一僵,抓住被子的手微微顫抖。阿绫笑了笑,在他身邊蹭了一個位置,手指輕輕擦過他的耳垂,低聲說:“歡迎回來,夫君大人。”
重盛閉上眼,淚水滑過臉頰。果然啊,最懂自己的,還是她。
過了幾天,阿绫派人把經子接到小松第,兩個女人一起照顧重盛。
“您為什麽要這麽做?”經子問。
阿绫笑笑,“您如此為他考慮,我又怎麽能剝奪您這個妻子應有的權利?”
自從鹿谷陰謀事發後,重盛在平家的地位雖然不是一落千丈,但也是岌岌可危,與其相反的是異母弟弟宗盛的地位不斷提高,與其難分伯仲,更是讓重盛一派尴尬。但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已經無暇他顧,用阿绫的話說,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靜養。
“吃!飯!”一個幼嫩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在身旁響起,重盛嘆口氣,“小松,父親吃不下了。”
“不行!”快五歲的小松擡起肉嘟嘟的小臉,瞪起眼睛,非常認真地看着父親,“母親說了,你要全部吃完才行!”
“唉,”重盛無奈摸摸他的頭,坐在一旁的阿绫笑看着他們父子二人,手上做着女紅。前幾天得到消息,北條家的政子小姐似乎定了親事,自己雖然只做過幾天老師,也要有所表示才是,繡一幅并蒂花開,期盼好兆頭。不過……她在心底嘆口氣,那個姑娘真正喜歡的,卻是源家的禦曹司啊。現在嫁給一個不中意的人,希望她能看開一點吧,雖然憑心而論,源賴朝确實是一個容易讓女人動心的人,但阿绫很清楚,現在的源賴朝已不再是那個青蔥少年,現在的他,目的性很強,強到讓她心慌。這樣的男人,都真不如一個踏實敦厚的普通男子,能給予女人細水長流的幸福。
這時,經子領着幼子七郎過來看重盛,見到阿绫,笑着打了招呼後,坐到丈夫身邊,詢問他今天是否好一點。七郎靠在母親身邊,疑惑地看着坐在對面的阿绫。
在他的小腦袋中,這個人是他的嬸嬸,他父親弟弟的妻子。但是為什麽他覺得,這個嬸嬸與父親的關系很親密,甚至比母親還要親密?還有那個叫小松的孩子,為什麽母親說他是自己的弟弟?重七郎的腦子裏有着滿滿的疑問,但卻什麽也不能說,母親告訴他,在小松第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爛在肚子裏。他是好孩子,聽話,他不會說的。
阿绫正在繡一朵花,餘光瞥到七郎正盯着她看,知道這孩子又在糾結,有些好笑,招手讓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說話。重七郎聽話地坐在一旁,擡頭看着阿绫,窩在她的懷裏吃水果。其實他蠻喜歡這個嬸嬸,也不讨厭小松,他喜歡和小松一起玩,這樣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哥哥。
“想不想去院子裏玩?”阿绫笑着問他。
重七郎看看母親,點點頭。
經子笑着說:“绫子夫人,那就麻煩你照顧七郎;七郎,”她看着兒子,“你要聽話,還有,不要欺負弟弟八郎哦。”
嗯,還有這個,為什麽母親叫小松八郎就好像,他是父親的兒子——哎?小家夥只覺得抓到了什麽,用千年以後的話來說,那叫找到了亮點,雖然只是一閃而過。
阿绫微微一笑,八郎啊,這個看似普通的名字,卻是經子對小松的認可,雖然這個名字,只能在小松第叫而已。她站起身,前者兩個孩子的手,帶他們去花園裏玩耍。
看着三人在院子裏嬉戲,重盛笑笑,“真是,好久,都沒有這麽惬意了。”
經子笑容微斂,低下頭,“大人您,為公事操勞,還要為其他事情煩憂。”
重盛神色一黯,低聲說:“不知道成親大人,有沒有收到我托人給他帶的衣服和吃食他被流放,肯定會遭很多罪。說來說去,還是我沒用。”
“不是的!這與您無關!是我哥哥他,他做了忘恩負義之事!”經子連忙說。
“忘恩負義?”重盛苦笑,“平家對成親大人,何來恩情可言?除了在平治之亂家父沒有追究他,其他的,都是一言難盡。”
經子看着丈夫哀傷的神色,咬咬嘴唇,面對重盛行大禮。
“大人,”她說:“您休了妾身吧。”
重盛一愣,“什麽?”
“全是因為家兄之過,您才到如此地步。如果您與妾身離緣,父親大人就會息怒,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會說閑話了!”她哽咽着說:“都是因為妾身的錯,妾身沒能攔住兄長作亂,妾身應該受罰!而且,您可以堂堂正正贏取绫子夫人做妻子,她一定也會幫您……”
“你我夫妻多年,你覺得,我平重盛是那種人嗎?”重盛躺在那裏,幽幽嘆口氣,“過河拆橋,落井下石?你這些所付出的辛勞,你覺得我會忘記嗎?”他看着經子,“我以前說過,你一直都會是我平重盛的正室夫人,這一點不會變。你不要多想。”
“可是……”
“而且如果我真的這麽做,阿绫肯定會罵死我。”他笑笑,“她不只一次跟我說,我可以對不起任何人,但絕對不能對不起你。”
“大人……”經子淚眼婆娑,“您和绫子夫人,都是溫柔善良之人……妾身……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就什麽都別說。”重盛拍拍他的手,“其他人會說什麽,現在我已沒精力在乎。只要你們都好,成親大人平安無事,也不算枉費我的心血。”
“嗯!”經子抹着眼淚,點點頭。
重盛輕輕舒口氣,閉上眼睛打算小睡一下,享受午後的悠閑,可是上天就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的心腹跑來告訴他:藤原成親,死在了流放地。
聽到這個消息,重盛只覺嗓子裏湧出一陣甜腥,只說了句:“父親大人……真的沒有放過他……”便一下子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重盛卧病不起,平家人心惶惶。而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源賴朝看着懷中一身嫁衣,本該嫁為他□□的政子,眼裏藏了幾分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