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好好當你的攝政王吧

宸帝凝神靜氣,攢足了氣力,道:“申愛卿,拟诏。”

元喜公公搬過一張矮幾,鋪設好筆墨紙硯,李廷圭墨錠在一方九龍端硯上緩緩滲出清香,墨汁逐漸溢滿,申海清跪着提筆。

宸帝緩緩開口,聲音平靜而清晰,似風中吹折的薄冰:“太子傅少陽行動失據、進退無度、鸠聚黨羽、專擅威權、毫無忠君敬長之心,以失人望,廢為康王。”

太子低頭咬牙,卻毫無驚慌失措之态,只有不悔的倔強,眼神裏最後一絲溫情消失殆盡,跪倒磕了個頭,竟起身出門。

宸帝恍若未見,只撕心裂肺的重咳起來,一時禦醫紛紛進來伺候,好容易平息下來,也不休憩,強自支撐,說道:“傳位于小皇子劉晖。”

“廉親王劉琰,秉性忠直,才識俱優,安民察吏,綏靖邊疆,實國家有用之才,晉封攝政王,輔佐幼主。”

說着,伸出手去,握住劉琰的手道:“老九,你與小十四本是同氣至親,實為一體,尤當誠心愛護,休戚相關,以江山社稷為重,以蒼生百姓為念。”

說罷,又轉頭吩咐道劉晖道:“十四,給你九哥行兄弟之禮,日後你當了皇帝,你九哥還是你的親哥哥,是你最該依仗器重的臣子。”

劉晖雖年幼,卻極是聽話聰明,當下俯身行禮,恭恭敬敬喚道:“九哥!”?劉琰笑盈盈地伸手扶起他,劉晖卻被九哥劉琰手心冰冷的溫度刺了一跳。

宸帝轉眼看向衆人,低聲道:“諸位賢臣,務必各秉忠良,屏除恩怨,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時,共相輔佐,務必使大原太平無事,與億兆子民共享安寧之福。”

“臣遵旨!”衆人含淚跪拜。

宸帝閉目休息片刻,道:“你們都下去,老九你留下,朕還有一些話要跟你囑咐。”

衆人恭敬跪拜,轉身離去,只剩下屋內父子倆,一室靜默。劉琰側身坐在榻邊,端詳着宸帝衰敗的面容,輕輕一笑:“父皇,二十年多年啦,咱們父子之間,那些不願提及的隐情,終是該了斷了。”

宸帝亦是微笑,心平氣和地看着劉琰道:“老九,這一局,終究還是你贏了。”

劉琰搖頭道:“父皇,這局,咱們誰也沒輸,你只是缺了一個好幫手,三哥倒是幫我不少忙。”宸帝咳着,血順着下巴流到衣襟,劉琰為他抹去,又端來藥,一勺勺喂他。

他凝視着眼前這個被稱之為父親的人,眼中神色複雜,他聲音低沉:“父皇封三哥為康王,是想圖個好彩頭?希望他福壽康寧麽?”

宸帝道:“你寬仁之名傳遍天下,既要做謙謙君子,那便饒他一命罷。”

笑得有些發苦,卻也透徹:“凡事都是雙刃,你韬光養晦兵不血刃,我雖挑不着理由殺你,任你高位重權,你卻也不能肆意出手謀奪皇位。”

閉目道:“好好當你的攝政王罷,否則,亂臣賊子,舉國讨之。”

劉琰笑了,笑容中帶着翻騰的怒意和恨意,他将手中的藥碗傾倒在地道:“我、三哥、小十四都是你的兒子,還有五哥、七哥,他們每個人你都有疼愛之心。或放在身邊護着,或支在邊疆給了他們足矣安守己身的兵權。可為什麽偏偏防着我?”

“打我出生那天起,你就不喜歡我。甚至還聽信讒言,處處提防着我這身上流着滄州皇族血脈的餘孽?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姓劉,是劉氏的子孫?”

“你那麽忌憚滄州秦氏,為何又要取秦氏一族的女兒?讓她與心愛的人分離,一生一世不得安寧?你一邊從身心上虐待着她,還一邊讓人在坊間傳她是因為喜鸾宮一事失寵。你屠戮了她滿族,也殺了她心上人,還囚禁着不讓她追随他而去,讓我們母子分離,你對我們母子何其狠心?”

“現在你用親情來約束我,讓我放過劉祁和小十四。你們對我有過親情嗎?劉祁一直忌憚着我,背地裏罵我巴人雜種,這些年一逮着機會就要置我于死地,我為什麽要放過他?至于小十四,他争位也不過是母族慫恿,若他敬我,我不會傷他……”

“既然所有的事,你一早就看明白了,為何不反省你們母子這些年都做過什麽?秦氏一族為什麽會被滅?”宸帝笑了,眼神裏帶着一些嘲諷和不屑。“秦氏一族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幫我訓練暗衛,因為他們清楚,依照你多疑的性子,即使什麽也不做,也得不到善終。你以為一個區區攝政王,能奈我何?”劉琰也笑着答道,有種近乎瘋狂的執着。

那麽漫長的寂寞漂泊,那麽漫長的不平憤恨,那麽漫長的等待煎熬,那麽漫長的隐忍策劃……換來區區一個攝政王,怎麽可能罷手?宸帝一道聖旨明昭天下,劉琰可以掌控大權,可以攝管朝政,卻只能光明正大的被釘在攝政王這個身份上。端的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好思量,劉琰以民心奪權,宸帝亦以天下悠悠衆口限其權。

可惜,他卻低估了劉琰不惜攪亂世間颠覆江山的狠和絕,低估了劉琰隐藏在優雅圓融裏上絕浮雲下匡地紀的博大野心。

但是眼下,沒有好時機,劉琰臉上詭秘的笑容消失,代替的是寬容的笑,他道:“不過攝政王這個身份,的确會牽制我一段時間,在這期間兒臣會謹記父皇教誨。父皇還有什麽吩咐?”

宸帝低聲嘆道:“老三給你們下藥,是想最後一搏,讓你和沈昭儀犯下淫亂宮闱的大罪,卻不想他把阿錦也牽涉了進來……也難怪,他是為他母親恨上了她……”

劉琰笑得頗堪玩味:“我不會怪他,他想借着這個機會,一是除掉我,二來讓沈昭儀蒙污,小十四也就不能繼承大統,萬幸未鑄成大錯。”

宸帝眼神有些散亂,卻是全然的心疼:“可憐的阿錦……老九,你是不是喜歡她?”一時急道:“你不可以……她心有所屬了,而且她是……”

劉琰淡淡打斷道:“他是和臨姑姑的孩子,也是慕容氏的餘孽。”

劉琰擱下藥碗,笑了笑:“論理,她該叫我一聲九哥。”

宸帝驚怒之極:“你……你明知道,你還如此對她?”

劉琰輕嘆道:“我拜三哥所賜,中了極為厲害的春藥,不這樣對她,難道這樣對父皇的寵妃?”

宸帝掙紮着擡起手,卻打翻了幾案上的藥碗,呯的一聲摔碎在地上,顫聲道:“你……作孽!無恥!”

劉琰絲毫不惱,凝視着他,緩緩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父皇是不是忘記了?父皇不知天上有佛神,兒臣卻知你心中自有一點朱砂痕。”

他低語呢喃道:“你以為當年宮中那一段秘聞,兒臣當真什麽都不知嗎?”

宸帝活像被人一鞭子抽在了臉上,身子像牆上脫了軸的畫卷,立刻癱軟下來,嘴唇哆嗦着,眼神已是垂死的哀傷空茫。

劉琰溫言道:“父皇,你我都是存了一樣的心思,只不過你是對含和臨姑姑,我卻是對阿錦,你應該最懂得我才是。情到深處,又怎會有顧忌?”

俯身撿起藥碗碎片,道:“父皇,你不如我。你只敢自私的躲着,害怕忤逆了皇爺爺的意思,丢掉儲君之位。于是眼巴巴的看着和臨姑姑遠嫁,要她時卻說着不知佛神的安慰自己的話……”

擡起眼眸,一覽無餘的堅定坦蕩:“我劉琰,卻是絲毫不懼這漫天佛神。我不管和臨姑姑是皇祖父的私生女還是不是,也不管阿錦身上是不是真的流着我們劉氏的血脈,這輩子,我就是要定她了!”

宸帝恍惚問道:“為什麽?”

“父皇是問我為什麽喜歡她麽?”劉琰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像風刀霜劍的世情中開出了一朵溫情脈脈的花。

“緣起譬如恒河聚沫,不知始終。大苦蘊集,情之所鐘,卻正在我心。”?劉琰絮絮道,回想起那個深藏在靈魂中的身影,他滿心滿眼都是溫情。

“第一次月下初見,她就聽懂了我的笛音,一見便是知音傾心。母妃在宮中出事,是她一直陪着我,在她面前,我無需有分毫遮掩,說不出的輕松自在。但也從沒有人像她那樣,看着是柔的,剔透見底的,越琢磨卻越是硬朗越是深,叫人抓不到摸不透放不開。”

“這麽多年,我吃過的最好的飯菜,就是她下廚做的青筍炒肉、炒雞蛋、炒青菜、豆腐湯……父皇,你是沒有這個福分了。”

“我在千裏外的青州,被劉祁下獄折磨,也是她不顧一切為了我抱病奔波。她還為我哭過,在我跟她訴說身世時,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正陽宮隐藏的真相……”

劉琰含着淚,捂着心口,無比珍惜道:“那滴眼淚我藏在了心裏,燙得我這些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隐忍偷生整日圖謀的九王爺。”

聲音裏多了幾分不确定的急切:“父皇,其實阿錦對我是不一樣,我是這世上與她最親近的人,也是最明白她的人,雖然她現在不承認,心裏有個徐七惜,不過……日子還長,對不對?她終會跟我在一起的。”

良久不聞回應,只有黑夜凄涼的風沉默着吹過。宸帝已是呼吸斷續,暈了過去。

是夜,宸帝崩,十四皇子劉晖即位,年號“升平”。廉親王劉琰攝政,尚書申海清等四人為輔政大臣。

錦繡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後的夜半時分,睜眼時剛好望見窗外一輪皎皎明月,她知道此刻正身處自己家中床上。

劉琰絲緞般的黑發鋪在床邊,一只殘缺的右手擱在錦繡胸前。劉琰的脖頸有些修長,弧度亦十分優美,隐現在發絲下,被月色鍍上一層霜清雪潔。原本看見自己在家的錦繡,稍微放松了一些,待看清身旁的是劉琰,瞳孔又收緊了。

她慢慢擡起手,五指成鈎,直取劉琰喉管。這一抓看似沒什麽勁力的一抓,卻出奇的巧妙精準,有意無意籠罩了劉琰将臺、人迎兩處致命大穴。

懂點行武之道的人,就知道錦繡這一下雖無內力,倘若是抓實了,卻也足夠讓劉琰暈眩受制。

劉琰睜眼,微嘆了口氣,一指點中她手掌太淵穴。錦繡手腕頓時無力垂落。

劉琰伸手握住她皓白的手腕,問道:“你方才那招毒得很,誰教你的?慕容易之還是徐七惜?”

錦繡也不掙紮,冷冷道:“我大哥。”

劉琰“嗯”了一聲,笑道:“為什麽要殺我?下藥一事已經水落石出,是太子一手所為。我也是被他所害,再說要不是我,你就算什麽也做不了,他們依舊會誣陷你和沈昭儀犯下淫亂宮闱的不赦之罪。你知道,太子恨毒了你。”

聽到他提起那晚的事,錦繡臉色刷的慘白,聲音卻冷靜,直視劉琰道:“你根本沒有中那些藥,一直神志清醒。”

“況且太子能在這種階段,還做出這等下作勾當,只怕是你安插在他身邊的人出謀劃策。讓他以為,這是絕地反擊制勝的好時機。”

“誰曾想,他以此事作最後一搏,你卻是借此事給他最後一擊,讓他把我牽連進來,不過是你想順手要我罷了。否則太子何苦急于一時要害我,放在日後,我于他來說,不過是可以随手拿捏的小人物而已。”

她說到這裏,神情越發漠然:“劉琰,我高估你了。我只想問你,霍延星……”

這是劉琰最不願意看到的表情,凝視着她,低聲打斷道:“那晚我要你,只是因為……盼得太久等得太苦,阿錦,我以後絕不會再算計你。”

錦繡點頭,追問道:“那好,霍延星是不是你的人?”她問的語氣輕松,問完只覺得緊張恐懼,透不過氣,再不敢看劉琰。

生怕看到他那種冷到骨子裏的嗜血微笑,她緊緊攥着另一只手。清冷的月光映襯之下,肌膚近乎透明,額角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劉琰笑着将她的手放到掌心,一根根手指慢慢展開撫摩,錦繡毫不抗拒,只垂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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