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那麽一眨眼,便過了元宵。
又那麽一眨眼,再過了驚蟄。
等着薛黎陷兜兜轉轉一天天奔波在各處輾轉,得空回幾趟詭域。幾個來回打下來,忽然就春分了。
今年的寒冬維持了似乎挺久的,只不過剛入冬的時候他們就在詭域,許是有那些琪花瑤草,看多了那些在平常冬日裏不會出現的美景,好像雪深便不曾多感受到一分。
此刻春分一到,連風都是最舒服的,帶了丁點微暖的意,很柔,柔到讓人恨不得就那樣搬把藤椅曬着太陽,眯過去一個下午。
只不過薛掌櫃此刻實在沒有這個閑心了。
距離蘇提燈昏迷過去,已經快有兩個月多了。
按理說,不該如此的,沉瑟抽他抽的雖狠,但渾身上下僅僅是皮肉傷罷了。
縱使他經脈比不得別人,但也不至于這麽久了……
久到,讓他有些害怕。
只是好在這人現在昏迷,甚麽都不知道,因了沉瑟那話『你便可勁的把他搓扁揉圓都沒關系』,但薛黎陷又跟蘇提燈沒那麽大的仇,薛掌櫃又是個心态平和的人,閑着沒事是不會像沉瑟和蘇提燈那樣都喜歡去亂欺負身邊人的,因此也只是本本分分的給他上藥,有時候得了綠奴那濕毛巾給他家先生擦擦身體後,趁機上去號個脈,聽個心跳。
脈象和心跳雖然微弱,但是都有的。
只是不知道為甚麽一直昏迷罷了。詭域這裏又是最好的藥……
也不是未曾想過要把蘇提燈放那詭域山頂上的泉池裏,只不過他并不曉得那藥性,也不知道綠奴能不能拉住了他家先生別栽水裏頭去,好像唯一懂那泉池有甚麽用的沉瑟——此刻又人間消失了。
若說這兩個月來沉瑟幹了些甚麽荒唐事,連薛黎陷都忍不住暗地裏啐他幾口。
那日,就是薛黎陷剛給蘇提燈上好藥的那日,他曾見着沉瑟出了一趟鬼市,再沒回來,起先還以為是甚麽正經事呢,十多天後就聽說有人夜闖了漠北蘇家,一人單挑了蘇家好幾個高手,甚至連守葬陣都給破了,只不過那人像是有病,純粹是去殺人的,破壞東西倒不是主要,然後聽說蘇家最小的那位公子差點被削成了千千萬萬片。
沉瑟本是也想把那蘇竹手腳給廢了的,他那天确實也有機會辦到,就算最後拼着挨上了蘇鶴一掌得個重傷,他在那之前扇子也能廢了那小孩。
可是忽然他又想到他要是真這麽做了,估計首先跟自己不樂意的,倒是蘇提燈。
承蒙蘇家小時候照顧,他到底是過的不錯的,除了略微寂寥點。
至少要甚麽有甚麽,未曾短過他一件衣,一口飯,除了把他隔絕在一個根本沒有人來問詢的天地裏。
所以,蘇提燈那個癡傻玩意兒竟然是在心底還感激他們的!
及至沉瑟負傷而去,甩脫蘇家的追蹤——沉瑟忽然又想,如果沒有發生十歲的那件事,蘇提燈有那個機會跟着蘇景慕走嗎?蘇鶴可能放得了手嗎?蘇鶴,蘇鶴,堂堂宅心仁厚的蘇莊主啊,心中竟然也是有魔的。
當天夜裏,蘇家剛差不多傾巢而出追沉瑟不久,未修補上的守葬陣裏頭,便失了兩把武器——一把名劍,一把名鞭,都是老祖宗的東西了。
盜竊者,不知所蹤。
薛黎陷一開始還白天在外面忙他自己的事,晚上回來給蘇提燈仔細着上藥呢,并沒深思這件事,結果消停了半個月,又聞南宮家遭襲。
殺了四個高手,又燒了大半房屋,喪心病狂程度他簡直想不到除了沉瑟還會有誰。
然後,第二天夜裏,南宮家又丢了一位長輩,随長輩丢的,還有一把名器。
薛黎陷這時候才覺得有點不對了,但是對不對先不管,蘇提燈是不能在鬼市呆了,他怕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來鬧事。
於是索性把蘇提燈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就帶去詭域了,當然,同行的還有綠奴和鴉敷。
鬼市這裏,就全靠阿炎和十七撐着。
薛黎陷把蘇提燈放到詭域那幾天之後再沒出現過,他也去北邊辦事,想順道把沉瑟找回來,讓他別狂性大發了,別人可能不知道,但薛黎陷知道,沉瑟這絕對不是像江湖人所謠傳——修羅門被滅了,他就看正道不順眼了,這不四處去挑事嗎,這沉瑟吶,絕對瘋啦!
沉瑟,這一舉動更像是私人恩怨,或者,是跟蘇提燈有關的恩怨,凡是得罪過蘇提燈的,他都過去一一讨債了。
要不,這不過小半月的時間,怎麽接着遭殃的就是衛家了呢。
也趕巧這幾個都在了北方,這小半月後,沉瑟差不多一舉屠了衛家,之後莫名其妙就銷聲匿跡了。
只不過,衛家被沉瑟弄得太幹淨,幾乎沒留下甚麽,所以沒有人知道,衛家到底少沒少了東西。
而公孫家,一點事也沒有。
有人說這是沉瑟說不定殺人太多遭報應,傷好不過來,死了,才放過了公孫家。
但是,薛黎陷知道,沉瑟是從南邊走的,第一個殺公孫家豈不更簡單?
而且,公孫家沉瑟确實不會動,公孫坤清是蘇提燈的好朋友,他妹子還是蘇提燈的妻子……同樣明白這不是沉瑟在挑事,而是在讨債的,還有蘇家家主。
江湖上有很多傳言,但是越傳越兇的同時,還有那漸漸慌起來的人心——
都覺得沉瑟就是瘋了,逮誰殺誰的,同為邪魔歪道的還好些,但也深知沉瑟殺人是看脾氣的,管你黑白甚麽道,但是許許多多正道卻确實心下不安。又想着,這江湖四大家已被沉瑟算是鏟除了一家,公孫家雖未撼動,但卻也未曾見過站出來揚言甚麽。所有人都被沉瑟搞得慌亂,震驚于他的武學造詣,也恐懼于他那不似人能有的脾氣。
而就被所有人或在口頭上挂着,或在心底裏揣測着到底是死了還是失蹤了的沉瑟——此刻只不過是在一座偏遠的寺廟裏,吃齋念經,順帶養傷。
再換句話說,整個尼姑庵裏頭,倒就沉瑟這麽一個恬不知恥不要臉的大男人存在了。
「師姐……」
回應他的只有面前對坐蒲團上那個閉目垂首,安心敲着木魚的女子。
沉瑟便壓下心中所有話,默不作聲的陪她耗着。
這麽多年,當初的老六在來中原的路上就死了,跑出來的幾個小孩子裏頭,最大的是他這後來的『師姐』,他排了第二,說實話當初在南疆的奴隸場裏跟其他人也算不得熟,他生性孤僻不愛說話,也有體格大點的小孩子未曾不是來欺負過他,可他就是天生對武功這方面有點天賦吧,力氣也大,總是能把那群人打跑了,後來他們問了幾個不願留在這裏的小孩的意向,一合計,竟也幹出了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
若說蘇提燈偏喜歡那就不聽話的東西,自己強行給他扭聽話了,那麽沉瑟其實與他恰恰相反,沉瑟只喜歡天生就聽話的東西——譬如他的十七,譬如當初的老六。
甚至,沉瑟到現在都不知道老六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小小的,他們去幹甚麽,他就默不作聲的跟着。
若說對他這個師姐,沉瑟是因為服氣才留心的,那麽對老六,是因為這人很乖很省心,不惹事,帶着也就帶着了,跟随身揣把扇子好像并沒甚麽不同。甚至沉瑟大多時候是不知道身邊還帶了一個人了,但想起來了一喊,那老六便出現在自己旁邊了,任自己捏捏臉揪揪頭發的。
也就是這樣一個乖小孩,在來中原的路上感染風寒,他們一路颠簸不敢停歇,之後,就沒了。
原來已經這麽多年了,沉瑟想着他們當初逃出來的那群人,唯一有印象的兩個,一個竟然要遁入空門了,一個卻是早就沒了的,剩下的三個,沉瑟根本不知道他們叫了甚麽名字,又或者,長做了甚麽模樣。
但是,如果沒查錯的話,『地城煉獄』裏,是興許能他鄉逢故知的。
只是,沉瑟已經不念舊情了,他本就是個沒甚麽舊情可念的人,無論曾經認識與否,一想到那裏的人差點傷了他養的東西,沉瑟就有一種無名火蹭蹭蹭的往上蹿個不停。
他養的東西,他愛欺負便欺負,愛哄着便哄着,那是他養的,跟旁的人甚麽幹系?!
他所在意的東西,其餘人稍微碰一下沉瑟都覺得那是在搶,興許是骨子裏的傲性,也興許是骨子裏的偏執霸道,沉瑟很不爽,很不爽的那種不爽。
因為蘇提燈想要那裏存在,他說想看看人性究竟能有多惡,自己起先覺得,是得有那麽一個惡心的地方襯托蘇提燈至少是只蟲子也沒那麽惡心,但現在,興許是看到那家夥騙自己只吃了一瓶半,卻只剩下小半瓶不歸時,沉瑟忽然就忍不了了。
他向來就不是一個習慣忍的人。
正淵盟不是怕揭開當年隐秘,撼動四大家的地位,翻扯出陳年恩怨,爾後導致整個江湖人心不詭,惡鬼成群嗎?
心中有佛的人看甚麽都是佛,便是不在這寺廟清淨地,那也是佛。
心中有鬼的人看甚麽都是鬼,便是供奉在這寺廟裏,那也仍舊是只鬼。
你們正淵盟不敢妄動的事,我便去替你們做了好了!又有甚麽了不起!
江湖難測,人心詭惡,倒不如統統一鍋炖了它,瞧瞧這碗湯最後能不能熬至腐朽!
殺意四下激伐,合着木魚聲,聲聲扣心。
面容秀雅的女子終于略停了手,睜開一雙并無波瀾的眼,輕聲道,「施主,心亂了。」
沉瑟忽又笑,默不作聲再度合上了眼,重新摒除雜念,專心聽起了木魚聲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