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大白于天下之後,江南諸州、靈州封地民怨沸騰不說,連瑜原城的百姓也都傳着太子設計陷害,廉親王含冤受屈的閑話,對那個胡亂定案的慕容大人更是污言穢語,百般咒罵。
這天一早,江南諸州百姓為廉親王劉琰鳴冤的萬民表送到瑜原,大理寺遞呈給宸帝,宸帝一看,連諸州知府的姓名竟均在其上,一個不落。
不由長嘆一聲,将卷宗放在桌上,又端起一碗盛着濃黑藥汁,仰頭一飲而盡,只覺得滿口滿心的苦澀難言,也不知是身體上的苦,還是心中的苦楚。
正待吃一粒蜜餞,卻見沈昭儀娘娘帶着小皇子劉晖過來,小皇子年方三歲,生得虎頭虎腦,極是聰明可愛,深得宸帝寵愛。他一路蹦蹦跳跳撲倒在宸帝懷裏,仰頭對父皇第一句話卻是:“九哥哥冤枉,太子哥哥是壞人。”
宸帝愣了一下,含笑看了沈昭儀一眼,卻不言語。
沈昭儀是久經宮中人情世故的人,怎會看不懂這個眼神的內涵,一時間秀麗的臉上略有些不自在。
這時元喜公公進來禀道:“戶部尚書申海清和兵部尚書蘇量兩位大人,在宮門外求見皇上……”
看了看宸帝的臉色,遲疑道:“大約也是為了廉親王一案而來。”
宸帝神色微變,以手扶額,閉目道:“讓他們回去吧,就說朕已有了決斷。”
第二日早朝,宸帝下旨,着大理寺少卿秦克陽重審此案。這天錦繡照例沿街溜達着去大理寺,一路上照例聽着三姑六婆販夫走卒翻着花樣痛罵大理寺那位狗官慕容錦。
殺豬的李大叔罵起來聲音格外大,像夏日轟隆隆的雷聲一樣,罵一聲剁下一塊豬肉挂上,手勢之美妙堪比七惜練那指天劃日的羅天劍。
賣繡花鞋的侯大娘罵詞格外精彩,罵得一雙昏花的老眼明亮閃爍精光四射,掙得粉紅的面頰看着和十六歲的少女一般不差分毫。
錦繡聽得津津有味,低聲笑道:“幸虧他們都不認識我就是那狗官慕容錦。”
七惜心微微一動,照例冷着一張俊臉不說話。
到了大理寺,錦繡直接找上了秦克陽,将自己在靈州審案的筆錄連同仵作驗屍記錄盡數交給了他,笑道:“這下我可算把這燙手山芋甩掉了,只是要辛苦秦大人你了。”
秦克陽接過卷宗,道:“你又何必瞞我?沒有你這出拼了官聲性命不要的葫蘆判,廉親王只怕已經下了死囚牢,等待處決了。哪裏還輪得到我來審?”
錦繡打着哈哈笑着,不再說話,她一向做事只求問心無愧,場面話能省則省。
秦克陽立即翻着卷宗看了看,蹙眉道:“對廉親王妃動刑,塞瓶入腹的是哪位?”
錦繡答道:“應是靈州府的文書羅錦衣,此人專愛琢磨試演各種毒刑。那日我堂審時曾試探與他,他反應不及,已說漏嘴了。”
秦克陽冷笑道:“這種人最好辦,用他琢磨出的法子細細的拷打一番自然什麽都招了。”
七惜在一旁聽了,眼中露出滿意的笑,看了這次是找對人了。
錦繡點頭,正色道:“我在靈州已把趙成和紅袖審問明白,不知廉親王妃的供詞你可曾看過?”
秦克陽道:“看是看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說不出的古怪。按照你所審的幾個人證,廉親王是被誣陷的是板上釘釘的事。但王妃已去世,雖知道供詞有假,但怎麽翻供。”
錦繡知秦克陽一向偏精于刑訊,也不多話,翻出廉親王妃的供詞和劉琰的供詞,道:“這十四份供詞的指印,都不是活人捺的。”
“廉親王妃的七份供詞裏,指印有橫有豎,雜亂無章,且太子只知盜取死人指印,卻不知人死後指紋與生前不同。”
“去年我把存放于大理寺二十年來的舊案卷宗都看過一遍,其中一份冤案的結案文書中提到過人死之後屍體的變化。大抵是半個時辰出現屍僵,兩個時辰就會全身僵硬,十二個時辰後屍僵開始減弱,肌肉逐漸變軟,若不收斂,便開始腐爛。”
一面說着,一面将供詞映着日光,道:“你瞧這指印形狀紋路,想必他們一份份謄寫供詞花了幾個時辰,這七個指印分明就顯示出由軟而硬、由寬到細的變化。”
秦克陽也拿起廉親王劉琰的供詞一看,十分佩服道:“果然!王爺這七份也是。”
心念一轉,怒道:“難怪王爺右手拇指被他們割了。”
錦繡沉默表示默認,一面沉吟道:“若這指紋不能讓羅錦衣認罪,就用他的推瓶入腹,想必他也會全招了的。只是此案還有個難處……便是太子。”
秦克陽默然,半晌道:“昨夜元喜公公已經登門過了。”??說着便是一臉猶豫道,苦笑道:“按照皇上的意思,此案縱然水落石出,只怕首犯也是個替罪羊了。”
錦繡想起她去靈州之前,皇上曾告誡她維護儲君名聲,聽秦克陽說宸帝的意思,便大致明白了。
她皺眉問道:“這替罪羊莫不是靈州知府梁貴安?”
秦克陽看着錦繡,點頭。?錦繡一時無言,此時結案,死的是劉琰,重審此案,死的是梁貴安——算來算去終究是要屈死一個。
見秦克陽神情黯然,想了想,安慰他道:“那梁貴安雖有可能是受太子所迫,卻也害死了廉親王妃,他雖是從犯,也并不算屈。”
秦克陽搖了搖頭,嘆道:“改天請你喝酒罷。”
錦繡點頭答應了,告辭而出,剛走到天井,只聽腳步聲響,秦克陽從後面追上,喚道:“慕容大人留步。”
大理寺天井中,黑石鋪地,數棵大樹雖不複青碧,卻仍是挺拔參天,在寒風中巋然凝重。
少卿秦克陽整理官服,平心靜氣,展袖、躬身、屈腰、長揖為禮,良久起身而去。
是夜,大理寺重獄,一牢房內。徐七惜與劉琰對面而立,他看着劉琰,突然開口:“言之表兄,今日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你都是算計好的。”
劉琰長身玉立,靠着黑石牆坐着,身纏鐵鏈,容色蒼白,卻隐然有談笑即風雲,揮手是蒼生的意味,微微笑道:“果真什麽都瞞不過小表弟你,說說,我哪裏露了破綻?”
七惜淡淡道:“你沒露破綻,此次也的确是被太子所冤。但這案子破綻太多,巧合也太多。”
劉琰笑的雲淡風輕,他道:“破綻多得問太子,是他思慮不周,至于巧合……那是天意,天不絕我。”
說罷笑了笑,又道:“布衣神教作亂與我無關,趙成是受人唆使誣告我;紅袖是連華樓殺手,聽命于太子;廉親王妃不肯屈招,卻被奸人所害。這樁謀刺案,從頭到尾就是太子冤枉構陷。”
七惜淡淡道:“你設計故意給機會讓太子害你,甚至暗中推波助瀾——這些我沒有證據。但我知道,此案一翻,太子盡失人心,再無機會,而你會借機去搶你要的東西。”
劉琰望着窗外透過的一縷月光道:“小表弟,你用搶這個字眼實在太難聽了,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只會等有人逼與無奈雙手捧着玉玺送給我。算起來,太子不過是占了長子之位,除了這些,他還有什麽可以跟我比的。”
七惜神色不動,突然道:“你的王妃死得很慘。”
聽到此話,劉琰眼中閃過幾許惋惜幾許溫柔,更多的卻是冷徹骨髓的優雅從容:“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她既無憾,夫複何恨?不過夫妻一場,我終不會讓他白死就是了。”
“紅袖知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劉琰輕輕撣了撣衣袖上落的一小簇灰塵,漫不經心道:“這出戲,最講求的便是個真字,連廉親王妃都不知曉底細,何況紅袖這個棋子?再說,我又怎會授人把柄?”
“太子允諾紅袖,這一案後,将我廢為庶民,交予她從此避世而居,她便一心想着與我平凡夫妻、長相厮守。太子如此苦心,留她在我身邊充當伏子,我為何不順着太子的意思呢?”
七惜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把錦繡算計進去的?”
劉琰卻斂了笑意,眼神有些熱有些真,他道:“阿錦是我最不願意算計的人,但我知道,我若有事,她一定會來。”
見七惜眼眸裏盡是冷漠譏诮,劉琰正色道:“南州一案後,我就知道皇上對她出奇的寵信,卻一直未曾動用她。直到去年臘月,太子有心害我,他又身在大理寺,這才讓十七皇叔去找了她。”
“睿親王可知道你圖謀的這些?”七惜問。
劉琰笑容溫暖:“小皇叔不知,偌大個京城,就他是當真替我擔心着急。”?七惜輕籲一口氣,放了心。
畢竟,劉珩不曾欺騙過錦繡。
透過狹小的窗,劉琰遙遙看向一枝早開的花,問他:“小表弟,你會把這些告訴阿錦嗎?你覺得你說了她會相信?”
七惜冷笑道:“她肯定會信我。況且這事我不說,她也知道,你覺得你瞞過了她?錦繡不說,只是因為她不願意懷疑你,她想相信你。況且,太子一直想害你,她是知道的。”
劉琰忍不住搖頭道:“信任他人是一種劇毒,他人便是地獄。阿錦這些年在官場,到底還是歷練得淺。”
話音剛落,七惜出手如電,一掌重重掴向劉琰的臉頰。劉琰右手食指和中指立即伸出,形若剪刀,點向七惜右腕的太淵穴和陽池穴。七惜立即變招,五指一勾,拿向劉琰的肩井穴。
眨眼間,兩人指掌未交,已拆了七八招,七惜兩指點向劉琰睛明、人迎兩處大穴。劉琰避無可避,側臉躲開的同時,一掌拍向七惜的胸肋。
七惜恍若未見,一掌掴上劉琰的左頰,與此同時胸腹不可思議的後縮一寸,同時手掌收回,啪的對了一掌。?這是他們兄弟倆自重逢後的第一次交手,因劉琰手腕縛着鐵鏈,七惜還手下留了情,
那一巴掌雖打得劉琰口角出血,卻已是未用內力。劉琰既已落敗,也不追擊,輕輕擦去嘴邊血跡,笑道:“小表弟這些年走南闖北,練了一身好俊的功夫。”
七惜的聲音比冰還冷,比刀更利:“我是為了她打你這一巴掌,她說你有恩于她,但我知道,她當你是親人。”
劉琰,為了你這個親人,她大病初愈就在皇帝面前跪足了一個時辰,更不用說這些天的奔波勞累,單是為了替你翻案,街頭巷尾都在罵她狗官。
她一直想着,借着在大理寺為官的契機,能躲過與她兄長的交鋒。可是為了你,她親手毀了自己多年建立起來的名聲。
偏偏這一切,到了你嘴裏,只落得一個“歷練得淺”?
劉琰垂下眼睫道:“你放心,阿錦為我做的,我樁樁件件都知道都記得。”
七惜黑眸中鋒芒畢露:“你與太子相争我不管,若再牽涉到她,我便會對你出手。”
劉琰笑道:“我怎會屑于與太子相争?我從未把他當作對手,我們的父親,一個偏愛長子的父親,自認為是這萬裏河山千萬子民的主宰,才是我的對手。”
正說着,獄中長長的甬道上走過一個人來,他二人目力均好,見是錦繡,都停了言語。??錦繡含笑走近,七惜的眼睛亮了一亮,劉琰的眼睛卻是黯了一黯。
錦繡盈盈笑道:“阿七,大晚上的,你和廉親王爺在聊什麽?”
劉琰閑閑的,指着窗外那枝不知名的嫩黃花朵,道:“我們在說春色三分,盡在枝頭一點。”
錦繡看他一眼,颔首微笑:“廉親王爺真真填的好詞!卻不知是不是太下功夫了些,倒把好端端一張臉給填腫了。”
七惜不禁一笑,起身攜着他的手,道:“阿錦,我們回家罷。”
劉琰照例目送他們二人遠去的背影,深不見底的眼眸裏三分欣羨三分蒼寒。
低頭掰下一小塊硬面餅,手腕輕抖,窗外那朵黃花頓時委落塵土。聲音裏有些壓抑不住的焦躁渴求,卻嘆道:“未到你開的時節,着什麽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