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空氣結成冰,風也停滞不前。
沒有人說話,安靜得可怕。
青鹽低着頭,手上包了一半的餃子像是火球一樣燙。
生孩子?
他們倆連夫妻關系都岌岌可危了,那還有什麽心思能商量生孩子的事兒。
青鹽用餘光看向顧憐,她能感受到顧憐被這顧烑的問題問得虎軀一震,周身寒氣,手裏形狀漂亮的餃子都快要凍成冰的。
“沒想……” “快了。”
兩人同時開口,說的全然不同。
青鹽說沒想。
顧憐說快了。
周遭的氛圍變得更加詭異,幾道目光各有深意籠罩在他們臉上。
青鹽重重嘆口氣,絕望地閉了閉眼。
顧憐和青鹽明明站在一起,中間卻像是隔了一整個皇城一樣遠。昔日的默契驟然消失,留給他們的只有仿佛堕入深海般的沉默。
見此情景,顧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眼睛瞪得圓圓,目光在空中胡亂畫圈,身子跟着向後藏了藏。
“沒事,不急。”羅觀雲急忙解圍,出言緩和氣氛,她眼中滿是笑意,看向青鹽,“這件事情啊,急不得,日子到了,自然就來了。”
是的。
日子到了,自然就來了。
只是,青鹽不知道,日子到了的時候,她會等來的是和離還是休書。
總歸,不會是孩子。
“顧憐,你說是吧?”眼看兩個人都不回答她,羅觀雲不死心地問顧憐。
顧憐定定看着手中已經扣破了洞的餃子皮,沉了口氣,什麽都沒說。他默默将那個洞捏在兩指之間,似乎這樣,他就能視而不見,裝作看不到那個顯眼的洞。
眼看着顧憐沒有回應,羅觀雲的詢問淪為自說自話,她撇撇嘴,有點下不來臺。
“嗯!”
身旁傳來一聲歡快的應答,羅觀雲轉眼去看,只見青鹽眼睛彎彎,像天上月牙皎潔明亮,乖巧溫順對着她笑。
青鹽臉上的表情倒是與心裏那番想法截然不同,她知道自己或許在顧家呆不了多久了。正如她一開始嫁進顧家時想的那樣,只要陳家倒臺,她就會成為顧家最可有可無的一部分。
更何況,那天顧憐已經說了。
過完年,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可羅觀雲是個好人,她慈愛穩重,仍在心裏保存着少時的可愛純粹,是她見過的人裏,和謝宜秋最像的。
青鹽不想傷害她。
“怎麽了?”顧濯從監牢回來,一進門就感受到顧府內不同于往常的尴尬和詭異,他看這其中最別扭的兩個人——青鹽和顧憐,開口問道,“你們吵架了?”
顧憐呼了口氣,拿上自己包的餃子,往廚房走去。
“嘿!”顧烑先替顧濯不平,看着顧憐背影罵道,“真不懂事,母親你真該好好管管顧三這倔脾氣。”
“你還說呢!”羅觀雲将手指上的面粉戳在顧烑鼻尖,“你不招惹他,他能這樣嗎?”
顧烑張大眼睛,滿眼無辜:“不是!合着又怪我?”
羅觀雲認真點頭。
顧烑不甘心,轉頭看向顧中明,渴望父親為他主持公道。
顧中明沉吟一聲,跟着羅觀雲點了點頭。
顧烑還是不甘心,他看向顧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顧濯雖是不知前因後果,但是從小到大,歷來顧憐倔脾氣爆發的時候,罪魁禍首的名單裏,總能找到顧烑的名字。
故而,顧濯跟着點了點頭。
顧烑徹底放棄了,他煩躁閉上眼睛,嘴角挂着因為氣憤而變得生硬的笑容。
他是顧家三個孩子裏最纨绔、最跋扈、最不講理的那個,但也是最受氣包的那個。
“行。”顧烑咬着牙說了句,他徹底投降,“怪我,怪我。”
陸星房看着顧烑鼻尖沾的面粉,玩心大起。趁着他此時沒脾氣,陸星房将十個手指逐個抹上面粉,在顧烑臉上操辦起來。
沒一會兒,顧烑臉上的光景就比桌上的餃子還豐富多彩。
在這一片平和的歡聲笑語中,青鹽和顧憐沉默地吃完了年夜飯。
“你跟母親講,你和顧憐之間怎麽了?”吃完了飯,羅觀雲如約拿着酒杯出現在青鹽房間,趁顧憐不在,羅觀雲想和青鹽聊幾句知心話。
“我們……”青鹽滿肚子的話,卻沒有一句能和羅觀雲講。
她在心裏挑挑揀揀,甚至連一個回答都沒有辦法說給羅觀雲聽。她緊緊咬住牙關,終究搖了搖頭。
“沒什麽。”許是覺得自己方才語氣太平淡了,青鹽又補了一句,“都挺好的。”
羅觀雲明白,兩人之間的矛盾是有口難言,她索性不再追問,給青鹽倒了杯酒,用自己的酒杯輕輕撞了撞她的。
“前些日子,中明還說,自從你嫁進來,顧家都變得不太一樣了。”羅觀雲盯着杯中澄澈的酒,自顧自說下去,“尤其是顧憐,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變了個人?”
“從前顧憐……”
羅觀雲剛起了個頭,叩門聲就打斷了她的話。青鹽眼神詢問,看向羅觀雲,不知道是不是她還叫上了旁人。
羅觀雲眼神茫然,捏着酒杯,兩手攤在身前,搖了搖頭。
沒等羅觀雲和青鹽答話,鞭炮倒是先聲奪人,噼裏啪啦将她們的情緒埋了個幹淨。
門外的人看準了時機,趁着房間裏的人沒辦法拒絕,自顧自開門走了進來。
溫暖燭光的照耀下,青鹽看到顧憐手裏抱着一個熟悉的酒壇子,如果她沒猜錯,那就是之前讓自己喝得跌了面子的魔鬼——顧中明的竹葉青。
“呦,他舍得拿出來了?”羅觀雲眼睛被燭火映得亮閃閃的,看着顧憐手中的酒壇子打趣道。
“父親說,下次若是想喝,去和他說一聲就是了,”顧憐把酒壇子放在羅觀雲和青鹽中間,“不用當着他的面偷偷摸摸約着喝酒。”
羅觀雲轉而看向青鹽,想來兩人方才包餃子的悄悄話,都被看起來漠不關心卻始終站在一旁的顧中明聽了去。
想到這,羅觀雲嘴角爬上笑意。
“那你呢?”羅觀雲把酒杯放在桌上,輕輕點了點,示意顧憐給她倒滿,“你是來幹什麽的?”
“送酒。”
“送到了,你走吧。”羅觀雲故意對他擺擺手,聞了聞竹葉青的香氣,轉而眼中盡是興奮看向青鹽,“還得是竹葉青香啊,你嘗嘗。”
她們聊得歡快,旁若無人。
眼看着她們把自己當空氣,周邊連把椅子都沒給他安排,顧憐原地躊躇了幾步,最終眼神幽怨盯着面前這兩個人。
察覺到顧憐遲遲沒有動作,羅觀雲饒有趣味轉過頭,幽幽問道:“你不是來送酒的嗎?”
“我……但是,也……”冷不丁被這麽一問,顧憐比方才還手足無措,他胡亂從心裏抓了幾個詞,結結巴巴說着。
青鹽靜靜看着顧憐,等他的答案。可她身旁的羅觀雲,可不是這麽想的。
“啧,”羅觀雲先出了聲,她垂眸盯着自己手中酒杯,眉頭微微蹙起,“顧中明這個老騙子,這一壇根本就是新釀的,真以為我嘗不出來!我去找他算賬。”
羅觀雲念叨着出了門,沒過多久,房間裏重歸寂靜,連羅觀雲罵罵咧咧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顧憐心裏清楚,羅觀雲不過是找個借口離開,将這片天地留給他們倆。
外面煙火滿天,窗戶被照成不同顏色,像極了青鹽此刻千變萬化的心思。
除夕夜,舊歲已除,新歲将至。
可對青鹽來說,明早的天從哪裏開始亮起,新歲的日子要怎麽過,就像煙火散開之後嗆人的煙,看不清,品不透。
這是她長大之後,第一個認認真真過的除夕。
從前這個時候,要麽是在給皇帝的晚宴助興,要麽是躲在房間裏睡覺。
她覺得陌生,又覺得溫暖,似乎找到了小時候的快樂。
這是她第一個認認真真過的除夕,或許也是最後一個。
想到這,猛烈的委屈湧上青鹽心頭,随着她并不暢快的呼吸流遍全身。
為什麽重新活一次,她還是那個要被所有人抛棄的棋子。
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她費盡心思為自己籌謀,卻沒有辦法讨來一點能讓自己立足的資格。
她擡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偏過頭去在顧憐看不到的角落裏擦掉了眼角滲出的淚珠。她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垂下頭不看顧憐。
她不想承認,她動心了。
那天在宴春樓,柳靈均問起她的時候,她沒來由地心尖一顫。
你愛上他了嗎?
這分明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可“沒有”兩個字在青鹽嘴裏轉了幾圈,她怎麽都張不了口。
她只能怯懦藏起情緒,幹巴巴地回答柳靈均“我不知道”。
她怎麽不知道。
只是她不願相信、不想承認罷了。
在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之前,她所有的喜歡都會變成被傷害的武器。
她不敢再拿自己這一世去賭了。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在洩憤,在報複,在和自己賭氣。
顧憐就這麽看着她,雙手搭在腿上一動不動。
在這壇竹葉青快要見底的時候,顧憐忍不住了。他拉住了青鹽要繼續倒酒的手,将她手中的酒杯奪下來,放遠了些。
“別喝了。”他聲音低低的,聽起來不太開心。
青鹽擡起濕漉漉的眼睛看他,清澈的眸子裏此刻只有顧憐的倒影。
顧憐看得出神。
那雙滿含委屈又強忍不甘的眼睛,讓他再一次沉淪。
青鹽猛然湊近了些,近得讓顧憐的理智防線快要崩潰。
青鹽呼出的溫熱氣體打在顧憐脖頸間,帶着淡淡的酒香氣,惹得他心裏癢癢的,
“漂亮嗎?”她的聲音因為酒勁兒而多了些慵懶的意味。
顧憐垂下眸子,避開青鹽灼熱目光:“漂亮。”
“那你在乎我嗎?”青鹽眼眶紅紅的,一刻不放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