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徐七惜的質問,錦繡先是顧左右而言他,然後緊閉着嘴,深情的盯着書桌,仿佛桌角突然開出了一朵隐形的花。
七惜覺得她神情無比可愛,又接着逗她道:“這裏的現銀怎麽也得六七百兩吧?哦,還有當票,這當票是當了什麽東西,這麽值錢?”
錦繡扣扣手指道:“別人送的徽州端硯……我要那個幹什麽,就拿去當了。”
七惜見她可憐巴巴地模樣,就不再調笑她了,把包裹放回原處。捏捏她的臉蛋道:“慕容大人,我給你端藥去。”
臨出門前又轉過頭來壞笑着道:“對了,感謝慕容大人賜教,現在我知道什麽叫做文人傲骨了。”
錦繡在他身後恨得牙癢癢,以至于十分後悔當年救了七惜。她一向聰慧,性子冷傲,心智成熟的也早。七惜剛跟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眼裏,他就是一個又安靜又聽話又漂亮的小男孩。不知何時突然就變成了現在這種不張嘴都能讓人感覺狼牙森森的大尾巴狼。
想着想着,驚覺時光流逝之快,又念及以後都要與他為伴了,禁不住不寒而栗,一聲嘆息。
第二天,七惜不知從哪領回來一對大約五十左右的夫婦,在府中做些粗使打雜的活兒。錦繡案子審得多了,自然精于刑名,一看便知都是老實人,粗手大腳卻甚是幹淨,當即留下住在後院耳房。
晚上徐七惜下廚做了飯,錦繡吃着吃着卻嘆道:“這飯菜一點都不可口,魚肉是死的,米飯也是死的,這是山藥人參雞湯嗎?應該是山藥人參木雞湯!”
皺着眉在七惜的威懾目光下,咕嚕嚕喝完碗裏的湯,推開湯碗,下了結論:“還是七巧炖的雞湯好喝。”
說罷又斜眼看着七惜道:“你一個在江湖赫赫有名的徐少俠、又是大理寺五品帶刀的侍衛,竟連兩個小姑娘都容不下,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七惜挺直了脊背正色道:“我不是容不下,你不會沒看出她們倆的心思吧。且不說你我身份如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神女襄王的故事,對她們來說太殘忍。你既對她們無心,又何苦招惹?”
錦繡沒聽他說的內容,只覺得現在的七惜,話也變多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眉眼溫和,一點都沒有江湖劍客的風範。
七惜指着還是滿滿的一碗飯道:“當真這般不合胃口?”
“真的不好吃。徐少俠,你這廚藝,只能去喂豬。”
七惜砸了咂嘴,起身道:“那我重新去做。”
錦繡拉住他,頓了頓道:“算了……太麻煩了,我還是将就着吃點吧。”
春節前夕,關于任命七惜為大理寺五品帶刀侍衛的任命狀下來了。他去大理寺見了上司同僚,聽說慕容大人身體已恢複得七七八八了。一時間,大理寺衆人都來探病,朝中也有一些臣子前來看望。就連申海清也親自登門,帶來一方墨臺硯,囑咐錦繡好生修養,随即離去。
錦繡在他離去後跟七惜笑道:“這位名滿天下的戶部尚書,什麽都好,就是略顯古板了些。”
七惜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錦繡拿起桌子上的墨臺硯道:“如今天下溫柔都愛用徽州溫軟绮麗的徽州硯,他卻送來的是墨臺硯,這種硯臺石質堅潤,磨之有鋒,澀水留筆,滌之立淨。”
錦繡若有所思道:“他是讓我務必記得潔身自好,不要随波逐流,不染塵埃,要有刑官的堅和鋒。”
說到這裏,她清亮的眸子略有惋惜之意道:“申尚書一生為人過剛過直,不懂妥協退讓,一旦有朝一日,朝堂風雲突變,只怕會遭大難。”說話間用一方錦緞裹好硯臺,細細收好。
兵部尚書蘇量也差遣管家送來一大包人參、燕窩、鹿茸等補血氣的聖物。另有一個羊脂玉的雕成的瑞獸辟邪挂件,放在陽光下一看,清潤透徹。一絲雜質也無,半透明的白膩純淨,只這小小一方,價值不止千金。
錦繡樂呵呵地,一邊抛接玉件一邊笑道:“這兵部尚書蘇量,也是和大理寺卿林成棟一樣級別的老狐貍。論起交朋友,這兩人比申大人好相處多了,風流得趣,疏密有度,只怕皇上換了,他們這兩條船卻照樣能駛上千載萬年。”
一不小心,錦繡手裏的玉件脫手,直往地上摔去。七惜身影一動,順手接住那玉挂件:“要去當了嗎?”
錦繡再不去看它,從桌上撚起一塊蜜瓜糕道:“去當了吧,這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七惜一面收拾,一面奇道:“連叔都去了,不用你給他存錢養老了,你怎麽還這樣貪財?”
錦繡神色微微一暗淡,斂了笑容道:“……這麽些年一直是這樣過的,久而久之都成習慣了,改不掉。”
錦繡一場大病,幾乎就是半年時間。京師中論關系與他最好的睿親王劉珩卻一直沒有來訪,聽說是剛入冬就陪着太子劉祁南下巡視,此時尚未回來。
錦繡這數月來與七惜整日厮守在一起,只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頗有隐居山林的惬意。
一轉眼就到了新春正月,北方雪晴的午後,陽光明麗。
因王家夫婦兒媳新得一子,錦繡特許他們夫婦回家過年。按照大原習俗,歸家的游子,要正月十六送年游完百病之後,才能出遠門。
錦繡現在已經習慣了屋裏屋外都是七惜打理的生活。沒事的時候,就在院中曬着太陽看閑書,地上積雪尚未化淨,天地間仍是冬的蒼冷峻色。
七惜也在一旁陪着她,靜靜靠在樹下,雙手在腰間捏了個指訣,半眯着眼,整整一個時辰絲毫不動。
錦繡看書奇快,早把身側十數本書翻了個遍,無聊之極,捏了一團雪扔向七惜。
七惜微笑着睜開眼,伸出手掌,動作清晰流暢之極,雪團已經在掌心快速旋轉,。乎是一瞬間,盡數溶解消失不見,而掌心竟不見一滴水珠。
錦繡驚奇間,不自覺笑道:“看來徐少俠這個練武功容易得很,站在樹下發呆就行了。”
七惜撇嘴道:“慕容大人是方外之人,自然不知最高明的武功不是用身體練出來的,而是靠腦子。”
說罷笑笑道:“你是不是無聊了,我給你演武一段看看。”
伸手折下一根樹枝,随意一個起手,極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将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甚至每一滴血液利用得淋漓盡致。
若有高手在場,定會驚訝的合不攏嘴。這樣簡單的一個起勢,在七惜手裏卻道盡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無論是劍術還是劍意,都不可思議的臻于完美。同時又如天地生萬物一般,極致天然,像江河流動、鬥轉星移、太陽升起,不可阻擋的氣勢。
錦繡雖然看不懂他武功路數,但是她看明白了其中之意境。她微微一怔,眼前的這個少年,再也不是曾經那個乖巧的小孩,他是另一個天地的帝王,無人能出其右的巅峰。
沉默良久才問道:“阿七,你那時耗盡真氣救我,都全好了?”
七惜笑道:“難怪你時常留意我練功,是擔心我遭到真氣反噬嗎?你放心,我不會遭到反噬的,我體內一陰一陽的真氣,已融合成一股,至純至陽的路子。”
“經過這幾個月的修習,我已經能更好地掌握我們秦氏的純一心法。每當運足真氣,我能讓它雖意念而動,經随氣走,似江河一般奔湧,但有嚴謹的規律可尋。這是自然的法則。”七惜的眼睛寒星似的熠熠閃爍:“阿錦,下次毒發,我會很快救醒你。”
錦繡笑道:“這你就不必費心了,我的寒毒再發作一次必死無疑,你還是省着力氣給我買棺材罷,也不用花太多銀子,整花的杉木十三圓就好。”
七惜聽她提到死字,心底一驚,眼角一跳,眼神擇人欲噬的兇狠悲涼,扔開手中樹枝,樹枝在空中已碎成了粉末。
錦繡知道他生氣了,想到自己說的也是大實話,他們終究不能像尋常人一樣相守到白頭。不禁心中微酸,嘻嘻一笑道:“我只是說個笑話罷了,幹嘛那麽生氣。”
七惜正想說什麽,只見一只青灰色的鴿子在院子上空盤旋,一眼就能辨別出那是只信鴿。
七惜縱身直上,一把捉住鴿子。
錦繡驚奇道:“你抓別人的信鴿幹什麽,想吃鴿子肉嗎?”
七惜熟練地解開鴿爪上的小圓筒,從裏面抽出一個紙卷道:“如果它帶來的是好消息,我願意割自己的肉給它吃。”
錦繡立即明白,這是傳給他的信鴿。
只見他打開紙卷,上面是滿滿一篇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七惜細細看了一遍紙卷上的字,又看一遍,再看一遍,眉頭緊鎖。
他擡眼靜靜望着錦繡,神情似悲似喜,有些絕望,又似點燃了不敢置信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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