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臣顧憐,彈劾中書省中書令陳杞,門下省令史陳金粟,□□,買賣官職,私受賄賂,貪污災款,罪證如上,求陛下明鑒。”
大殿之上,只有顧憐一個人的聲音回蕩。
顧憐話音剛落,大殿外就紛紛揚揚下起了雪。這場雪比去年的任何一場雪都大,只是大殿中沉默的這段時間裏,就将天地染成白色。
陳金粟笑聲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安靜。
“顧侍郎,沒猜錯的話,今天是顧尚書三天時限抓到殺害徐震濤兇手的最後一天。若是因為兇手狡猾,你們抓不到人,大可以向陛下請罪。這樣平白無故給陳家扣上罪名,可不是良計。”
陳金粟說得悠哉悠哉,看上去顧憐的話并沒有在他心裏激起一點浪花。他瞥了眼跪在大殿中間的顧憐,繼續說下去。
“還是說——這個兇手根本就不需要顧尚書費力尋找,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陳金粟想将殺人的罪行推給顧家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他無非是想告訴旁人,天下怎麽會有一樁案子,能讓平日裏最擅破案、秉公執法、鐵面無私的刑部尚書顧濯都破不了呢?
只有一種可能,兇手是他不想去查的人。
顧憐充耳不聞,今天他必須沉住氣,絕不能功虧一篑。多說多錯,此時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顧憐平心靜氣跪在那裏,任由陳金粟如何喧鬧都紋絲不動。
這下倒是陳金粟有些心虛,他定定看了顧憐一會兒,轉而問道:“既然顧侍郎說我陳家如此罪孽滔天,可有證據?”
陳金粟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他吃準了顧憐手上沒有任何證據,話裏話外雖是詢問的語氣,可是聽上去并沒有對顧憐回答的産生任何期待。
徐震濤已死,任由他如何颠倒是非黑白,都再也不會有人能開口反擊他了。
他心裏得意得很。
“臣有證據,”顧憐将《孫子兵法》從懷裏拿出來,呈過頭頂,“這是陳家與徐震濤秘密往來交易的證據。”
“孫子兵法?”陳金粟默默走上前來,看着顧憐,“顧侍郎是不是讀兵書讀傻了,這種物件也能算是證據?”
“這究竟算不算得上證據,你心裏清楚。”顧憐沒多糾纏,向顧濯點點頭。
顧濯向門口示意,一個侍衛打扮的人當即抱着滿滿當當的禮盒走入殿內。他跪下身來,将盒子逐個打開,有些盒子邊緣還有泥土殘留,一看就是剛挖出來不久。
顧憐翻開一頁,朗聲念起書上內容。
一字一頓,清晰萬分,渾厚的聲音在大殿上久久回蕩。聽了兩句,皇帝不難發現,方才顧憐口中所說,與地上擺着的這些物件一一對應。
“這些是臣昨日根據書上線索指引找到的,只是書上藏着地點和寶物有些分散,尚且未将所有地點寶物都找齊,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徐震濤究竟為陳家送了多少貴重的禮物,可想而知。”
“顧侍郎,好故事。能與《孫子兵法》扯上關系,實乃陳家之幸。”陳金粟仍舊沒慌,他定定看着顧憐,眼中已經有了殺意,“可惜的是,陳家從未聽說過什麽《孫子兵法》,也未曾見過這些寶物。”
“你當然沒見過,你和徐震濤之間傳遞消息的差錯,就在于你還沒有破解這本書的秘密。”顧憐提高了聲音,“若非你們之間的消息有偏差,恐怕你們私下裏所做的這些勾當,就再也不會被人發現了。”
“顧侍郎,我可不愛讀兵法,不擅解謎。如今你能将這些物件盡數找到,實屬讓我大開眼界。我怎麽覺得,這當鋪的勾當,更适合按在你身上?”
陳金粟漆黑瞳孔中滿是狠戾,幾乎要将顧憐吸進無盡深淵。
颠倒是非黑白,陳金粟着實擅長。三言兩語便又将自己與顧家位置互換,讓自己變成了那個被污蔑的可憐蟲。
顧憐沒說話,垂下頭去,修長手指撫上身前的木盒,他用手輕輕撥了撥盒子上的塵土,手指避開盒中金光閃閃的寶物,指尖在盒子角落輕輕一撥,盒子下面的暗格便打開了。
他從暗格中取出一個信封,信封上赫然寫着——陳兄親啓,徐震濤敬上。
“此信,臣尚且未曾打開過,不知道其中寫了什麽,還請陛下親自過目。”顧憐小心翼翼将它捧在手中,莊重姿态像是在捧整個顧家的命運。
皇帝見狀向身旁公公使了個眼神,将顧憐手中的物件接過來。
顧憐垂下頭,定定看着手心上的塵土,靜靜等着。反觀陳金粟,倒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兩只手因為慌張而胡亂纏繞,互相拉扯,不一會兒手心手背上就都是指甲留下的痕跡。
徐震濤平日裏是不會給他寫信的。
或許寫了,但每次都藏在盒子的夾縫裏,他從未留意過。
他甚至不知道,徐震濤每次都會将自己獻給他的金銀寶物都一五一十寫得清楚明白,還會将近來嵩州的情況向他彙報一番。
每次寫信,徐震濤都像是邀功請賞一樣,長篇大論告訴陳金粟,近來嵩州一片太平,身為嵩州刺史,他沒有辜負陳家青睐。
說是給皇帝寫的奏折,似乎也沒有如此詳盡。
皇帝手中捧着那堪比奏折的信,擡眼看向陳杞。陳杞一眼便讀懂了皇帝此時此刻眼中怒火,心裏暗叫不好。
他不知道的是,徐震濤這次的信裏并沒有像平日裏那樣将自己的功勞寫個詳盡,相反,這是一封向陳家求救的信。
嵩州饑荒,餓殍遍地。
徐震濤心裏急,可他仍舊不敢怠慢了陳家。又到了給陳家行賄的日子,他只能将徐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裝進盒子裏,送出嵩州之前,他猶豫着,在信裏寫道:
嵩州大難,重災之也。恤民濟衆,迫在眉睫。府庫之財,捐資施赈,已無裕富。以此信祈求陳兄,與鄙齊力,度災消厄。
是徐震濤的字跡。
皇帝将這封信看了幾遍,驟然明白過來。
徐震濤想說的無非是讓陳家莫要貪嵩州的赈災款,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封信,從來都沒有被陳家打開過。
以這封信求陳家高擡貴手,甚至想要得到陳家資助,簡直是癡心妄想。
陳家從來沒有在意過徐震濤送來的盒子裏,除了寶物,究竟還有什麽別的東西。
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徐震濤給他們寫的信件。
這一封,也不例外。
如果他們早些看到這封信,如果他們高擡貴手放過這筆送到嵩州的赈災款,或許徐震濤就不會讓徐青禾跑到長安來求情。
或許後面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但也只能停在“如果”而已了。
這封信,甚至都還沒送到他們手上。
因為,陸尚起了貪念。
他知道,只要有這本《孫子兵法》在手,陸家當鋪在陳家面前就有了免死金牌。朝中局勢變幻莫測,他又與顧家走得近,難免會引起陳家不滿。
他需要一些能夠讓陳家不敢動他,或者不想動他的理由。
所以,在數次幫助徐震濤和陳金粟進行錢財寶物的來往,獲取了他們的信任之後,陸尚出手了。
他将這本孫子兵法扣在當鋪中。
有了他們之間收受賄賂的證據,陳金粟只能對陸家當鋪日日提防,卻又不敢對他下手。
陸尚知道這本《孫子兵法》的價值,可他解不開書中謎底,只好擱在藏寶閣中。沒有人會來贖,這是能夠保護他在長安城平安生存下去的籌碼。
他是商人,最懂利益要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他未曾想過,這本薄薄的書裏,裝着嵩州百姓的糧食、衣服和性命。
察覺到皇帝已經怒不可遏,顧憐默默垂下頭去。
意料之中。
他知道,若只是收受賄賂,對于皇帝來說算不得什麽。陳杞借官職之便背後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算皇帝不知道,也能猜個捌玖不離拾。若只是斂財,皇帝或許不會大發雷霆。
可若是将衆生之苦、天下民心這些字眼和收受賄賂扯上關系,陳家就不只是貪官污吏這樣簡單的罪名了。
陳金粟的眼神飛快在皇帝與父親之間看了一圈,他抿了抿嘴,不再說話。這麽多次,他都因口舌之争在顧憐手中栽了跟頭,眼下不是他再開口說話的好時機了。
聽着陳金粟往後退了兩步,顧憐的跪姿更端正挺拔了些。
“至于□□——”顧憐的聲音把陳金粟吓了個寒顫,“就讓陳令史的劊子手,自己說吧。”
陳金粟猛地擡眼看向顧憐,他不明白顧憐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在一頭霧水的時候,他看到那個抱着木盒走進大殿來的侍衛緩緩擡起頭,摘下盔甲頭冠,露出了臉。
那張熟悉的臉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顧憐說得沒錯,那的确就是陳金粟的劊子手,沈春辰。
為什麽?
陳金粟心裏有一萬個問題,想要揪住沈春辰的衣領好好問問他。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要配合顧憐來指控陳家□□?
監牢裏謀殺朝廷命官都願意承認,他不要命了嗎?!
還有……還有青鹽呢?你不是要當她的大英雄嗎?改主意了?不想當了?
陳金粟有點絕望,他沒想到自己向來謹慎,凡是知道他底細的,要麽掌控在自己手中,要麽滅口。
他之所以留下沈春辰的活口,是因為沈春辰此舉是賭命的。
陳金粟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一天,沈春辰會使出這種自身難逃死罪也要将陳家罪名坐實的招數。
陳金粟不懂兵法也知道,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千。
陳金粟看不懂這是為什麽,他也不想看懂,他現在只覺得留下沈春辰是自己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就在陳金粟快要把腸子都悔青的時間裏,沈春辰已經用顫抖的聲音,講完了受陳金粟指使潛進監牢殺徐震濤的全部過程。
顧憐能聽到身後因為震驚而加重的呼吸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沈春辰的話雖然簡單,可每個字聽起來都讓人驚心動魄。
昨夜,就在他們在偏遠的山頂上挖出徐震濤送給陳家的寶物之後,顧憐又一次翻進了沈府,沒告訴青鹽,私下見了沈春辰一面。
顧憐不由分說一把拉起還在夢裏的沈春辰,差點把他吓破了膽。
眼看陳金粟倒臺已成定局,沈春辰自告奮勇,要為顧憐作證。他願意将陳金粟交代給他的所有事情作為呈堂證供,作為陳金粟定罪的籌碼。
牆倒衆人推,顧憐并不意外。
他也知道,沈春辰有自己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