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看着沉瑟心情稍微好點了,二話不說去藥房拿了藥便也蹭上了房間裏頭去,沉瑟倒也沒管着,他打人在行,救人可不怎麽拿手,薛黎陷本就是個郎中,這點活他來也好,剛才打蘇提燈他有幾下被氣的狠了現在也在怒火攻心,一收勢也覺得有些頹了,窩在椅子裏做了個甩手閑人,淡定的看薛黎陷忙前忙後。
薛黎陷一看沉瑟沒攔着他便知道這是默許了,随即又忍不住在內心默默啐道——我呸,你倆肯定都有病,病的還都不輕!
本身還想叫綠奴來搭把手過來止血,可一想到這麽血腥的場面還是算了吧,而且綠奴一直哭哭啼啼的,萬一把沉瑟又哭煩了怎麽辦,便把他們轟出去了,此刻屋裏就他們仨。
蘇提燈身上全是沉瑟拿鞭子抽的,此刻有些地方衣服粘連着,略微一揪起來便是肉連着絲的,薛黎陷看看蘇老板那一身上好的玉一般光潔的皮膚此刻成了這樣就舍不得,心說沉瑟倒也真下得去手。
一點點盡量別疼着蘇提燈的往下揪着衣服,正認真呢忽然就被沉瑟重重踹了一腳,「滾邊去。娘娘唧唧的煩死了。」
爾後還未等薛黎陷撲上來攔住沉瑟,就看他一手捂在蘇提燈嘴上,另一只手「刺啦」一聲給全扯下來了。
「唔。」
蘇提燈臉上頓時又多滾了兩行清淚。
「疼也忍着,活該。」沉瑟一邊将衣服扔了,就再度窩回桌邊椅子裏去,想了想似乎還是在生氣,憤憤的抓過一個茶杯便扔過去砸他,「該!」
薛黎陷這次眼疾手快的撲過去擋着了,真叫那茶杯擊着了後背就疼的他眼前一黑——卧槽,沉瑟這是灌了內力扔的啊。
沉瑟看到此舉卻笑了,起了身幸災樂禍道,「蘇提燈,薛黎陷果然是為了克你而存在的。這造化,有趣,果然有趣。」
沉瑟剛起身的時候薛黎陷渾身毛都炸了,以為他又要動手呢,可看到沉瑟不過是神神叨叨說了這麽一句就往外頭走了。
這才放下心來。
重新低下頭的時候只看到蘇提燈一張凄然的臉。
搞得做甚麽錯事的是他自己似的,還未等開口,便聽蘇提燈嘶啞道,「……他剛才是為了砸昏我……直接,感受不到疼了……你倒好……那你來吧,打我一下,直接……打昏過去……太疼了……」
薛黎陷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爾後猛然間直了身子,雙手來回搓着有些局促道,「我,我做不到……」
蘇提燈剛剛忍住的淚又再一次被薛黎陷氣出來了——「……那你要我疼死啊?」
「我,我……」薛黎陷猛撓頭,天吶,蘇提燈和沉瑟心意相通便是在挨打受欺負的時候也能相通啊?!這,這又賴着他了……「我不行唱歌給你聽吧……」
蘇提燈欲哭無淚,「……你唱。」
「好。」
薛黎陷點頭,一邊抽過紗布快手快腳鋪陳好藥,一邊仔細輕柔的包紮着,同時雄赳赳氣昂昂的開了嗓——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令我白……」
剛起了這麽個調子就覺得有些太過悲涼,乍一聽知道的他是在唱歌,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哭喪呢,不太吉利,於是又頓了頓,換了個調子重新起——
「世俗迎送,都是些是非人我虎狼從叢。流的緊黃河九曲,坐得穩華岳三峰。依舊春風人世所,黃河一去永無蹤。生太素陰陽未判,辨清濁混沌初分……」
「……莫厭追歡笑語頻,但開懷好會賓,尋思離亂可傷神。俺閑遙遙獨自臨泉隐,你虛飄飄半紙功名進。你看這紫塞君、黃閣臣,幾時得個安閑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
薛黎陷聲漸弱下去,他曉得蘇提燈剛才是處在痛麻木那股子勁兒上了,也需得一個将歇未歇的光景,此刻撐不下去了,便如同機體進入一種自我保護狀态似的,休眠了。
薛黎陷又看了看剩下那一大堆尚未包紮的傷口,忽而就有些惆悵。
他到底是為甚麽呢?
這個『他』,指的既是蘇提燈,也是他薛黎陷自己。
轉眼又發現一處被連皮帶肉扯下來的傷,暗自咬了咬牙,更加小心仔細的去抹藥,抹完了大體一看,卻也暗暗驚心沉瑟下手的穩當勁兒的——雖然看起來傷口可怖,但确确實實都是些真正的『皮肉傷』,一點內裏都沒傷到,致命處也都恰巧避開了。換句話說,疼是十分夠分量的,卻絕對不會致死。再換句話說,若說當初誰會有那麽恰好的功力廢了蘇提燈經脈的話……可掐指一算年齡,那時候沉瑟又太小,應該不會是他了……
薛黎陷輕聲嘆了一口氣,雖說這些年閱病無數,下手也未曾沒少過比這仔細的時刻,可他也不知道怎麽了,每包紮好一處傷口,忽而就想起靈潼當初那句——
「你對那個哥哥好點,你欠了他的。」
薛黎陷對着蘇提燈那高貴出塵的和他自己完全不在一個階層上的氣場打量了許久,突然目瞪口呆喃喃道,「那甚麽,該不會我上輩子掘了你祖墳吧?」
又思索了會兒,重新擴了擴肩肘穩住手,籲出去一口氣再度上藥,順帶猛的搖了搖頭,晃掉腦海裏這個十分不切實際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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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比起薛黎陷那邊自己都揪心疼起來了——當然,他無論看哪個病號都是會在心底也隐約替他們擔憂的,無非今次蘇老板的傷讓他疼的比以往都有些重罷了。
肇事者沉瑟卻淡定從容的回到那幾乎血水沾染的書房,仔仔細細去書桌前扒拉拜帖。
蘇家斷不會冒昧前來的,他們那種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帖子是肯定有的。
他本意是想知道蘇家想找鬼市辦甚麽事,可搜刮了一大圈也沒找着那別具蘇家風格的清高拜帖,沉瑟有些愣——這麽些年,難不成蘇提燈也已經放下了,能平心靜氣的把蘇家的帖子跟其他帖子混作一處,看完了發現不得己意,也随手扔火爐裏頭去了?
沉瑟雙指夾着扇子邊,頗孩子氣的甩了幾下,又拿尾指一勾重新合好了扇子在手心裏重重一磕——不行,要重找一遍。
蘇家來找他,定沒好事。
若說三四歲那年沉瑟還不認得蘇提燈,那他叫蘇家坑的一身經脈被廢成為一個廢人也就算了。畢竟當時沒遇到。
若說十六歲那年沉瑟沒在蘇提燈身邊,那他叫蘇家坑的回了中原後變成了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那也算了。畢竟那時沒能守在他身邊。
現在他蘇提燈可以算作是自己養的東西了,敢跟他沉瑟搶兒子,我管你是蘇鶴還是薛崇山,是人的打一架好了,是鬼的有本事化作厲鬼來索命!要是統統不敢,那就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見了心煩!
薛黎陷剛上完了藥就打算出來找找沉瑟,好好勸他一勸,總覺得蘇提燈再有千般萬般不該,那樣下狠手也實在太……況且他是真想弄明白,是不是真跟他去伫月樓偷給沉瑟的藥有關?
只是還未等走到書房門口,距離還有十來步遠的時候,就被沉瑟忽然放出來的殺氣激的一愣。
當初在鬼市湖邊為了追影魇之時,他是見識過沉瑟眼裏的嗜殺之意的,此刻雖然離得甚遠,也好像一瞬間就能想象沉瑟那種冷靜又詭谲的模樣。
也不知怎地,似乎是處理完蘇提燈身上那些細小的傷開始,也或者是一直在腦海裏嗡嗡想着靈潼那小孩清脆的聲音開始……亂亂繞繞的,想起了一大堆事,也想起了他這陣子一直追查那『地城煉獄』的事,以及那時候沉瑟出來後同他講的那席話。
想了半天腦子裏很雜,雜到像是他小時候在正淵盟給他爹守靈堂的那幾夜。
說白了也沒真認認真真守過,那時候哪怕一身缟素,跪在他爹靈前,他眼前除了他爹的棺材,旁邊還擺了好幾份情報消息,這世上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還活着。
惡人們未除盡,正淵盟的仁人義士們,便未曾得一日真安息。
又忽而思及煉獄裏的景象,正淵盟按兵不動,是為了怕徹底的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怕本身為正的人也去為了惡麽?那如果為正的人也去為了惡,那這世上,又有甚麽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呢?還是,這個人世本就是惡?本就是欲?本就是八荒六合三千紅塵中,那一片參不透的流放地呢?
薛黎陷心中的某些一直維系的很強的情感,突然塌了。
他忽然就覺得,這人世實在太難茍且了,若是頭初十年他請馮老代理正淵盟,自己說是放不下生母蹤跡難覓的情結而出來追尋一個答案,實際上,又怎會不是因為處理了那麽多惡人,看過了那麽多惡事,而忽然生出的一種蒼茫喟嘆?又怎會,不是另一種逃避呢……
自以為窩在祈安鎮這裏,窩在一個像是世外桃源的小地方,不去見那些惡,天天看病救人甚麽的,好像也能更容易茍且一些,緩過氣來一些。
可現在看來,薛黎陷忽然就覺得,被千萬斤石頭壓在了心口,連呼吸一口都是在偷。
偷甚麽?
偷浮生,偷茍且,偷自以為是的安穩小日……
可是,自己本就該擔起這一切嗎?
如果可以有選擇,他能不能也自私的喊一聲——我不要出生在正淵盟,我不要是我爹娘的兒子,我只想本本分分的做個山野郎中。
等着薛黎陷收回各種一閃而過的神思時,沉瑟早已沉着臉出了書房,薛黎陷恍惚的看了一眼,就發現沉瑟并不是去看蘇提燈的,相反,似乎是往外面走的。
又盯着沉瑟那看似随意但同樣孤零的背影盯了一會兒,薛黎陷忽然又「哈」了一聲。
沉瑟身上的那股子常年跟冰渣子一樣的氣息,蓋過了他骨子裏那點和蘇提燈極其相像的冷清,原來,他們兩個竟是連寂寥都能有相同的。
也就是說,浮世萬千人海蒼茫,縱使有千般萬般愁緒難言,總有一個是你不必開口,我也知你甚深那種人存在的。
許是紅顏,許是知己,許是茶攤上偶爾一語戳中了天機的瞎子,也或許是路過河邊恰巧碰見的一個垂髫小娃娃……
逢年過節的,不,就算不是逢年過節的,大街上瞧見了自己也拱手一抱拳——「薛掌櫃好久不見,有空到我家坐坐喝一杯呀。」眼底裏是真誠的笑意不假,連邀請亦是雙倍的真摯。
亦或者,走過街頭巷末,總是能得熱情的攤主,這個硬送一籃水果,這個強塞一把瓜子的,搞得他不是上街買東西的,直接是上街做人體架子挂件展示的……
再或者,義診出門晚上東拐西拐的,已經拐出幾條巷子了還能聽着身後遠遠處夏夜乘涼的鄰裏們閑談,「這個濟善堂裏薛掌櫃,大好人吶……」
是啊,這麽多年了,見過他的每一個人都說他好,說他心善,說他有福。起先薛黎陷前面那些好話都甘心受着了,後一句有福卻是沒懂的。問當初那個已經沒了牙,一笑抿着嘴卻喜笑的老太太,此話何講。
那老太太道,「忙起來沒時間瞎想的,就是福分!」
起先還不覺得,近些年越發覺得,一語中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他願不願意呆在這個光芒萬丈耀眼的位置上,所以他也從來不多吱聲甚麽。
就一天天的淨忙活,忙身前事,身後事,別人安居樂業的事,別人的水深火熱事。
等到他有一天僥幸于這些『本就不該全扔給他』處理的事都忙完了,忽然就發現一瞬間甚麽都離他遠去了——父親走了,他喜歡的女子也到底是嫁作他人婦了,江湖上能聚在一起胡吃海喝做些快意恩仇事的一個個要麽成家收心了,要麽就是葬命在了這個瞬息萬變的江湖裏。
薛黎陷忽然對這個年就生出了一種惆悵,他又老了一歲,又在惶惶然不可自得裏忽然多出了一種不知名的感慨。
——這麽多年,身邊人這麽多,我一直以為總會蹦出零星幾個是能懂我半分寥落的。原來心底痛不吶喊出去,果然就無人知曉。
可是,他有那個吶喊的資格嗎。
他是正淵盟裏頭的一把手,更是個鐵血打出來硬铮铮的漢子,能流血都不能流淚。
他若說他因為忽然泛起了丁點文人騷客一樣的多愁,又因此多愁善感出了幾滴眼淚——興許柳小喵是會想到開幾幅藥治治他的瘋病的。
薛黎陷想到這兒忽又樂出聲了。
是啊,說到底他還有個柳小喵,雖然柳小喵那個沒心沒肺的也不一定記着她這個不靠譜的大哥,但倆人都玩到一起去就挺好的了,大不了就這麽一起鬧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下去罷了……
想到這兒,薛黎陷腦海裏忽然又蹦出了一個影子——烏椤,那個時時刻刻只要柳小喵出現在他視線裏,就開始全方位開啓追蹤狀态的烏椤……
薛黎陷忽然又蹙了蹙眉,啊,柳妙妙到底是個女孩子,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越想越煩,薛掌櫃也莫名開始暴躁的在原地轉起了圈,轉了半晌忽然想到——那甚麽,公孫月不也是在鬼市麽?
只是轉了一趟沒找着人,只有紅衣如火頂着一張和沉瑟有的一拼的萬年棺材臉的姑娘冷冰冰道,「夫人有事,早先就走了的。」
聽了這話薛黎陷在原地有些愣,這,這走的未免也太巧了些,而且,這倆人之間真是夫妻麽?別不是蘇提燈用了甚麽奇怪的蠱術拴着那姑娘在身邊吧……
想了想,又想了想,薛黎陷心裏又有點樂,再度回了房間後他就老神在在的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床邊,翹着二郎腿極其大爺道——
「瞧瞧,就我擔心你一聲不吭的挂了,特別好心的守着你。其他人統統懶得管你啦。」
頓了頓,雙手疊在腦後,薛掌櫃下巴颏都快擡到天上去了,繼續道,「醒來後,可別生我氣了啊。」
只是,薛黎陷沒守到蘇提燈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