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與七惜剛并肩而行,走出大理寺官衙,便一頭撞上了正朝這邊來的睿親王劉珩,想必他也是來探望劉琰的。他見到錦繡,笑意真誠道:“阿錦,你們怎麽這麽晚了還沒回府?”
自打劉琰謀逆一案結案文書一出,全天下的人都在罵慕容錦不作為,但劉珩這些日子來對錦繡一如既往的好。
雖然看到了那份烏煙瘴氣的結案文書,他理解不了其中意思,也只淡淡一笑,道:“慕容錦不僅聰明過人,且心善,他這樣做,肯定心中自有打算,老九這條命虧得他相救。”
一言一行,竟是對這個人全心全一的信任。
錦繡也笑着答道:“這就準備回去,王爺是來探望……“眼神往裏面一瞟,大家心照不宣。
只見劉珩一臉喜色癡迷,搖了搖頭,伸手去拉着錦繡,七惜想阻止,想了想,只得悄無聲息地将自己的手伸過去。
劉琰一把拉住七惜的手,一把攬住錦繡的肩膀,笑道:“我正要進去找你們,明天中午我做東,咱們天豐樓花差花差去。”
錦繡見他滿面紅光,眼神飄忽,不禁好奇地問道:“王爺這滿臉紅光,可是有什麽喜事嗎?”
劉珩一向最不懂藏着掖着,尤其是在錦繡跟前,直笑得見牙不見眼:“申景仙答應明天中午跟我一道吃飯,還特意吩咐讓我叫上你。”
“叫我幹什麽?”?錦繡有些不明所以,她一向跟着這大小姐沒什麽交集。
“大概是終于發現了我的好處,要跟你說清楚不嫁給你啦。”劉珩激動的就差含淚手舞足蹈了。
經他這一提,錦繡才想起先前宸帝給她指婚申景仙一事。她和七惜還因為這個鬧過別扭,擡眼看向七惜,果真他皺着眉,離他倆都遠了些。
第二天七惜和錦繡赴約,只見睿親劉珩已等在那裏,要了一個臨窗的雅座,用水墨屏風隔開,顯得頗為別致。
錦繡知道佳人總是要姍姍來遲,三人正喝着天豐樓獨制的銀毫花釀,這是一特制的茶,是用琅州雪毫茶與荷花釀三七勾兌揉成。七惜不擅飲酒,卻愛喝茶,只覺得這茶入口清苦,到喉間卻見濃醇,回味無窮。
不禁贊道:“這可是好茶。”
劉珩財大氣粗的笑道:“當然好,這一壺便是一兩銀子。”
偷着瞄一眼錦繡,打趣道:“你家這個扣馊的慕容大人舍不得買給你喝吧?不打緊,徐少俠只要肯過我府上,本王天天請你喝。”
錦繡眉眼一動,多情的嘴角輕揚,笑了一笑,不參言。
劉珩登時只覺得寒氣從腳上直接凍到了心裏,冷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突然想起那次審沈城西,她可不就是這樣笑着就把人給剮了。
正準備支吾幾句,一個俏麗的人影已從屏風後繞了進來。錦繡輕輕地掃了一眼,禁不住在心底嘆道:申景仙,果真是擔得起京都名花這個稱號。
申景仙把一件奪目勝火的紅衣,穿出了十分的濃麗,十二分的豔煞,眉目間卻又是輕巧的,俏生生的,雪中冰花似的。
劉珩怕是少有機會這般近距離地接觸到心上人,臉上笑得跟開花了一樣。
申景仙一開口,聲音就像玉剪刀裁開一匹綢緞,清柔而利落,神情微動:“你們誰是慕容錦那個狗官?”
錦繡一看這架勢,只怕這滿是正義感的美人兒,也是來替劉琰那厮打抱不平的。
連忙苦笑着向七惜求救,兩人眼神交彙,心意相通:阿七,這申景仙好兇,你承認算了,幫我擋擋……
七惜眼神淩厲:你那年趕我走,不是說要娶她……
錦繡:別這麽愛記仇,我能不能娶她,又不是我想就能的事,再說,寬容是美德。
七惜撇嘴一笑,手臂一擡道:“我就是,申姑娘好!”
回過神來的劉珩“啊”的一聲,看了一眼兇巴巴警告他的錦繡,立刻閉嘴。
申景仙拿過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舉止不止是大方,簡直堪稱豪氣,指着七惜厲聲道:“我今兒來就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申景仙寧可剃了頭發當姑子,也絕不會嫁給你這種人!”
劉珩聞言大喜,看向申景仙的眼神更是深情。
七惜亦是大喜,哈哈一笑道:“不嫁也好,我這種小人,原是配不上姑娘的。”錦
繡見申景仙一臉鄙夷之意,有些受傷,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申景仙又喝一杯酒,面色不改道:“為什麽?好意思問為什麽嗎?”
說着一根春蔥似的手指指定七惜,竟有刀劍如夢的俠氣道:“你說你長得倒也像個男人。但身為刑官,明知廉親王冤屈,卻不敢追查到底,結案更是結得狗屁不通,颠倒黑白。你這般屈從權貴,膽小如鼠,虧我爹爹還時常誇你,現在看來,他是看錯人了!”
說罷,也不給衆人反應時間,轉身而去,紅衣翩翩,幽香猶存。
只留下一臉如癡如醉睿親王劉珩。和一臉目瞪口的錦繡,她半晌方道:“這就是書香世家的申尚書的女兒?深閨弱質?知書達禮?”
劉珩一臉深情,贊嘆道:“這就是申景仙,我劉珩一生鐘情的女子。獨一無二,至真至純,真正的蕙質蘭心。”
說罷,極為狗腿地拿起她飲過的酒杯,滿上,慢慢喝下,感嘆道:“平素有酒,相随心上人,此生再無所求。”
七惜靜靜看着劉珩,道:“這申景仙很好。”
錦繡也是一臉贊賞,輕拍劉琰的肩,道:“這偌大的瑜原城,能看到她容貌之美的人不勝枚舉,但你是真正能讀懂她的人。她若能嫁你這個知音,也是一樁美事。”
這一語是對他出自朋友的祝福,心中有隐憂,卻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靜。
一面看劉珩手不停杯,忍不住提醒他道:“王爺,你先別光顧着喝酒,把銀子拿出來放着,免得一會兒醉了被打出去,我出門歷來是不帶銀兩的。”
不久,靈州與本案有關的人犯,連同知府梁貴安被押送到瑜原。
三月十七,廉親王謀刺太子一案重審。七惜侍立在大理寺殿內,而錦繡卻只能在後殿等候。
今日這局面,本是她所盼望的,她知道,秦克陽審案,一向手段雷厲果決,切入精準,擅用刑訊。
他先傳了文書羅錦衣,二話不說就先上了夾棍之刑,每每待他要痛暈之際,又松上一松。如此夾了三四回,羅錦衣連抵賴都有氣無力了。
見時機成熟,秦克陽又吩咐将從廉親王妃體內取出的碎瓷片給他呈上,羅錦衣一見便抖如篩糠。
只聽秦克陽道:“本官聽說你平常喜歡鑽研各種奇巧的折磨人的法子,你可認得眼前這物件是怎麽用的?你若不知道,今日我們就來探讨探讨,是吃的好,還是塞的好?”
羅錦衣吓得立即乖乖供出他教趙成以及廉親王府管家的攀咬之詞一事,同時也交代了廉親王妃亦非病死,而是太子暗令自己取其性命,便用了推瓶入腹這一陰毒法子。
問及廉親王妃供詞上的指印一事,聽秦克陽提及活人與私人的指紋變化之事,羅錦衣也不待用刑,立即承認。就這樣,一樁巨大的冤案,果然從一個小小的文書身上就打開了缺口。
殿側坐着的六部重臣、監察禦史紛紛颔首表示贊許,當聽羅錦衣指認太子交代取廉親王妃性命,盜取指紋造假一事,目中均忍不住露出鄙夷失望之色。
秦克陽深知,若再審出他們生割了劉琰的拇指一事,怕是場內的氣氛,就不會是這般風平浪靜了。于是用靈州方言暗示着羅錦衣要供梁貴安是此案的主使。
羅錦衣原本就擅長此道,禀性奸猾,一點即透,果然把太子翻成了靈州知府梁貴安。
在複審此案之前,秦克陽就熟讀了錦繡在靈州的所有審訊的筆錄。根據紅袖在靈州已經出了纰漏的供詞,秦克陽沒費什麽功夫,紅袖便當場翻供,供出原是太子指使自己誣陷廉親王。
話一落腳,轉頭看向一旁的劉琰,雙眸中是默默深情,以及無法言說的痛。
劉琰不願去看她,她弱弱道:“王爺,紅袖對你不起,這一世妄圖你的愛護,下一世,願生為男兒,伴你左右,效犬馬之勞。”
說罷便要咬舌自盡,幸得七惜見機極快,飛身下堂卸脫了她的下颚。性命雖保住了,卻也咬出了滿口鮮血,張着口,血直流到地上。
她俯下身去,蘸着地上殷紅的鮮血,雙目若水,凝視劉琰,伸指寫道: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着魔似的一直寫着“知不知”三字,直到被寺卒拖出殿去。
血紅的字在黑石地上并不鮮明,卻格外凄厲。
劉琰低頭看着,只是幾不可見的輕輕一笑。紅袖,你本就是我的一顆棋子,能為我犧牲,是你的福分。放心,你今日所願,也許有機會實現十分之一。
就這樣,廉親王劉琰謀刺案塵埃落定。主犯靈州知府梁貴安判了淩遲極刑,文書羅錦衣為人殘忍、且身負廉親王妃性命,判了一千刀的剮刑。
趙成和紅袖,判斬首示衆。還有靈州府重獄諸人皆是滾湯潑老鼠,死了一窩。七惜的仇,終究是報了。
大理寺少卿秦克陽一案判定,名揚天下。更是得了宸帝褒獎曰剛直嚴謹,細致入微,趁着大理寺卿林成棟告老還鄉知己,擢升少卿秦克陽為大理寺正卿。
大理寺丞慕容錦結案草率,昏聩誤事,由四品寺丞降為七品司正,并罰俸半年充公。
朝堂上,再見的廉親王劉琰和太子劉祁,兄弟倆相視一笑,一個三哥,一個九弟,冰釋前嫌。只不過廉親王劉琰笑得謙謙溫雅,雲淡風輕太子笑得卻有些勉強,甚至抽搐。
宸帝在上早朝的時候,當着百官的面,溫言撫慰了在此次案件中含冤受屈的廉親王劉琰。
劉琰當朝請辭遠赴靈州之命,道:經此一事,直覺兄弟一心,方能其利斷金。因此請求留在瑜原,協理朝政,襄助太子。宸帝大喜,準了。
此後廉親王新設親王府邸,內設通天閣,招納賢才,暢談國事。一時通天閣人才濟濟,仿若成了瑜原的一個小朝廷,連新任的吏部尚書蘇清源都常來常往。
轉眼又是一年端午佳節來臨。這幾個月大理寺司正慕容錦極是傷心難過。先是官階從四品降為七品倒也罷了,可這辛辛苦苦掙來的月俸,卻是一下子少了整整十兩雪花銀。
至于祿粟、薪炭諸物、增給、公用錢、給券、職田等公職人員福利也都同等的減少,更要命的是還要罰俸半年——這不明擺着要意要坐吃山空了!
每每想到此事,愛財如命的錦繡登時覺得心都碎了,每日在大理寺的司正殿無語問蒼天,透着窗戶卻發現整個瑜原的天都是昏暗一片,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呀。
偏偏家裏還有個吃相雖是翩翩佳公子,飯量卻堪比一匹狼的徐七惜。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說的就是他們眼下的處境。
七惜卻不在意這些,每日觀察的皆是錦繡的身體狀況,看她日見好轉,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氣,感謝上蒼。剛從靈州回來的一個月裏,錦繡因大病初愈、奔波勞心的緣故,時常頭暈高熱。
七惜整日整夜暗自擔心,害怕她體內的寒毒第三次發作,食不能安夜不能寐。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眼瞅着她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忽忽悠悠的一顆心才算落到了原處,卻已數不清這些日子冷汗濕透了多少件衣服。
略微放心之下,去少林的心思更是急切堅定,主意一定,胃口反而好了起來。??這天飯桌上難得出現了一缽大塊炖肉,色澤紅潤,味美汁濃,酥爛而形不碎,濃香而不膩口。
七惜十分高興,吃得也很高興,就着肉吃着米飯,吃了一碗,又盛一碗,再添一碗。吃飽喝足放下筷子,卻見錦繡黑黝黝的眼睛裏似乎要迸出火花射出飛刀來,不禁想起了傳說中蜀中以暗器見長的唐門獨有的暴雨梨花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