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沈春辰癱坐在椅子上,低着頭,一副任打任挨的模樣。
極致的恐懼和怒意過後,理智重新回到青鹽腦中。她堪堪穩住心緒,重新坐下來。
柳靈均率先出言,打破了這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既然來了,就都別閑着,小殓禮、大殓禮、出殡、安葬……一天之內,都要做完。”
“一天?”顧憐看向柳靈均,滿眼不解。
且不說出殡之前還要誦經、理七,光是擺設靈臺、拜桌就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柳靈均臉上沒什麽表情,理所當然道,“平康坊內沒有哪家青樓會停上叁伍天不開門,只為了辦喪事的。”
柳靈均的用詞聽起來不帶一絲情感,在顧憐聽來有些刺耳。
生死乃是大事,他親手操辦過這麽多次,都沒有怠慢過一絲一毫。
“母親吩咐的。”柳靈均又補了一句。
聽到這話,青鹽擡眸對上柳靈均的目光。她明白,柳靈均聽起來草率而随意的命令,也是她與張福娘周旋許久才得到的結果。
張福娘深刻明白,在宴春樓這地方,沒有人能以盛大和圓滿作為生命的結尾。
她能留給宴春樓的,只有一個平靜而安定的開始。
“就按母親說的辦。”青鹽應了一聲。
青鹽跟在顧憐身後,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她驚訝發現,自己在宴春樓中也能如此手足無措。
方才柳靈均嘴裏那些莫名的儀式,她從來沒有操辦過,也未曾參加過。她甚至不知道對于一個人的生命來說,如何才算善始善終。
青世平和謝宜秋,沒有莊重入殓,也沒有人圓墳。
青鹽沒有家,父母的靈位也沒有地方安放。
甚至她自己上輩子的終點,也只是橫死宮牆下。
她從來不知道如何圓圓滿滿地與世界告別。
她坐在一邊,看着顧憐井然有序安排柳靈均手下的人,絲線要買五色的、棺材要買松柏的、制作人偶的紙要買易燃的……
他看起來比棺材鋪子的老板還要專業不少。
沈春辰看着顧憐娴熟的動作,甚至在懷疑,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樣,擡棺材起家,做了挽郎才當上了如今的兵部侍郎。
沈春辰自愧不如。
奈何青鹽就在旁邊,他不想在顧憐面前露怯,索性想要躲得遠遠的。
“沈公子。”
顧憐像是腦後長了眼睛,沈春辰剛剛起身,顧憐的聲音就幽幽傳來。
聽着他沒懷好意的聲音,沈春辰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顧憐的聲音在他聽來宛若惡魔低語。
顧憐在他手裏塞了重重一捆絲線,讓他将靈堂裏所有祭品逐個纏好。
沈春辰知道顧憐故意将這枯燥又熬人的活兒交給他,就是在報複他。可他無力反抗,只能順着顧憐的動作接過絲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離開之前,恨恨看顧憐一眼。
顧憐無辜地偏過頭,眨了眨眼。
“行。”沈春辰話裏帶着氣,應了一聲就走了。
除了給沈春辰使絆子,顧憐幾乎不怎麽說話,多數時候是在本就不大的閣樓裏走來走去,默不作聲。即便是分配任務,也只是三言兩語,說清便罷。
青鹽聽到了身邊幾個姑娘,正在對顧憐議論紛紛。
她們聲音不大,剛剛好傳進青鹽耳朵裏。
青鹽想了想,默默走到顧憐身邊,想要接過他手中的活。
讓顧家三公子在宴春樓操辦老鸨的葬禮,無論是官職身份還是尊卑地位,都沒有一個是合情合理的。
她幾次三番想讓顧憐不要插手,可顧憐絲毫沒将風言風語聽進耳朵裏,反而更加事無巨細地忙前忙後。
似乎是吃準了顧憐沒脾氣,周遭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柳靈均先忍不住了。
“很閑嗎?”柳靈均聲音不大,卻極有壓迫性。三個字一出口,周遭頓時安靜下來。
她目光在衆人面前一一掃過,擡起手來,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一點:“你,你,還有你——”
柳靈均點了幾個人,青鹽看過去,是方才吵得最歡的那幾個。
“你們晚上守靈,下葬的時候,跟去擡棺材。”
說罷,柳靈均便在她們驚恐的眼神中,将青鹽帶到了房間裏,遠離外面那些紛紛擾擾。
“從前這樣喜歡指指點點的人也不少,再怎麽說,你也是宴春樓的當家,以後要指着她們賺錢,總要對她們好些。”青鹽語重心長,寬慰柳靈均。
“就是因為我是宴春樓的當家,我才要将她們這碎嘴的毛病早早扼殺。不然,日後還不知道要讓我吃多少啞巴虧。”柳靈均倒了杯茶放在青鹽面前,“來這裏的人都是什麽樣兒,你又不是不知道。若都像你家顧憐那樣,我早就樂得清閑了。”
聽她這樣說,青鹽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從你嘴裏聽到句誇人的話,真是難得。”
“诶!”柳靈均的手在魚骨扇上重重拍了兩下,弄出些聲響來,似乎在為自己的話增加些威力,“說我嘴臭是吧!你這叫什麽……得了便宜還賣乖?”
“不敢不敢。”青鹽急忙回應她。
青鹽順着柳靈均的話,講起自己在顧家的生活。樁樁件件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卻讓柳靈均聽得滿眼羨慕。
她一邊笑着,一邊默默垂下眼睛。
坐在她身前的,就是她鬥了小半輩子的對手。可如今,自己已經沒有了與之相對的資格。
“我一直想問你,”聊到興起,氛圍正好,柳靈均不禁開口問,“你愛上他了嗎?”
聽到這話,青鹽臉上的笑容淺了些,神色認真,盯着手中的茶杯想了想。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柳靈均以為已經等不到青鹽的答案了。
“我不知道。”她嘆了口氣,輕輕說道。
眼看青鹽神色凝重,柳靈均扇起些風來:“我就随便問問。”
一直到星星爬上夜幕,顧憐終于将下葬前的事情都安排妥當。
沈春辰揉着腰從蹲了一天的地面上站起來,他的手指因為給絲線打了一天結而留下兩條深深的溝壑。
看到青鹽的時候,他抱着手指,眉頭緊皺,委屈巴巴的。
“怎麽了?”青鹽看到他的動作,邊問邊邁開步子往沈春辰的方向走去。
剛走出兩步,顧憐胳膊一伸,擋在她身前,攔住了去路。
還沒等青鹽反應過來,顧憐便用力将她往自己懷裏一扣。一副蠻不講理,挾持者的姿态。
沈春辰抛向青鹽的橄榄枝,還沒等青鹽接到手裏,就被顧憐一把折斷。
“時候不早了,”顧憐甚至沒向窗外看一眼,轉而對柳靈均說,“後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府上還在等我們回去。”
柳靈均當即會意,欠身行禮,向顧憐告別。
沈春辰看着兩人的背影在視線裏越來越遠,直到融入暗夜消失不見。他眼中的委屈逐漸變成哀怨,直直望向濃重的夜。
夜晚的風很涼,青鹽縮了縮脖子,将衣服裹緊了些。
她和顧憐這樣走着,耳邊滿是風的聲音。
顧憐盯着路上石子,出奇地沉默。
不用問青鹽也知道,顧憐有心事。
“那個……”顧憐終于小心翼翼開了口,語氣中帶着試探和猶豫。
“嗯?怎麽了?”青鹽偏過頭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今天……有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顧憐不敢轉過頭去看青鹽的臉,索性把頭低下去,碎發随着他的步子在額前蕩來蕩去,像是他漂浮不定的心事。
青鹽想了想,果斷答道:“沒有啊,為什麽這麽問?”
顧憐明顯松了口氣,眉頭跟着舒展開來,揚起意氣風發的臉龐。
“那就好,總不能讓你在昔日姐妹面前丢了面子。”
“何止是沒丢面子,她早在房間裏将你誇上個千百遍了。”
“真的?”顧憐眼中發出光芒,“怎麽誇的?”
“不告訴你。”青鹽故意吊他胃口,腳下步子越來越快,将顧憐落在身後。
“你給我講講!”顧憐急忙追上去,“講講,講講!說我什麽?”
“說你……我記不清了——”
寒風徐徐,月光輕輕灑下來,落在肩膀,落在心頭。
青鹽臉上挂着得逞的笑意,一蹦一跳走在回顧府的路上。顧憐目光柔情似水,随青鹽的動作輕輕搖晃。
顧憐享受着這難得的歡愉和安穩,以至于後來的一段日子裏,顧憐始終都在懊悔,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大刀闊斧地表達愛意,或者多看兩眼那時候青鹽明媚的雙眼,就好了。
此時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一條回家的路,會成為他未來一段時間裏,最輕松的時光。
–
自從顧憐在朝上彈劾禮部尚書,蔡京就在皇帝面前漸漸失了信任。
蔡京原本是陳金粟手中的得力幹将,如今卻也因為朝中局勢變幻而站到了顧家身後,陳金粟已然對他心存芥蒂。
于是,陳金粟借了個由子便将蔡京拉下馬。
陳金粟此舉,無非是想告訴蔡京,他有本事讓蔡京舒舒服服坐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也能讓他從這個位置上滾下來,為他的下一個得力幹将騰位置。
他也想告訴顧憐,陳家就算再落魄,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任由顧家再怎麽撲騰,也終究逃不出陳家的手掌心。
眼看陳金粟開始為禮部尚書之位物色新人選,顧濯坐不住了。
他叫來顧憐和顧烑,在書房裏商量了一件大事。
他們決定,在朝堂上,徹底除掉陳家。
永絕後患。
顧憐帶顧濯去見了徐青禾。
顧濯憑着在刑部練就的一身本事,很快就讓徐青禾開了口。她告訴顧憐,是她父親——嵩州刺史徐震濤,讓她來長安的。
他說長安城有人庇護他們,只要見了陳金粟,嵩州饑荒之事就能掩蓋過去,平安無事。
顧憐在一旁靜靜聽着,眼睛看着地面上揚起的灰,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
徐青禾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到了陳家真正要面對的是什麽。
她低估了陳家的心狠手辣。
如若那天,不是青鹽去找她,想要将她從去陳家的路上攔下來。她現在早就成了狼狗嘴裏的饕餮盛宴。
顧濯用了三天來說服徐青禾,作為人證,随他一起在朝堂上将陳家的罪行揭露出來。
他以蔡京作比,任何一個會為陳家惹麻煩的人,最終都會被陳家除掉。
無論從前有過什麽功績。
顧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陳家所作所為一路講到日後顧家會關照徐家,以功抵罪,絕不會讓徐家在其中受到牽連。
終于,徐青禾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