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章

第 69 章

門開了。

青鹽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背對着門,眼睛卻死死盯着門的方向。

燭火突然亮起,房間猛然被照亮。

刺眼的光瞬間湧入視線,青鹽和顧憐齊齊用手去擋,既是想将光擋在眼睛外,也是想将臉遮住。

等到眼睛終于接受了明亮的光,青鹽透過指縫看向來人。

不是旁人,正是陸尚。

他環視一周,看見角落裏掩耳盜鈴的青鹽和顧憐,直奔他們而來。

就在他手中拐杖已經舉過頭頂,只離青鹽和顧憐兩尺遠的時候,門口傳來了另一個聲音,止住了他的動作。

“陸尚——”

“!”青鹽與顧憐俱是一驚,心跳瞬間停滞。

這是一個他們都熟悉的聲音。

他們不約而同屏住呼吸向門外看去,那個身影從漆黑夜色中緩緩走來。

沒錯,就是他們想的那個人——

顧中明。

跟在顧中明身後的,還有一夜沒睡憂心忡忡,眼底烏青一片,眼中盡是哀怨的顧濯。

他亦步亦趨,跟着顧中明,走向陸尚。

陸尚看了看眼前的青鹽和顧憐,又轉過身看了看迎面走來的顧中明和顧濯,怒極反笑,點了點頭。

這一家人,都快在我這當鋪聚齊了!

“顧老爺,許久未見。”陸尚将手中拐杖放下來,憑借一生從商的素養,勉強在臉上挂上個笑容,又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是啊……”顧中明不緊不慢應陸尚的話,向青鹽和顧憐的方向瞥了一眼,“近來身體如何?”

陸尚一頭霧水,他不能想象顧中明深更半夜從顧府到當鋪來,就是為了和他話話家常。可是面對老朋友,陸尚還是耐着性子回答他的話。

“要是沒有你們家三個兒子氣我,我還能多活幾年。”

“哎!”顧烑清亮高亢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帶上我幹什麽啊,我就是看他們出門,順便一起出來消消食。”

果然,湊熱鬧的事情,怎麽都少不了顧烑。

院子裏的聲音很大,沒多久就将陸家吵了個燈火通明。眼看顧家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陸尚明白,如果自己今天不把話說開了,就別想睡個安穩覺。

他索性把顧中明帶到正廳來,打算好好談談。

“這麽多年的朋友,也被拐彎抹角了。說吧,到底想幹什麽?”陸尚收了平日裏與顧家三兄弟相處時那些看起來不太靠譜的模樣,沉聲問他。

“無事不登三寶殿……”顧中明剛起了個頭,還沒說到下一句就被陸尚當場打斷。

“別說這些沒用的,直接說正事,你們要找的東西,和陳家有關?”陸尚直截了當切入正題,反倒讓顧中明愣了愣。

“是。”顧中明也不打算繞彎子了,“顧家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際,找到這份證據對顧家來說,是破局關鍵,走投無路下唯一的辦法。”

陸尚垂眸看地,靜靜聽顧中明的話。

“我明白這件事情對陸家來說無異于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誰都不想招惹陳家。如今讓陸家被迫入局,是強人所難。”

陸尚認可地點點頭,他是生意人,自然知道這是一筆穩賠不賺的買賣。

“可是眼下,已別無他法,顧家的确需要陸家的幫助。若勝,顧家上下當回報陸家恩情;若敗,他日無論是監牢之中還是刑場之上,顧家上下絕不提及陸家半個字。”顧中明話鋒一轉,看陸尚的目光更加懇切了些,“當然,人各有志,我明白你的顧慮,你不願涉足其中。若是這次顧家沒有挺過去,也不怪你。”

聽顧中明已經将所有結果都設想了一遍,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将陸家摘清,讓他們在當鋪找找東西這件事情突然變得沒那麽沉重了。

陸尚知道,憑借顧中明認死理的性子,無論他們今天能不能在陸家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們都不會在任何一個時刻,平白無故将陸家牽扯其中。

只是,顧中明為了這證據如此執拗,讓陸尚心裏有些疑惑。

“這證據,對顧家來說,就這麽重要?”

“文臣死谏,武将死戰,君子死節。”顧中明一字一頓,莊重得像是在自己與天地之間的誓言,“我念了一輩子,從未有過一刻動搖。顧家上下,進,能浴血奮戰以血肉之軀保山河無恙,退,能克己自律用清正廉潔守一方太平。我自認顧家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念頭,想要憑借手中權勢換得什麽。”

顧中明頓了頓,眼中盡是不甘。

“只是……如今,我們連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和正義,都保不住了。”顧中明心中悲痛已經将他話中的每個字都浸濕了,“且不論結局如何,這随随便便安在顧家頭上的罪名,我斷然不會随意接受。”

顧中明聲音在空中漸漸消散,只有安靜的空氣充斥在兩人之間。陸尚靜靜看着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你怨嗎?”

“我怨,”顧中明聲音很低,聽起來有些渾濁,“我怨當初沒有攔住顧憐,我該教會他,讓他恪守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陸尚眸子一暗,他問的不是這個。

“如果……我是說如果,”陸尚有些猶豫,試探開口,“若是朝中從始至終就沒有公平可言,你們這樣做,還有什麽意義。”

看顧中明沒回答,陸尚繼續說道:“究竟要相信誰、相信什麽,無非就是上達天聽,一句話的事兒。任由你們再怎麽折騰,只要那一人願意相信陳家,你們就永遠都沒有辦法将自己洗清。況且,你們同為朝中大臣,無論再怎麽明哲保身、将自己摘個清楚,也不可能任旁人污濁漫天,自己幹幹淨淨。”

看顧中明打算反駁,陸尚對他擺了擺手,滿臉不信。

“你別和我說什麽出淤泥而不染,世人皆濁你們顧家獨清。路過賣魚的地方,身上都難免沾點魚腥味。朝中風風雨雨這麽多年,無論是提議那個還是沉默的那個,都早就是這棋局中的一顆棋子,沒有誰能全身而退。”

“當時顧憐在朝中彙集勢力,順勢而起,顧家上下都很高興,只有我憂心忡忡。那時候,觀雲也是這麽勸我的。我們本就身在棋局之中,逃避,并不能讓我們成為存活到最後的棋子。顧憐這樣鋒芒畢露,未嘗不是好事。可是,如今看來,還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奮起反抗的結果,也無非就是像現在這樣,自身難保。”顧中明有點沮喪,說話的時候,肩膀不自覺地彎了下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尚聲音輕了些,他将椅子往前拽了點,離顧中明更近,“我是說,如今你們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過,既然已經身在局中,對手又是如此位高權重的陳家,與其與之分庭抗禮,不如和衷共濟。若是你們兩家聯手,自然……”

陸尚看到顧中明眼神猛然一變,急忙止住話口,不再說下去了。

顧中明想過千百萬種解決方案,獨獨沒想過,陸尚說的這一種。

“既然你不想成為站在陳家對面的人,依着現在的形勢,你再怎麽沉默,陳家都不會放過你們顧家。要是想過得舒服,還不如直接投奔了陳家來得快,況且,這對你們來說,是當下最劃算的買賣。”

陸尚真心實意看着顧中明,在他看來,依着顧家如今面臨的窘境,這的确是他能想到的當前看來盈利最大的一筆生意。

顧中明愣了愣,看着陸尚的眼睛,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此時此刻,他猛然發覺,即便是走到現在無路可退,自己也從未想過要與陳家為伍。這似乎是他已經默認了半輩子的事情,在旁人眼中卻是這樣糊塗。

他有點詫異,轉而無奈笑笑。

他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大半輩子的明哲保身、中庸之道到底有什麽用處。

擺在他面前的從來只有兩條路,要麽随波逐流,與他眼中的惡站在一邊,要麽就只能站在惡的對立面。

但那似乎也不是一個多麽光彩照人的位置。

棋局博弈,沒有第三方。

“我不是生意人,”顧中明緩緩站起身來,覺得已經似乎是時候結束這場對話了,“不是只有穩賺不賠的買賣才能吸引我,那種顆粒無收甚至要将自己都搭進去的買賣,別人不做,我來做。”

“你是不是腦子被門擠了?”陸尚雖然不想摻合,但是憑着他和顧家的交情,他是斷然看不得顧中明這樣白白送死的。

顧中明沒說話,他垂眸想了一會兒,重新對上陸尚雙眸。

“你說,世人皆知求神無用,為什麽寺廟的香火還總是那麽旺?”

陸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摸不着頭,他愣了愣,回道:“因為世人心中皆有所求,可是桎梏太重,求之不得,便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交給神明。”

“你見過有誰在寺廟門外說過,這是賠錢買賣嗎?”

“我說不過你,你少拿這些話繞着圈哄我。”陸尚有點不耐煩了,他跟着站起身,又向顧中明的方向邁了兩步,“你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麽嗎?”

陸尚定定看着顧中明,這一刻他終于知道顧三的倔驢脾氣是從哪學來的了。

顧中明攥緊了拳頭,眼中是從未有過的篤定。

如果苦難是注定要來臨的,那我寧願直面它。

或許是曾經太懦弱了,即便它已經走到面前,我都沒有勇氣站起身來看它一眼。時間久了,我甚至已經忘了它長什麽樣子。

時間再久一點,我似乎就已經忘記了自己還能站起來。

現在,我終于明白,即便我仍舊對它視而不見,它依然不會放過我,不會從我身邊走過,棄我而去。

它會永遠站在那裏,與我畢生糾葛,變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成為困住我的牢籠。

或許在被利欲熏心污染的泥濘裏,要與世道不公糾纏許久。

不過沒關系。

我有餘生,作為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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