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卷九,浮世劫(二)

管弦絲竹樂第一聲響起時,一切都靜了。

籠子裏那倆活人卻像是聽到了甚麽恐怖的號角吹響,更加縮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團了,好像這樣就能免于接下來的浩劫一樣。

「各位……今晚的煉獄,即将開始了,還是老規矩噢。」臺上之前那一直游走的女人剛發了話,就有小厮恭恭敬敬走到了沉瑟他們這件隔屋,托盤上的玻璃盞似乎盛着細砂,最底下鋪的那層還隐約發着不同顏色的光。沉瑟擺擺手,示意不要。那小厮似乎有些為難,回頭沖角落處看了一眼,似乎這裏管事的小厮就是剛才同沉瑟搭話的那個,眼瞅着這邊了,忙一個輕功過來就給了那小厮一腳,讓他快點滾下一間房去,還不忘罵罵咧咧道,「沉爺不喜歡玩這種俗趣的東西,你還不快滾,滾滾滾。」轉過頭來又立馬笑臉,「沉爺,擾你興致了,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

舉步要走,又想起來甚麽似的,回過頭來小心翼翼道:「這大半年前二爺心血來潮把這裏翻了翻,有些格局是變了些的,沉公子是不是本想去三爺那兒坐坐,走錯了地兒?」

心道可能被懷疑了,畢竟這次沒同蘇提燈一起來便算了,還莫名其妙只帶了一個随從,更加說不過去了。而且他一會也真怕薛黎陷鬧出甚麽事來,此刻心說,到底是要豁出去這一回了。

於是沉瑟挑起一邊嘴角笑了笑,悠悠然下了榻,突然一手扳過薛黎陷,把他往角落裏逼,另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臉,臉就要湊過去了。

那小厮先是尴尬的啊了一聲,随即聽起來又像是笑了,連忙自己賞了自己幾巴掌,「小的今兒個才是真擾了沉爺的興,我這一會兒也跟他們說聲繞路走,不擾您了。」

沉瑟從鼻子裏哼了聲算是應了。

可誰知,薛黎陷的一掌已經抵到了沉瑟的胸前,沉瑟的單手也掐住了薛黎陷的咽喉,那架勢——完全就是誰先動手誰先死啊。

感受到連周邊的眼線都被撤空了,沉瑟卻仍舊端着這個架勢沒動。

薛黎陷忍無可忍,他媽的沉瑟突然貼這麽近、姿勢還這麽暧昧是要作甚,要作甚!他可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媽的這剛才都發生了些甚麽球球蛋蛋的事情啊,叔叔忍不了嬸嬸也忍不了啊!

就在薛黎陷準備拼死跟沉瑟動起手來,就聽見周邊隔屋開始嚷嚷起來,那小厮又繞了回來忙低聲道,「沉爺,十分不好意思,您說您來提前打聲招呼也好呀,這,這旁邊有位我家得罪不起的主兒,臨時想叫他讓空了屋裏又是不肯的,這一會兒怕是要鬧将起來了……」

沉瑟扭身,沒放下借着薛黎陷剛才扒拉下來的亂發遮掩仍舊鎖在他咽喉處的手,另一只手伸長了中指慢慢從嘴角滑過,似是在回味甚麽,眸光也顯得有些玩味,「幹嘛要清空周邊人?這種事,不就旁邊有人玩起來才刺激麽?」

語畢,那只滑過嘴角的手又按到了薛黎陷的腰上——如果沉瑟找的找這個肌肉線條都快暴漲出身體的男人腰在哪兒的話。

那小厮又樂了幾聲,「那在下一定一定不來打擾沉爺雅興了,旁邊人若有不對,您出手教訓就是。祝您玩的愉快。」

這一下才算是真正走了。

耳聽的那小厮确實走遠了,沉瑟又跟薛黎陷小範圍拼了幾招才得以逃脫到桌邊,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提了茶壺沖手。

薛黎陷也惡心的渾身亂拍,好像剛才不是被沉瑟摸了,是被惡心的不得了的甚麽東西蹭了一樣。

沉瑟沖完了手再度打算倒回藤椅休息的時候就瞧見薛黎陷臉紅脖子粗的跟過來了,那架勢,非得打一架才能消了他怒氣似的。

「你,你剛才……」

反正周邊都是一起來的看客了,沒甚麽眼線了,沉瑟也樂得多跟他廢話幾句了,「今天我來了這裏,沒帶蘇提燈,反而只帶了一個鬼市的随從,還未打招呼,在那個小厮眼裏,大概就翻譯成了——我背着蘇提燈,帶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侍從來這裏了。」

「而不巧,來這裏的人,大多都是錢多的不知道該怎麽找樂子的變态,你不能拿正常人的思維來衡量。剛才我做的那些事,很容易不動聲色的就跟他解釋了我這次來的目的——純粹個人消遣成分居多。他也能放下心來,我不是拆臺的。畢竟他們近些年跟鬼市雖有合作關系,但是求着鬼市同他們合作的成分居多。」

又頓了頓,沉瑟擡眼上下掃視了一下薛黎陷,「你還覺得你長得不錯啊?你有我八分好看麽?」

薛黎陷聞言更想過去撕沉瑟了——卧槽,老子胸肌腹肌全都有,腹肌還八塊,你有嗎!你他媽有嗎?!老子英俊挺拔啊卧槽,懂不懂啊,比你們這種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世家公子哥甚麽的男人多了好嗎,懂嗎,懂甚麽叫男人嗎!

內心默默吐槽了許多,薛黎陷腦海裏突然靈光一現,幾乎是有些機械的重複道,「你……背着蘇提燈……?」

「欸,欸,想甚麽呢你。」沉瑟一臉嫌棄的表情看着薛黎陷,「蘇提燈喜歡女人,我也喜歡女人,我倆都喜歡女人。他還成家了,我沒成家的打算。我剛才就那麽一比方。懂嗎?」

薛黎陷半信半疑的點點頭。

沉瑟氣的就想拿扇子去敲他,想了想,又覺得,跟他解釋個甚麽勁呢,有些事自己心裏清白着就成了。

誰能懂他和蘇提燈之間的感情呢。怕是誰都不懂吧。

既想把對方當成最好的朋友來看待,可是,兩人卻又忍不住想要暗地裏殺了對方……

沉瑟苦笑着搖了搖頭,或許蘇提燈對自己的殺心不算大,可自己近些年但凡有點油盡燈枯的勢頭,就忍不住會将殺了蘇提燈這個念頭在腦海裏蠢蠢欲動的實現。

他舍不得他死在別人手裏。

可是,他也舍不得不等他撐到強弩之末的境地提前去替他了結。

他是懂服用『不歸』之人最後會是怎樣的,他小時候看過太多那種人的下場了。蘇提燈那人又十分要面子,怎麽可能會想要那麽沒尊嚴的死法呢,怕是真踏上了不歸這條路,那小傻子最後也是會求着自己殺了他吧。

寧肯要尊嚴的死去,也好過死在不歸之下,不是麽?

但能互相陪着一段路總是好的吧,沉瑟盯着茶盞出了會兒神——蘇提燈啊蘇提燈,你不先去又怎知我定會相随在後呢。

就當沉瑟在這閃神的空當,琴聲再一次響了,薛黎陷也猛灌了幾口茶壓下剛才那股子惡心的勁兒,凝神側頭看去。

薛黎陷并不知情,就在他剛才被沉瑟逼在角落裏的時候,那起先在臺上游走的女人已經是喂了那一男一女兩條不同蠱蟲的,此刻蠱一起,雖是淡到幾乎不可聞的香氣在空中微浮落,也叫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阿芙蓉的味道。

成分非常非常之少,薛黎陷又努力嗅了幾下,憑着感覺是剛才那支桃心蠟裏散發出來的。

鐵籠裏突然響起了些微掙動,薛黎陷在內心靜誦了一遍清心法門,又将視線轉移過去,只一眼,便是愣住了。

那一男一女隔着鐵籠幾乎是有些瘋狂的撫摸着彼此,眼睛裏流露的不加遮掩的欲望。

那種欲望,已經膨脹的有些扭曲了。

看着他們隔着籠子瘋狂的蹭着自己的身體,又瘋狂的撫慰起自己,薛黎陷又轉過頭,陰森森的盯起了沉瑟——這個老不休的領自己來看這個?

卻見沉瑟只是單手托腮目光清澈的盯着茶壺看,似乎是被薛黎陷盯的不自在了,沉瑟頭也不擡的淡道了句,「找死嗎?」

薛黎陷嗤笑出聲,往沉瑟這邊靠近了點,雖然知道眼線撤走了,也不敢保周遭還有沒有其他高手,又想起烏椤那極其厲害的龜息功,保不準南疆就有這些神人,而且這裏貌似會蠱的蠻多的,便把聲線壓得極其極其低,湊近道,「你有病啊帶我來看這些?」

「我叫你看的并不是臺上的。你且等着瞧吧,瞧後頭的好戲。」

沉瑟又擡起頭來,上下掃了薛黎陷幾眼,薛黎陷被沉瑟那極其具有透視性的目光掃的不舒服,咽了口唾沫道,「你幹嘛啊,我告訴你,真動起手來咱倆不一定誰輸啊。」

沉瑟冷笑了聲,「放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尤其是你這樣的。還有,我沉瑟跟人比武,從來不論輸贏。」

閉目再度躺回藤椅上休息,沉瑟淡淡補充道,「只論生死。」

薛黎陷覺得脖子後那小冷風又開始可勁兒吹了起來。

臺上的聲響又大了些,似乎是那兩個被欲望吞噬的人有些失控,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和哀求,臺邊上那兩個壯漢似乎也得了命令,走近過來,打開了籠門。

先前那八個隐藏于角落的漢子也上臺重新将籠子搬下去了,而就在他們忙活這些事的時候,那一男一女卻早已抱作一團交媾去了。

這個空間裏瞬間靜谧了一番,除了那被無限放大的肉體碰撞和近乎凄厲的哀求呻吟之外,整個世界貌似都靜止了。

只是這個靜止并沒維持多久,薛黎陷便聽到幾處隔屋裏傳來隐約的笑鬧聲,和難耐的吟聲。

薛黎陷扭頭左右隔着屏風看了看,也不過暗色的一片,能看清個甚麽呢,他是真搞不明白,在一種膨脹到變了形的欲望之前,為甚麽有人還能做得下去。換句話來說,沒有任何感情的基礎,做這些增加歡愉的事情,有意思麽?事後回味的話,只會覺得,更加惡心吧。

是啊,當時的歡愉是不假,他也是個男人,他能明白這種事情有時候就像是人正常吃飯睡覺一樣需要發洩,是一種生理性的需求,可是,真正明白事理的人明白,甚麽是該做的,甚麽是不該做的。

想了會兒薛黎陷覺得無聊,也懶得去看臺上那兩人如何醜态盡出的做出些求歡之象。索性側了身去勾桌上的蘋果,吭哧吭哧的就着旁邊幾個隔屋和臺上放浪的吟聲及那肉體碰撞聲響,吃了起來。

沉瑟起初還叫耳側旁那突然響起的「吭哧」一口給吓了下,斜睨了薛黎陷一眼,沉瑟樂了,「你也不怕硌着牙。」

「我他媽的從小就牙口好!」薛黎陷惡聲惡氣道了一句,繼續吭哧吭哧。

沉瑟笑,「你這該不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了。早知道我起先留個瓶子了。」

「對了,那瓶子是幹嘛的?」

「一會兒可以加價的,我叫你看的就是一會兒加價的那些人。那些人的欲。臺上所做的這些……」沉瑟略微撐着藤椅起身,掃了一眼,「只是先前的開胃菜罷了。」

薛黎陷原本還想問問,卻覺得沉瑟身上突然洩出了一絲殺意,當然,也只有他離得這麽近才感覺到了,順着沉瑟的視線望去,那裏漆黑一片,并沒有甚麽特殊之處。

剛才殺伐之氣也是一瞬,沉瑟松了不由自主繃直的身子,躺回藤椅上啧了一聲。

「怎麽了?」薛黎陷有點不甘心,甚麽東西是沉瑟能發現,自己卻沒能發現的?還是自己剛才真為臺上所上演的那些東西分了心神?

「沒事。」似乎是感受到薛黎陷的心思,沉瑟淡淡道,「剛才來跟我打招呼那小厮,我從進來就一直盯着他罷了,他剛才突然走了。在我明令告訴他不必要把我來此通報給任何……啊,哈哈。沒事沒事,你不必問了,安心看吧,好戲即将要開始了。接下來,無論發生甚麽,都給我忍住了,沉住氣,嗯?」

薛黎陷叫沉瑟搞得一愣一愣的,心說要不是在這兒,在個甚麽其他地方,他鐵定得跟沉瑟打一架治治他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不可,都甚麽人吶。

想歸想,還是聽話的叼着蘋果轉頭,又将視線鎖定在臺上了。

沉瑟剛才啧那一聲,只是突然明白過來了,剛才種種事情,能傳遞給那小厮各種甚麽樣的信息——如果他沒料錯,蘇提燈要有難了。

這麽多年,這地城全是死皮賴臉的求着鬼市同他們做生意,除了暗地裏金銀流通外,欲望已經将這裏的人變作鬼了。

這裏存活的人,欲望……

一群傻子罷了,能站在頂峰的,絕對是足夠清醒的人,而不是足夠有野心的欲望的人。

自己,拖着一個『喜歡』的『侍從』,偷偷溜出來膩歪了……鬼市就剩下蘇提燈了,他之前還在枕骨那一戰裏傷了……

沉瑟不由自主的握緊了袖中扇子——我他媽信你們南宮家的枕骨是不小心去傷了蘇提燈的!

怕是早有預謀了吧。

又想了想鬼市的構造,沉瑟又斂了怒氣,這群人若是趁自己不在,才想去偷襲蘇提燈,那才是真正的傻。

因為,蘇提燈能出事的時候,絕不是他一個人的時候,他一個人的時候,才是最為小心的時候。

他養出來的東西,他知道性子。

哈哈,一群傻子,真等着四下寂寂無人了,想去殺了蘇提燈?

沉瑟心裏簡直不知要怎麽為這群人哀悼好了,但凡是有人在的時候,蘇提燈處理人還是相當溫和的,換句話說,真等着沒人的時候,那不人不鬼的東西爪牙也全都露出來了。

惡鬼跟惡鬼打起來,倒也是有趣。

*******

「嗯?沉瑟不在屋裏?」蘇提燈的尾椎好了些,就早早的由慵懶的靠姿換做端正的坐在書桌前了,停下在回帖的筆,頓了一頓,「那你去看看,薛黎陷呢?」

「主子,你前些日子叫我不用去關注他行蹤了,我也就再沒留意……此刻只能确定薛掌櫃不是在屋裏,好像,也不是在鬼市。」

「奇怪。」蘇提燈放下筆,雙手互叉着思索了會兒,看着那碗綠奴沒能送過去給沉瑟服下的藥,又尋思了會兒,淡道,「那把其他陣先開開好了,最好是讓沉瑟和薛黎陷從外面回來時一起死在陣裏頭,另外去那個暗倉裏把我那批血蠱拿出來,興許有食物喂了。啊對了,鴉敷好了嗎最近?」

鴉敷頭兩天筋骨稍微好了點就一直在書房門口待命了,加之跟辰皓大眼瞪小眼,此刻一聽先生能找他辦事歡天喜地的就沖進來了,看着蘇提燈那冷下來的臉色又忙唯唯諾諾的退回去重新關門敲門。

蘇提燈倒叫他這舉動逗笑了,嚴肅臉也裝不下去,淡聲道,「上次教你走的八卦還記得麽?去詭域左側倒數第二個陣眼裏把銀銀帶回來,然後順道去抓點花枝碎骨回來給我,嗯,兩瓶子吧,然後,在外面待着就成……等等,要不你別去了……」

「啊?先生……你……你該不會是不要我了……我真的能幫你做許多……我能做到的!」

「想甚麽呢你,」蘇提燈又随手扔了一個帖子,放柔了聲音道,「我叫你站外面是為了引不久後可能來的『鬼』,你當我真舍得讓他們毀了我費盡心思布置的機關?那種機關是為了真弄死沉瑟和薛黎陷那樣高手中的高手的,那種只配給蠱蟲做飼料的人,呵……自不量力。」

蘇提燈冷笑了幾聲,又嘆了口氣,柔了聲道,「我這不是怕你出事麽,我叫你在外面就是故意做個假象,替我拿甚麽東西回來,又沒發現被人跟蹤,於是進來了,他們也跟着進來了……但我又怕他們傷了你,你的傷……」

「先生,我的傷已經好了,而且那全是筋骨傷不礙事的!再說了,是,我是沒有薛大哥沉公子那麽厲害,但,但我好歹也算是個高手麽……你放心,我能幫你做成這事的……」

「傻子,」蘇提燈笑罵了句,「那群人可不是甚麽好心人,你萬一死了呢?」

「為先生死也沒關系的!」

「啧,」蘇提燈又忍不住罵了他一句,「你這是瞧我最近受傷多了,故意說笑哄我開心呢……」

「先生!鴉敷是認真的!」鴉敷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連胸膛都有些起伏。

他知道可能是鬼市的那批內鬼,也有可能是前幾天來鬧事的那群人,反正肯定不是一時半會兒盯上先生的人,能将他們一網撲滅永絕後患,他為先生死了鋪路也沒關系!

「你有病是不是,」蘇提燈怒極反笑,「你們陪了我多少年,我養只蟲子還他媽有感情呢,随随便便說甚麽為我死了為我死了,當我心是鐵做的,不會疼?!」

鴉敷一愣,随即扭過了頭去。

連薛小瓜都有點吓傻了,眼睜睜看着那個雖然沒他高,但是比他渾身有肌肉多了的大男孩瞬間就紅了眼眶。

确實,這麽多年了,先生總是很冷清的一個人,幾乎難得閑暇下來的時候也從不跟他們講講話甚麽的,只自顧自的發愣放空。有時候都覺得,先生是個沒有心的人,有心也全是拴在了夫人身上,甚至暗自下定決心要叛了雲姨一心一意只為先生所用的時候,也不是未曾被勸過甚麽——「你是傻嗎,跟着蘇先生能得着甚麽好?便是傷的快死了連句關心都不可得。他要麽永遠悲憫着一張臉,要麽就永遠冷清着嗓音,便是連半點溫情都是不願多贈與他人的。」

可他不知道,他其實對于蘇先生最初的印象,還是停留在那個小時候也不過孩子大點,在南疆那一片奇異的花海裏,笑着指點他功夫的人。

他小時候就對他亦步亦趨,卻只得那也不過半大的精致娃娃一般的小孩兒回頭,「你別拿着兩把大錘子跟着我,難看死了。看看人家那些練暗器的,用起來多潇灑,千裏還能殺人于無形呢。再瞧瞧你,長得壯有甚麽用,跟人家摔跤下盤不穩一下子就倒了。長沒長點腦子?」

後來再沒見着了。

甚至他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只是教他那個師傅說,他那身骨骼別看看起來壯,實際身形是這種彪悍體格裏最為靈活的,就适合練最為出其不意的武器,暗器倒是最妙的一種。

便知道,這人好像永遠不肯把心底話說出來,雖借着旁的話遮掩,但是卻都是為了他們好的。再細細想來,先生的好都是不動聲色的,懂的人才能懂。

再大了點,就是他那永遠打扮的幹幹淨淨冷冷清清的先生喝着茶,下着棋。他,回來了。

那時他并不知道,南疆的風雪刮的正烈,他在外面同其他雲姨的下屬比武正出了一身汗,玩的興頭上呢,聽說有人找,便老大不樂意的回來了,還帶着怒氣推開了門。

便瞧見那個淺笑着擱了棋,揣了袖子攏了暖爐站起來的瘦削男子,冷清如故,卻也慈悲如故,他嗓音含笑,「鴉敷,我來看你了。還記得我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

只是,他從來不記得,他家先生何時病到了那般虛弱的地步,風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

「想甚麽呢你,被我訓幾句便成這樣了?」蘇提燈覺得好笑,忙支使綠奴抽條手巾給鴉敷,鴉敷猛的搖搖頭,直接掀起衣服下擺來擦了擦,哽聲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先生受傷了。」

「男人受點傷怎麽了,又死不了。」蘇提燈簡直要被鴉敷那十分『薛黎陷的舉動』氣的更想笑了,「行吶,那你便按照我說的去吧。銀銀帶在你身邊,我也是能放點心的。」

鴉敷這才一愣,頂着淚眼婆娑的臉,結結巴巴道,「先,先生并不急着要銀銀,反而是,是怕我受傷才……」

蘇提燈心下都有點發毛了,心說這是怎麽了,他自從被枕骨那一次傷回來後整個鬼市的人都成天擔驚受怕他再出任何一點意外了似的,他卻覺得沒甚麽大不了,比起枕骨的事,他四歲那年身上經脈之事,才是他人生裏最大的劫難,而且這個劫難,竟然還往後延續了無數風波出來。枕骨給他的傷和痛,遠遠不比四歲那年那件事留給他的影響大。所以,自枕骨手裏逃脫,活下來與否都是僥幸,從綠奴手裏拿過帕子,蘇提燈現在左腿使不上氣力只能窩在椅子裏頭,沖鴉敷招手,将他招到跟前來仔仔細細跟他擦了擦眼睛,這才扳下臉道,「你以後盡量少跟薛黎陷走那麽近,淨學些他那麽匪氣的動作。帶出去哪還有半點我的人的風度麽?大冬天的也直接掀了衣服擦……」蘇提燈又把鴉敷的衣服給他整了整,将剛才有點匆忙掀起來的裏衣也重新別回他褲腰裏,「也不怕涼着肚子。你再給我病倒了,或是受點傷試試,我看誰能好好的照顧我了。告訴你,這一趟敢出點事,我回來就把你做蠱人一起去喂蠱去了。」

「但凡是不能好生照顧我,在我需要時幫不到我的,我都會扔了的,可是懂了?」

鴉敷猛點頭,他家先生就是不喜歡說實話罷了,總是故作兇惡。像辰皓,完全添倒忙的嘛,先生也不趕他,還給他撥了客房住,叫他看,就該讓他去睡柴房還差不多。

綠奴眼巴巴瞅着鴉敷出去了,重新合上了門,也不顧得薛小瓜還在,突然就起身沖他家先生懷裏去了,然後給他家先生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

蘇提燈原本打算繼續起身坐好了看拜帖呢,倒叫綠奴吓得一愣,安撫的拍了拍他的背,蘇善人笑的陰森森的,「你又怎麽了,便是也要我哄着你說點好聽的不成?」

綠奴沒放聲,只是又蹭了蹭他家先生的領口,小聲嘟囔了句,「先生是最好的,先生不要受傷。」

然後趁着他家先生拉下臉來責罰他前一秒飛快的松了手逃也似的蹿出門去了。

身後蘇提燈笑罵,「我看還是盡早将銀銀拿回來纏着才是,叫你們一個個的還敢近身占便宜。」

又搖頭笑了笑這群小孩,一個個的都想甚麽呢,這麽多年這麽多事都熬過來了,他要是真能被算計着,倒也沒那個資格擔得起鬼市主子這個稱呼了。

剛落了視線要擡筆,瞧見薛小瓜正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看,蘇提燈先是有點尴尬,心說這小孩一聲不吭的一直認認真真跟上了發條似的幫他分擔公務,倒是差點忘記這還有個人呢,因此略微點了點頭,「讓你見笑了。」

語畢一個微笑剛剛扯起來一小點呢,就瞧他慌亂的低下頭,臉都快埋到拜帖裏去了。

蘇提燈握着筆的手頓了一頓,心說……薛黎陷領來的人,果然也有趣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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