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獨夜舟
狄夜舟輕咳兩聲, 掩飾他的不自然。
而後，他很謙虛地道：“其實我覺得我的嘴上功夫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過如果晏小姐願意賞臉陪我多練練，可能下一次點這道菜的時候, 我就能很輕松地吸到螺肉了。”
“不用那麽麻煩, ”晏微風盯着他看了三秒, 淡定地拿過桌上的一筒牙簽，放到他面前, “喏, 吃吧。”
狄夜舟：“……”
兩人都低頭吃着, 一時無話。
晏微風的視線從屋頂懸挂着的傳統針刺無骨花燈，落到了式樣古樸的紋飾牆紙，最後定在了牆面挂着的仙嶺特色刺繡上。
她看着看着, 突然道：“我好像總在計較你瞞了我很多, 嫌你不坦誠。”
“确實。”狄夜舟揚眉，“但計較又何嘗不是一種在意呢？你說是吧，晏小姐。我知道你對我……”
“但事實上, 我好像也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告訴你。”晏微風打斷他, 嘆了口氣, “很久之前的時候,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轉錢給我爸嗎？”
狄夜舟聽出了她語氣上的變化，放下了筷子,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大四剛要開學的時候, 我正在房間裏收拾回校的行李。我爸突然走了過來, 說要賣掉爺爺留下的楊梅林。”
“我舍不得，但那塊地理論上的使用權是我爸的, 我說了不算。我就和他商量，能不能把那塊地賣給我。”
“我向他保證, 等我大學畢業接手楊梅園，賺夠了錢，就立馬把買地錢給他。”
晏微風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緒。
“我絕對不允許他轉讓爺爺留下的地。”
“那段時間我們總在吵架，發短信吵，打電話吵，争論個沒完。直到最後他終于答應了不賣地，我們的關系才緩和了點。”
她輕哼一聲：“只不過我剛畢業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又和我吵了架。他從來都不支持我做這些，他更希望我找個穩定點的工作，然後安安穩穩地結婚生子。”
“就像他口中所謂的其他人一樣。”
“其實我并沒有覺得他為我規劃的生活不好，只是我不喜歡。或者說，我覺得我還年輕，在真正地安定下來之前，我還能再闖闖。”
“我知道，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但在他的觀念裏，他更多地認為闖一闖是男生該做的事情，他希望我過得輕松點。”
晏微風這是……在和他分享她的過去？
狄夜舟曾經萬般引誘，故意先抛出了自己的過往，都沒能從晏微風嘴裏誘出的過往——
晏微風居然願意主動告訴他了！
他抑制住澎湃的心潮：“你能願意對我說這些，我真的很高興。”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還挺感謝他的。”晏微風嘆息一聲，“正是因為他的不支持，我才能從和他的争論中，真正地認清了我自己的想法。”
“也正是最開始和他的争論，讓我下定了決心，畢業要回仙嶺，要種楊梅，要讓湖頭山村變得越來越好！”
晏微風瞥向了狄夜舟：“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們分了手。”
狄夜舟沒有避開她的目光。
“其實那段時間我有感受到你情緒不高，但我并不知道你當時和家人發生的争吵。”他的手輕輕摩挲着另一只手上戴着的奢牌腕表，“對不起。我當時的語氣不太好，沒能考慮好你的心情。”
“我也有問題，沒有把很多事情和你講清楚。”晏微風抿了口楊梅汁，“但我覺得，就算當時說清楚了那些，我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認知水平，只能支撐着我們做出這樣的決定。”
“如果是那時候的我……你說的沒錯。”狄夜舟仔細想了想，坦誠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個很自我，又很沒有安全感的人。過去在我的考慮裏，我希望我們能一起讀研，我希望我們能一直在一起。那時候的我很難接受要和你異地三年這樣的事實。”
“說來慚愧，當時我還鬧了脾氣，覺得你非要為了那麽點種楊梅的小錢和我異地，是因為不在乎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真的是蠢到離譜。”
蠢到離譜？
晏微風一臉詫異。
她輕笑了一聲，意外道：“狄夜舟，我沒想到，有一天我能聽到你這樣評價自己。”
“你好像突然就不毒舌，也不嘴硬了。我還有點不習慣。”
狄夜舟突然直直地看向了她，道：“對不起，晏微風。我後來才明白，你的理想和目标從不應該用金錢衡量。”
晏微風以笑掩飾尴尬：“怎麽突然道歉？都過去了。”
“那時候确實不夠成熟，思考得不夠全面，得出的很多結論都有問題。有問題就是有問題，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響起的男聲微啞，一字一頓，像是忍耐了許久，“只是如果不把這份歉意都說出來的話，我會一直感到難過且遺憾。”
晏微風一時動容：“狄夜舟……”
“更重要的是，既然當時是我提出不希望異地的要求，那就應該由我來到你的身邊，奔赴向你。而不應該讓你放棄你的理想。”他的聲音帶着點顫，“那時候的我實在是沒有擔當。”
“真正有擔當的是你。到仙嶺以後，看到你為了你想要的一切，拼搏和堅持的時候——”
他咽了口口水。
“我覺得你看起來很有魅力。也正是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是能夠理解你回到仙嶺的。”
晏微風有些不好意思，誠實道：“其實，能讓你有這種感受，可能也主要是因為我變了很多。”
“無論是種植銷售楊梅，設計洪水應急方案，還是直播帶貨做電商……這些都是我過去不曾嘗試過的東西，但我真的靠自己堅持了下來。”
她向狄夜舟舉杯：“而且，狄夜舟，你也變了很多。放在以前，我很難想象你會支持我回鄉，和我一起直播，一起管楊梅林……”
狄夜舟和她碰杯，抿了一口，道：“有變化是當然的。其實這次出發去做洪災志願者前，我就在想，既然你能為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放棄那麽多，那我為什麽不能也去闖一闖呢？”
“你大學的時候就說過，比起風險，遺憾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嗎？”
晏微風扶額：“我和你說過這個嗎？好中二，我怎麽不記得了。”
狄夜舟朝她舉杯：“不管怎麽樣，能參與到湖頭山村的建設裏，是我的榮幸。晏小姐，從你這裏，我有學到很多。”
玻璃杯在空中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紫紅色的楊梅汁在杯中輕輕蕩漾。
晏微風笑道：“進步快樂！”
–
楊梅基地的大部分地方都還在施工中，圍起的擋板上明明白白地标寫着“禁止入內”的字樣。
雖然還沒完全建好，但基地的各個分塊已是有模有樣。
各個園區都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其中不乏晏微風眼熟的村民。
她一邊聽狄夜舟跟她講解各個地方的用途，一邊打量着各式新鮮的建築和設備，覺得很有意思。
試驗田裏，有研究員正在記錄剛引進的新品種楊梅樹；展覽廳外，介紹員正在培訓介紹仙嶺楊梅的發展歷史的流程；商店裏，已經擺上了一排排整齊的貨架，只待産品做好，便可齊齊擺入。
雖是秋日，可這裏的一切，都仿佛春朝一般蓬勃而有生氣。
晏微風很是興奮：“太完美了。感覺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楊梅基地，藍圖的實現近在眼前。”
狄夜舟莞爾，語氣真誠：“恭喜。”
“多謝。”晏微風勾唇。
講解了一圈之後，狄夜舟突然問道：“等基地建好以後，除了管楊梅林和直播，你還有什麽想做的嗎？”
“想開一間有仙嶺特色的鄉土風情酒吧，招牌是楊梅酒。”晏微風想了想，笑道，“沒有事情的時候，就坐在吧臺裏，一邊曬着太陽操作網店的事宜，一邊和朋友聊聊天。”
“嗯？”狄夜舟笑道，“聽上去還挺有意思。”
狄夜舟帶着她繞過幾處施工場所，到了一個小房子前。
這棟小房子是用舊的自建房改的，但已經重新翻修過。
淡綠色的外牆上畫滿了楊梅式樣的圖畫。深綠的枝葉，紫紅的楊梅，經專業人員設計後看上去格外新潮。
門口漆得嶄新的木牌上，寫着“楊梅小姐直播工作室”的字樣。
晏微風仔細地端詳這個挂牌，問道：“這個房間是給我的？”
“是的，你以後就不用在你家客廳直播了。這裏有全套的設備，房間也很寬敞。”
她笑道：“是你安排的嗎？”
狄夜舟移開了視線：“跟我沒關系。畢竟你已經和狄氏集團簽了合同，集團為你在基地裏面加了一個直播工作室，是很正常的事情。”
晏微風伸手撫過挂牌下方小小的百合花式樣的刻印，看了一眼狄夜舟，沒戳穿，只道了聲：“多謝。”
“這個房子外面的畫也太好看了。”她興奮地繞着外面轉悠了幾圈，見房間的內景被厚厚的簾幔遮掩住，覺得好奇，“裏面已經裝修好了嗎，我能進去看看嗎？”
“嗯，你進去吧。”
晏微風注意到了狄夜舟偷偷攥緊衣角的手，偷笑了一下，然後道：“沒有鎖？直接推開門就好了嗎？”
狄夜舟盯着她，目光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晏微風不知道他此時此刻想了什麽，只覺得那目光好像溫柔卻又沉重，又好像含着很多很多的不舍。
可那抹真誠，她不會看錯。
她看到，狄夜舟對自己點了點頭。
“請進，晏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