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那男的一只手,斷那女的一只腳好了。」
由沉瑟他們正對着的那處隔屋,突然亮了星點粉紅,接着薛黎陷看到有會武功的小厮飄過去了,聽聞這麽一句話,那小厮像是領了命,又飄到了臺邊,跟之前那個女人好似在彙報。
點點不同顏色的星光又閃起,似乎是有人在議論,又似乎是有人在竊笑。
薛黎陷心下剛一緊的時候,臺上已然傳來哀嚎聲。
鈍器與肉體相觸,親吻于一瞬分和。
而左側不遠處一盞亮了藍色燈芒的人似乎又開出了甚麽價碼,那女人腳斷的利落,那男人的手可沒這麽僥幸。
薛黎陷只看的臺上那女人換了一把更秀氣的刀,爾後像是略微點頭沖那個隔屋裏的人致意,這才輕柔的環上了那男子的手腕。
細碎的傷口比一刀兩斷更難忍。
薛黎陷也是受過傷的人,更何況他還是個醫師,自然知道這過程會有多痛苦。
胸膛不由自主的起伏了幾下,他壓低嗓音反問沉瑟,「你剛才幹嘛不要那個會發光的瓶子,興許我們可以救他們一救。」
「出來的急,沒帶錢。」沉瑟從善如流道。
「我他媽帶的啊。」薛黎陷說完就開始渾身上下搜刮起來,找了半晌銀票加起來大約夠七百兩了,沉瑟笑呵呵拿了扇子去壓薛黎陷還想再搜尋的手,柔聲道,「傻孩子,這裏起價都是過千的。更何況,出價的那些人大抵都是往上直接甩黃金的。」
臺上痛苦聲嚎啕之聲更響了,薛黎陷聽在心裏只覺得怒火一個勁的往上竄,可是他之前答應過了沉瑟他要忍,因此只是把雙拳在身側握的更緊,骨骼作響之聲亦未絕。
「要腸子。」
「把燃着的蠟燭塞他們嘴巴裏滅火去~哈哈!」
「……。」
人聲嘈雜裏,薛黎陷好像隐約聽得這麽幾句。
臺上行刑的女子頓了一頓,随後搖了搖頭,略微做了一個擡手的架勢。
薛黎陷起先以為他們還有點良心,卻見沉瑟生怕不夠亂似的湊到他身邊,耳語道,「那個手勢是對方開的價碼不足以讓她做出那個行動來,若是想要行動,得加價。」
「草!」
「小聲點,心裏罵罵就成了。」沉瑟寬慰的拍了拍薛黎陷的肩膀,他起先還怕這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不能忍,沒想到此刻一雙眼是都快噴出火來灼傷人不假了,但卻把周身死死的釘在那椅子上,好像他萬一離開一點就忍不住上臺救人罷了。
他卻不知道,薛黎陷雖然很有這個念頭,可是他想起了一件事。
兩年前,正淵盟收到過消息,北地有莫名人口失蹤的事情,只不過一是北方算是南宮家的境地,蘇家和公孫家退居之後,南宮家和衛家便壯大了聲勢,正淵盟一時不想去抻這個風頭,二是北地到底是跟遠方蠻夷之地可有相接,少的到底哪方的人,又是怎麽少的,官府要是摻和進去,他們江湖人就更不好着手辦了。因此正淵盟雖然起先留意,但是後來知道這事被南宮家的控制住了,便不再緊跟了。
他現在想的只是,這南宮家,到底是怎麽控制住這事的,還是,這事就是他們所為?
這群被架在臺上的,又是甚麽人?街頭流浪的,還是平白無故被抓去的?
皮鞭聲,抽于肌膚之上皮開肉綻的聲響。
頭部與重物撞擊的聲音。
嘈雜人聲,歡場鼎沸。
隐約還可聞交媾聲混雜了水聲與難耐的吟聲。
種種不同聲響所鋪墊,所混雜,甚至于其中,薛黎陷還可聽聞一兩絲狗吠。
微弱的,嘶吼的,歡愉的,嬉笑的,痛苦的,各式各樣的音色各種各樣的形态,交織而出一場欲望的天堂,一種異樣的世界。
甚至連眼前遠處偶爾亮起的燈芒也變得模糊,薛黎陷就在想,想這麽多年,他究竟是貪圖了多少虛妄時光。
如果自己沒那麽沒用,沒在忙的累死累活稍微安穩點的時候就逃離了那個位置,如果一直兢兢業業,這個地方,是不是可以早點被摧毀?
可是,可是聽沉瑟那話的意思,這裏的存在正淵盟是知道的,卻,卻放任了?
沉瑟一開始還未覺得甚麽,只是坐了會兒就遠離了點薛黎陷,他都怕他那一身青筋爆出肌肉線條之外了,別倒時候濺自己一臉一身血的,多晦氣。
正當薛黎陷這裏死活控制住自己出手欲望之時,就瞧見他們的隔屋裏突然闖進了三個人。
準确來說,是一個男人,穿的衣衫不整的,懷裏還抱了個約莫也就七八歲分辨不出性別的孩子,身側跟了一個幾乎未着寸縷的女人。
那男人迷蒙着眼,一進來壓根沒瞧到一身黑的薛黎陷,一眼就瞧見那邊翩翩公子的沉瑟了,笑了笑,那男人便向沉瑟走過去了,嗓音裏還是未褪去的情欲,「公子,你這兒阿芙蓉還有嗎,我這兒……」
沉瑟從善如流的從桌子底下摸到了一個方盒,扔了過去。
那男人伸手勾着了,随即塞給了身旁的女人,把那個小孩也一起塞過去了,接着就有點跌跌撞撞的向沉瑟這裏走來。
沉瑟一把扯過薛黎陷的手腕,指了指那個牌子。
那男人如夢方醒一般的頓住了腳,呵呵笑了幾聲,說了句對不住,便停下反身回去了。
薛黎陷起先并沒看得清那孩子,他到底是個男人,第一視線還是被那渾身沒穿的女人吸引過去了,等着那女人抱住了孩子,薛黎陷借着隐約的光,還是眼尖的發現那光溜溜的孩子身上,是遍布的……
「草!」
沉瑟眼疾手快的一腳踹在薛黎陷剛剛站起來而暴露出的膝窩上,那只扯住他腕子的手也毫不猶豫的往地上砸去。
「你放手,那不是他孩子,你沒看見那小孩身上……」
「我他媽傻啊,來這地方能是抱孩子來看的?!」沉瑟反手就給了薛黎陷一巴掌,那一行人又頓住腳,往回看,沉瑟無奈,索性同薛黎陷一起跪了地,将他往地上壓。
薛黎陷起先想的太善良了,等聽明白沉瑟這話就徹底爆發了,掀了沉瑟就準備過去救人。
沉瑟哪能放他走,又不能放手打,只得先小範圍把他逼到角落裏,盡量借着暗色遮掩你來我往的往死裏拆招。
沉瑟到底是大傷初愈,相持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覺得有些吃力,加上薛黎陷身體力量實在太占優勢,這跟內力倒沒多大關系,沉瑟哪怕再老道,再如何的借力打力也能被薛黎陷逮着空子,終于将沉公子掀到了地上,薛黎陷拔腿就準備沖出去的時候,一眼無意中掃到臺上,就立馬定住了。
沉瑟揉着被撞痛的手腕也跟着站了起來,只瞧見臺上遍布的殘骸正被幾只不知是狼還是狗的東西啃着,凄豔的紅色花朵幾乎遍布了整個臺子,耳邊還可聞最近的隔屋那男子轉亮了燈芒,邪笑道,「讓那些畜生把那兩個還留點氣的人全他媽給我上了!」
哀嚎聲似乎響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久到薛黎陷覺得他一身沸騰的血全涼了。
他甚至無法描述出,他看到了甚麽樣的景象。
煉獄嗎,不是吧,煉獄會比這讓人舒服點。
……
「薛掌櫃,這世間的惡,你是消不完的。因為惡在人心裏,是七大妄作的一種。人不死幹淨,惡就無法盡,你說,是嗎?」
直至被沉瑟帶着走出去好遠,薛黎陷腦海裏還是一直回蕩,很久之前,蘇提燈曾跟他說過的這句話。
那時候他們彼此初識,他只覺得,那人的觀點太片面,太偏激。
「薛黎陷,你懂人性嗎。你懂欲望嗎。你根本不懂。」
又似乎是沉瑟,是沉瑟帶着自己剛進這裏來時說給自己聽的話。
胃裏猛然一陣翻江倒海,腦海裏又是最後一幅充斥了各種欲望的畫面,薛黎陷突然一把甩開沉瑟,扶着身邊的樹就嘔吐起來。
沉瑟一個驚鴻使出來離了他好遠,到底是因了傷剛愈合腳下有些虛浮步子,往後又連退了幾步穩住身形,這才淡定的掏出扇子來搖了搖,掩飾剛才的失态一般道,「我說你兄弟倆也真有意思。一個是在裏面熱血沸騰的恨不得幹上幾架殺光那些人,出來了就直接吐。另一個是一直挂着那副悲憫的笑欣賞完了全場,一路上淨跟我東拉西扯些甚麽人性就是如此惡心,然後回去抱着我吐了三天三夜。」
薛黎陷只覺得難受的不得了,甚至他覺得自己犯了罪,那兩條鮮活的生命,他當時為甚麽不能救?為甚麽?
聽聞沉瑟所言也覺得腦裏混混漲漲的,有些懵道,「你剛說甚麽?甚,甚麽兄弟?」
沉瑟心下一驚,心說嗳呀,不小心說出來了,於是忙扯別的道,「你确定不再看看別的了,那裏的展臺是被下了蠱的人,還有些場面更為淫亂的展臺,哦,那小厮嘴裏所稱的三爺是專擅虐殺的,同枕骨本是一脈,蘇提燈十來年前時,有次出門給自己采藥,因那身透白的膚色被他們盯上了,然後給擄去了。差點也被架臺子上了,不過好在我那時候接了兩個單,是去殺那裏面的人,又恰巧見着了。虐殺臺上的,都是不會下蠱,專下藥的,将苦痛放大至十倍百倍的藥材。」
「他,他……?」
「那時候他是随身帶着銀銀的,卻不放出來咬死那些人,反而裝的真就跟吓傻了一樣混在一起等着被虐殺的人裏頭。」
「說來也巧,我那單子接的是一戶江湖上的人家,他的女兒被抓去了,說出來名字你也該是知道的,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只不過搬不動南宮家這棵大樹罷了。信上沒多說甚麽,只求我速戰速決,搶在他們虐殺他女兒之前,先行給她做個了斷。屍首能帶出來最好,帶不出來就當場化了。也比落在那群畜生手裏頭好。」
「所以,我找到她的時候,蘇提燈就笑嘻嘻的藏在那群人裏頭,若不是我覺得有人故意往人堆裏藏好像在躲着我,我興許并不能第一時間發現他。」
「他混進去,就是想看看人性有多惡心。然後能襯得他幹淨一些。他總說,他起先覺得他拿他身體在養蟲子,很惡心,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自己都嫌棄自己。可看了看那群心裏頭養着畜生的,他就覺得舒坦多了,至少他惡心的是他自己,他沒惡心着別人,也沒帶着別人一起惡心。」
「他,他拿身體在養蟲子?為,為甚麽要這麽做……」
「後來,我氣的很,這家夥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做種種胡鬧的事,我當時瞧見他在那群人裏頭時都快吓死了,生怕他受了丁點傷害,把他帶出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個林子把他全扒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檢查一番确實沒事之後,當初就給他好幾巴掌。結果呢,他這時候想到放蛇魄咬我了,還嫌我打亂了他看戲的計劃。」
「我幾乎是一路沉着臉壓着脾氣将他帶回去的,他卻一路有說有笑,淨說他被扔在那裏兩天看到的事兒。」
「等着真回了伫月樓,二話沒說抱着我就開始吐。別這麽看着我,他吐了我一身,然後我又揍了他一頓。」
「他這人就是皮癢,揍得他近半個月沒下床,就老實了,也不想着胡鬧了,到哪兒去之前都記得跟我彙報一聲,要是我忙的時候不能陪同,就不準他走。暗地裏不知紮過我多少個小人了。」
「他……你還沒說他為甚麽要拿身體養……嘔……」
沉瑟又淡定的退了幾步,搖着扇子看着薛黎陷一邊吐一邊咳。
「我起先會怕你沉不住氣,真的上去救了人或怎樣。還好,你讓我刮目相看了。成大事的人,都是沉得住氣的。你今晚要是有鬧将起來,那才是讓許多人的心血功虧一篑。」
眼瞅着薛黎陷緩過來點了,沉瑟這才把最想說的話倒出來,「蘇提燈起先并不是未曾想過毀了這裏,他的蠱蟲食物又不是缺這一點,可越查越發現後頭的鬼越大,那只鬼他并不是動不起,只是他玩性上來了,覺得有個地方比他更惡心,他心裏能舒坦點,加之又有飼料可得,又不結怨,何樂而不為呢。」
「依我看,這些都是廢話。你記好了,蘇提燈這個人啊,有時候瘋瘋癫癫的,小孩子心性一上來就孩子氣的不得了,這麽多年他興許早都不記得還有這麽個地方了,畢竟上貢給鬼市飼料的又不止這一家。」
「反正他本來也不是甚麽好東西,他留不留這個地方且不說該不該,他是壓根就不該管這事的呀。」
「倒是你們正淵盟,」沉瑟背着手拿着扇子悠悠的走遠了,淡定道,「據我所知,你們正淵盟是兩年前就知道這事了,怎麽,沒毀了這裏不說,相反還藏着掖着的不告訴你這一把手?」
薛黎陷在後面捂着肚子慢騰騰跟着,腦子裏一時亂的很,很多案子和訊息過去又回來,倒影一樣的放個不停,可他現在也不知怎了,統統想不進去這些事,滿腦子只剩一個——蘇提燈在拿他身體養着蟲子。
是養了一只,還是很多只,要多惡心?
「蘇提燈他……」
「回去別告訴他我跟你說了這件事。」沉瑟回過頭來笑了笑,神色有些狡黠,「有些事自己去發現,不是更有意思嗎?」
又走了幾步,薛黎陷盯着沉瑟那沒事人一樣晃悠悠的閑散身形突然開了口,「沉公子,看到這些事,你不會覺得難過嗎?」
「我?我沒長心那個玩意兒,肺應該也沒長。」
「就算沒心沒肺,再冷血再冷清的人……就像是蘇提燈他看到亦會表面上裝作嬉笑,其實……」
「我并非中原人,我是個雜種。聽人說是那裏面厮混的女子同歡客的孩子。生下來了,就在那裏幫着做事。南疆的奴隸場雖然比這能好點,實際上也好不了哪兒去。至少沒中原人這麽惡心罷了,頂多刑罰是刑罰,妓院是妓院的。我從小在那種地方長大,學的也盡是些行刑的法子,八歲那時候,場裏面一個年齡大點的姐姐似乎要被逼着去接客,忍不了了,夥同了我們一幫小孩子,趁着對方松懈的時候把那裏的大人全殺幹淨了,然後一路逃到了中原。嗯,那姑娘就是我師姐,後來也是八歲起,我來中原開始了我的殺手生涯。」
似乎是從來未曾想到會是這樣,薛黎陷聽着那人漫不經心的說出這些,只覺聽得他自己心驚肉跳。
怎麽可能是随意的事情呢……小時候的一些事情,會是一輩子的陰影吧……那小時候的苦痛也自是不用多言……
「沉,沉瑟……」
「別沒大沒小的,蘇提燈這麽稱呼我那是我樂意寵着他,你這麽叫我,我可是要揍你的。」
薛黎陷又揉了揉胸口,只是莫名覺得眼眶有點發酸。
這世間上,究竟哪一個人好過了呢。
有些人看起來外表光鮮亮麗,又經過多少不為人知的隐痛。
沉瑟他又是站在巅峰之上的人,巅峰又有多孤寂?
兩人又寂寂無言的行了會兒路,薛黎陷又問,「你領我來這裏,見識這些,是想我……」
「于公自然是想讓你暗地裏查查你們的正淵盟到底放任這裏是何意了。」沉瑟突然頓住身,回首認真道,「更多的,還是于私。」
「蘇提燈他縱使有千般萬般惡,心底裏未曾不是端過一二分清明善意的。時至今日,很多事他都是被迫、是身不由己、是無可奈何。我只希望,有一天若我死後,沒人再護得了他胡鬧的時候,萬請薛公子慈悲為懷,留他一條活路。」
語畢,沉瑟收了扇子,一抱拳便要躬身。
薛黎陷忙上前阻了沉瑟這一拜,不解道,「自那日我看脈象,沉公子你再有個十年八年的活頭未曾不可,怎麽突然說起這種話來了……」
沉瑟忽又神情哀傷的一嘆,月光下瞧着似乎眼底都泛了淚,語氣也是哀戚的,「因為,想殺我的,是蘇提燈呀。」
「啊?!」
沉瑟又負了手,一步三嘆的搖着步子繼續邁開了,淡定道,「他現在一定把鬼市外的所有高端陣法全開了,要是不見着我的血,他鐵定是不會收了的。怕是要連累薛公子你同我一起躺屍個兩三回,才能被放行通入鬼市了。」
「啊,啊?!」
沉瑟忽又笑了起來,「逗你玩的,心情別那麽沉重了,你等着回去了再好好盤查吧,我們現在要做的,興許是順道在周邊逛上幾逛,晚點回去,等蘇提燈消了氣再說。」
「啊啊啊?」
「是這麽回事,」沉瑟清了清嗓子,「蘇提燈現在人單勢孤的,你當南宮家真想給他留活路,於是,我拎着我的小情人來這邊恩愛了,他們豈不是趁這個時候殺個回馬槍,解決蘇提燈去了。所以,小情人兒,你說我們現在怎麽辦好呢?」
薛黎陷叫沉瑟那調子惡狠狠的給惡心了一把,抹了把臉,端的四平八穩回道,「情哥哥,我想的是……卧槽你還真放心蘇提燈一個人啊?!」
語畢便當先驚禪一使往回路上趕了。
沉瑟在後面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倒覺得薛黎陷那驚禪又快了幾分,不知是叫自己惡心跑的,還真就是那麽歸『家』心切。
作者有話要說: 從下個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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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一更。
周六周日都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