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哈哈……巧啊……”
眼看已經逃不過,青鹽緩緩直起身子,她覺得自己背上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直不起身。
顧憐饒有興致盯着青鹽的動作,眉眼間的笑意像是糖漬山楂,鋪天蓋地的甜裏躲着一絲絲酸味,與方才在沈春辰面前的假笑截然不同。
“我是……我是來……那個……”青鹽一邊轉身,一邊為自己出現在沈家門外找一番合理的說辭。
“嗯?”顧憐忍着笑意,想看她作何解釋。
青鹽聰明,看顧憐神色便知道他已經心知肚明,沒有再費力解釋的必要了。
眼看再怎麽說都是徒勞,青鹽索性放棄解釋,瞬間變臉,有恃無恐的模樣像是變了個人。
“怎麽?”她揚起下巴插着腰,将自己的披風從顧憐腳下猛地抽出來,“大年初三你就不回家,我來找你,可有錯?”
顧憐被披風帶得向後趔趄兩步,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吓得驚慌失措,他急忙應答:“沒錯沒錯,我出門沒有告訴夫人,是我不好。”
“嗯,算你識相。”青鹽滿意地點點頭,“那還不趕緊回家。”
“回,現在就回。”顧憐牽起青鹽的手,将她冰涼指尖包在自己溫暖掌心裏,兩人頭也不回地向顧府走去。
沈春辰就這麽看着兩人的背影越來越遠,心裏的火越燃越旺,他覺得自己皮膚都在灼燒,不斷向他的腦中傳來痛感。
他不知道青鹽有沒有聽到他和顧憐的對話,故而有些慌亂。以青鹽的玲珑心思,只要她聽到了,她就一定能猜到監牢命案是沈春辰所為。
他毫不懷疑。
他望着顧憐的背影,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也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沈春辰不确定顧憐是真的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純粹來詐自己的。他本來覺得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根本不可能有人懷疑到他身上。
甚至與陳金粟的會面,他都做得小心翼翼。
怎麽可能?顧憐怎麽可能參透這一切!
顧憐方才篤定的神情再一次浮現在沈春辰腦海,讓他莫名心慌。沈春辰不得不承認,雖是心裏不願相信自己的計謀被顧憐這麽快看透,但他仍然對顧憐滿心戒備。
要加快進程,不能讓顧憐再查到什麽了。
沈春辰下定了決心,而後跑出府門去,追上了顧憐。他給顧憐遞了張字條,戀戀不舍地在青鹽臉上看了一眼,随即便轉身跑了。
「明日午時,沈府恭候。」
“什麽?”青鹽湊過去想看看字條上的內容,顧憐眼疾手快,立刻将那字條揉成一團,攥在手心。
“沒什麽。”說罷,顧憐不動聲色将紙團藏在袖子裏,和青鹽一起走在街上,沉默了一會兒,顧憐突然輕聲問道,“你和沈公子,認識很久了吧。”
不知道顧憐為什麽突然提起沈春辰,青鹽還是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很久了,算起來大概也有十年了。”
“你們感情很好。”顧憐的語氣像是疑問,又像是在闡述一件他已經十分确定的事情。
青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顧憐這句話,似乎用一個單純的“好”來概括他們之前的感情有些草率。
曾經那麽大的一個長安城,唯一一個能讓她卸下心防的人,就是沈春辰了。
但若是惺惺相惜、生死相依這樣的字眼,對他們來說又有點虛無。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有關生死存亡的事情,這幾個字像是流淌在他們身邊的一條很長很寬的河。
他們并肩沿着河邊走,看河兩岸樹影搖晃,蒼山滿雪,明月高懸。
他們原本是站在同一側的岸。
可是,今天發生的事情,讓青鹽猛然覺得,似乎這條河并不是橫在他們面前,而是橫亘在他們之間。
她不知道是自己先一步走到了對岸,還是他們原本就不在同一側。
她以為的并肩而行其實是隔着漫漫長河的隔岸相望。
沒聽到青鹽回答,顧憐喉結上下動了動,偏過頭掃了她一眼,壯着膽子繼續說下去。
“方才我和沈公子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嗯。”青鹽不加掩飾,當即回應他。
“你相信他嗎?”
“我……”青鹽步子緩了緩,連帶着顧憐的步調跟着慢下來。
她不想相信。
她不想相信,那個曾經在她生命中宛如夏天般熱烈的少年,會站在陳金粟面前,被迫彎下腰,用肮髒将自己浸透。
在她記憶裏,沈春辰還是那個在她被別人欺負的時候,願意擋在她面前為她撐腰的魯莽青澀模樣。
盡管他知道惹了麻煩回家之後會被父親責罵、會罰抄、會整日閉門思過,可只要青鹽有任何危險,他都會這麽做,義無反顧。
青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資格去懷疑他。
可她知道,顧憐想要聽什麽答案。
青鹽被困在兩難之地,眼下沒有辦法向顧憐或沈春辰多邁一步,她既不能背叛過去,也無法放棄未來。
大年初三的街上,商鋪都還沒開門,雖然到處張燈結彩,挨家挨戶都挂着紅燈籠,可是寒風一吹,樹上的枯枝凍得發抖,總是莫名讓人覺得冷清蕭索。
沒等到青鹽回答,晶瑩的雪花先從顧憐面前劃過。他擡頭去看,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在向他們飄落。
青鹽将身上的披風裹緊了些,脖子往衣服裏縮了縮。
又是下雪天。
她看向顧憐,雪花輕輕掃過他臉頰,打在他肩膀上。
記憶中的畫面與此刻重合,她看着顧憐出神。
你呢?
那你呢?
你又是為什麽,與陳金粟站在一起。
當初那支冰冷的箭矢貫穿我心髒的時候,你怎麽沒有一點後悔?
“你是怎麽知道他殺人的?”青鹽心思亂,埋着頭低聲問了一句,想要岔開顧憐方才的問題。
“猜的。”
的确,顧憐算是猜的。
因為每一世走到最後,沈春辰都會因為不同的原因和陳金粟站在一起,或是為了前程,或是為了沈家,或是……為了青鹽。總之,每次都不例外。
顧憐轉過頭,深深看着青鹽。
她不知道的是,就連上一世被陳金粟設計送進宮裏,都是沈春辰出的主意。
沈春辰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他以為只要騙過陳金粟,說服他将青鹽送進宮中,成為妃子或者宮妓,他就能和青鹽回到以前那樣。
即便是過苦日子,也能互相扶持。在權勢和地位的極度懸殊之下,尊卑有序固守格律的皇宮之中,他們只能抱團取暖,成為彼此唯一的依靠。
他以為會是如此。
可他沒想到,青鹽入宮之後的形勢急轉直下,她甚至沒有過上一天安生日子就被送到了雪地的宮牆邊,死在顧憐箭下。
沈春辰沒想過要害她,看見她在宮裏過得生不如死,他心裏也很着急,可他除了着急沒有半點方法。
他沒有能力解救青鹽,更沒有能力讓她過得好。
那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和青鹽之間早就跨過千山萬水,沒有再回到小時候的可能了。
只是,這些話,都是沈春辰上一世跪在青鹽墳前說的,他再也聽不到一句原諒了。
顧憐有時候很羨慕沈春辰。
因為沈春辰在青鹽的生命裏,從始至終都是明亮鼎沸的模樣,不沾一點污泥濁水。
所以即便是重來一次,青鹽對他依舊萬分信賴,即便沈春辰已經把話說得這樣清楚,青鹽仍然不願意相信他會與陳金粟同仇敵忾。
又是雪天。
顧憐壓下心中酸楚,擡手撣了撣青鹽肩頭的雪,将她往懷裏攏緊了些。
沒關系,沈春辰這樣将字條遞給他,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到了明天,一切都能真相大白。
顧憐這樣想着,挨到了與沈春辰約好見面的時辰。
走到沈家門外,顧憐覺得有些蹊跷。
府門沒關,外面也并無侍衛把守,與他上一次來的時候大相徑庭。
顧憐想着,許是沈春辰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做過的事情和盤托出,這才遣散了下人。
即便覺得不合常理,顧憐也沒有後路可退。
到了這一步,無論如何顧憐都要搏一搏,讓沈春辰承認自己殺人的罪行。
在門外躊躇了一陣,顧憐小心翼翼繼續向門內走去。
踏進府門,顧憐心裏一緊。
沈家出奇安靜,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的蹤跡,即便是一點腳步聲都聽不到。
“沈公子。”顧憐朗聲喊道。
無人應答。
昨天的雪很大,沈家的地面上有厚厚一層積雪,可上面只有顧憐一個人的腳印。
難道……
顧憐心裏暗叫不好,急忙向前走了幾步。
“沈春辰!”顧憐喊的聲音更高,語氣急切。
依舊無人應答。
難道是他來晚了嗎?
就在顧憐思考着沈家人去樓空的可能性之時,說時遲那時快,沈府屋檐上湧出許多黑影,一隊人馬已經恭候多時。
他們一躍而下,迅速圍成一個圈,将顧憐困在其中。
原本潔白的雪頓時變得又髒又亂,顧憐四下看了看,已經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噌地一聲,寒光閃過,顧憐利劍出鞘,已是戰鬥之姿。
他們僵持起來,誰都沒有先動手。圍着他的人不知為何,動作之間有些猶豫。
顧憐覺得奇怪,往他們衣服上仔細看了看——竟是朝廷的人。
正在納悶的時候,顧憐看到不遠處一個身影從人群之外緩緩走向他。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圍着顧憐的人讓開一條路,那道身影在顧憐面前變得真切萬分。
顧憐怎麽都不會想到,今天要在沈家将他擒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朝夕相處的大哥——
顧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