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縷藍幻,鎖的恐怕不是她的記憶而是她的心。但是人心,又豈能如此輕易地被他牽挂在身邊呢?總有一天她會蘇醒過來的吧,然後狠狠地報複他,把一切定局都攪亂。
仿佛是想象出了那時候女子一青一白怒氣形于臉上的羞憤表情,長身而立在巨大的玉葵樹下的新任西爍帝君忍不住微微嘆息了一聲。是啊,那個時候她是絕不會輕易放過他了。但是——那又會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呢?只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都不要來才好。他竟然也貪圖起眼前這一束來之不易的溫暖了,是什麽時候開始,長久平寂的心中也有了一絲起伏的波瀾了?
那一日行完即位大禮後的皇天新界,在與父王對話時心中忽然有了一陣極其強烈的感覺。是那塊臂玉。他感覺她要醒了。待匆匆去到東闕宮,他真的看到了她。帶着剛蘇醒過來的似醒非醒的茫然之色,她蒼白的臉映着日光而隐現出晶瑩通透的色澤來,她竟然挑起眉向他問出那樣的問題。但是不得不承認,他一直都希望着她的醒來。
想到這裏,萬俟宇商不由地微微阖上了眼簾,緩緩将眸中一閃而過的溫和之意斂入了深邃不可見的漆黑之中。
秋意漸襲,皇宮中自然也免不了落葉凋零秋風蕭瑟的景象。但是這些巨大的玉葵樹卻是長年保持着初春時的那一份新綠,四季不衰。
濃密的樹蔭替他遮去了明亮的日光,那一身象征着王者的龍袍卻在此刻的寂寂長蔭中收斂了鋒芒,只是那與生俱來的寒意似是永遠都不會銷匿,為他平靜而暗藏鋒芒的身影劃開了無形的高大輪廓。
他早已給她取了新的名字。
重音。或許就是想讓她忘記一切重新開始,那是重生之音啊。琴紫歌,就讓這個名字長久地寂居在紫缭缭都的沉葬山——她的墓中,寂居在所有人的心裏,也寂居在她的心裏。
藍幻之術果真如傳言中的那般神秘而奇異。她現在的記憶如同一張白紙,那樣的幹淨那樣的純粹,甚至理所應當地把重音當做了她的名字,但即便記憶被消去了,她體內的某些東西似乎也沒有改變。她還是那個她,而他将為她在那張純白的記憶宣紙上塗寫出新的記憶來。
“就這樣開始吧——”龍袍的帝君低喃了一句,便緩緩地睜開了眼,明亮的光線在一瞬間又被迅速收斂進了眸底那一片漆黑的深海之中。他的目光緩緩落定,便向前邁步而去。
東闕宮,沉霜閣。
穿着深紅色錦繡宮服的小宮女托着古銅圓盤,步履輕穩地走在迂回的長廊之中。那古銅圓盤裏用一只只白晶小碗盛裝着各種各樣的湯藥,無數不知名的名貴草藥的古怪氣味冗雜在了一起,随着腳步而陣陣迎面撲來。
都是要送去給那位東闕宮沉霜閣裏的新後的呢。但這麽多的藥都是苦藥呢,那位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新後喝得下去嗎?小宮女忍不住吸吸鼻子蹙起了眉。
也只不過是一個眨眼間,原本托在手裏的銅盤不知是被誰一個閃影給拿了過去。
“帝君?!”小宮女帶着一臉驚吓地定睛望向了身前來無影的新任帝君。怎麽,怎麽這帝君來的時候竟然連腳步聲都沒有,還是說是她的反應太遲鈍了。不過據說這帝君的術法和武力修習的确是在老帝君之上的。
“我來吧。”
新任的帝君倒絲毫不在意宮女臉上的驚詫之意,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便攜着銅盤邁步遠去。
待那龍袍修影消失在了長廊盡頭,小宮女才愣愣地回過了神。她忽然發現自己驚訝的早已不是帝君這來無影去無蹤,而是——帝君竟然要親自把藥送去給那位新後?那位新後醒來便失去了記憶,把和帝君的一切都忘了,不過難得帝君還對她如此心細。
老帝君在位時,除了對國事十分驚醒把握外,對別的似乎都是懶懶揚揚随心所欲,即便是對那位曾在後宮裏一手遮天的伏後恐怕也沒有此般上心吧。
小宮女一個清醒便從那帝君嘴裏淡口而出的三個字上回過了神來,她趕忙提起了裙擺,向着宮闱深處快步走去。诶呀,得把這事趕緊告訴小姐妹們去八卦八卦了。
穿過幽靜卻明亮的飛光檐廊,再繞過幾座宮宇樓閣,一身飛揚的龍袍卻低隐在靜僻的石道,沒有用什麽舞翼術之類加快速度的術法,他就穩穩地托着銅盤靜靜地走向了東闕宮樹蔭最濃密的那一處水榭樓臺。
遠遠地感應到了來人的聲息,執劍的白衣女侍衛從隐秘處靠近向來人微微颔首示意。
“帝君。”白衣女護衛想要順手接下那一輪銅盤,卻被龍袍的帝君微微擡手制止。
她沉頓了片刻終還是低下了頭去,待再擡頭時,那抹玉色的龍袍早已隐入了那面弧形扇葉之中。
“阿玥。”身後同樣也是一身白衣佩劍的男子緩緩地走出了她身後的濃蔭。
明玥應聲望向了這個輕聲喚她“阿玥”的,這個她在世界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她的弟弟,也只有對他才卸得下那張冰冷的面具啊。
終于是回來了呢。不同于她時時追随在帝君身邊,這個長年奔波在外的劍客旅人也是好久都沒有消息了。
她微笑。
“這麽一來你也應該會在商都歇上一段時間了吧?怎麽樣,要不要留在皇宮裏?”
辰闕也笑了,卻只是搖了搖頭。
“放心,有盾雷大人陪你,你就別老想着這個弟弟了。在外面游走慣了,我哪裏呆得住?只希望殿下,哦不,帝君暫時放我個小假——”
這個家夥,看來還是要悄然離去的。白衣女子眸光微微黯了黯,但是很快便有淡淡的笑意浮起,她拍拍他的肩膀。
“算了,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就好了。”
這樣想着,卻不知身旁人忽的嘆了一口氣。明玥順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那一面弧形扇葉深處。
沒想到只不過短短的一個月。商帝即位,天爍教更新換代,連那個張揚跋扈的二皇子也被囚禁失去了消息。一時間,在這秋意漸濃的時候,卻似乎有什麽新生的氣息替代了秋風的瑟意緩緩地漂浮在了這座皇宮乃至整個商都的蔚蔚上空。
連那個女子都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和這個時代一起重新開始——重音新後。那位來自紫缭缭都的琴歌姑娘果然在帝君心裏占有着重要的分量,能讓帝君那樣冒險将她留在身邊。想起他追随着她從紫缭一路南來,真的是恍如夢境一般呢。想到這裏,年輕的劍客眸色漸深,像是無奈卻又像是平靜。
“商帝的心思真的是難以捉摸呢,但是——”明玥微微斂眸頓了一頓,又道,“我想商帝絕不是單單為了他的私心,他是那麽的銳利而理智的人吶——那個女人一定很重要。”
辰闕像是想到了什麽而定定地睜了睜雙眼,他定定地望着自己身邊的白衣女子。自他們年幼時被少主從遙遠的墜海邊救回來的那一天起,她便與他分開,她追随在少主近處,而他卻被安排在皇宮之外。這麽多年來,跟在那個少主身邊,她似乎也多了一份猜不透的寒意呢。
但他眸中的複雜之色很快又被安然地收了起來,他微微一笑。
“算了,至少少主他也能安穩上一段日子了呢。”只不過來年的開春,應該只有他一個人會去赴那場琴會了呢,那麽,究竟去不去好呢?
在走進那面扇葉大門的時候,因為沒有叩門聲,他便刻意地放下了腳步聲,想,先有腳步聲後有人,這也不至于讓她看到他太過于吃驚。不過,顯然是他多想了——
“阿音。”
靜靜靠在軟床上的女子在看到了他之後,臉上雖有過一絲驚詫但是很快又消退了下去。第一面時這個人喚她重音,但慢慢地便改口了,“阿音”?聽起來似乎她和他關系不錯。
微微展眉間,待看到他手中的東西,她卻又忽的怔了一怔。
這個據說是新繼任的帝君的人自從那天初遇時将她抱回屋子裏安頓好一切後,就整整消失了三天。三天裏有無數的宮女進出在她這一間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樓閣裏,對,還有那位冷冰冰的女護衛,那個叫明玥的女護衛也一直在她附近守着。可是,今天這個人怎麽出現了,還端着那些宮女端來的藥水。
重音的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幾縷狐疑之色。
“你真的認識我?”
又是這個問題。這個女人一直想的就是這個問題,竟然對他到來也不聞不問。自從那天即位大典後他來看過她,接下去的幾天幾乎都是呆在琉華宮處理随即位而來的一系列國事,終于也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回到東闕宮來。萬俟宇商的微微斂眸,随即點了點頭便把銅盤中的湯藥一一放在了床邊的桌櫃上。
似是猶豫了一下,她緩緩開口。
“她們說你是帝君,說我病好了就要當帝後了,這是不是真的?”
“怎麽幾天不見,這麽多問題。”玉袍的人面色沉靜,淡淡地開口,卻像是有魔力一樣一下子讓她狐疑的眸子安定了幾分。
“先把藥喝了。”依舊是平平淡淡的口氣,卻似乎帶着命令般不容置否。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但眸光落在他緩緩擡起湯勺的手卻又忍不住微微一動。
“啊,我自己來就好。”她低低喊了一聲,便趕忙伸出手要接,但他一個眼神比言語都來得有力多了,片刻便讓她又噤聲安分了下去。
深色的濃稠湯藥在他沉定微斂的目光下,緩緩地沿着白玉湯勺流淌進她的嘴裏。她的長發被梳得整整齊齊披在白袍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喝藥的時候,她濃密的眼睫就匍匐在他的手前,時不時微微扇動。
半碗已去的時候,他想了想,便緩緩道:“苦嗎?”
她忽地擡起了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雙眉微蹙,想說些什麽卻還是悶悶道:“不苦。”這幾天宮女端藥來的時候都會有一小盞蜜汁,是為了讓她減緩藥的苦澀,她自己喝的時候便會加上一點,可是她剛才看了看哪有蜜汁啊,再看看這個一臉坦然自若的帝君,想還是咬咬牙喝下去算了。
待喝完這一碗碗色澤各異的湯藥時,萬俟宇商将手中的錦帕遞給了她,淡淡道:“以後喝藥就不要再加那些蜜汁了,這些藥材的純性會被蜜汁沖散的。”
她低低地“哦”了一聲,沉頓片刻,卻擡起了頭認真地望着他。
“對了,這塊玉是我的嗎?它在夜裏會發光,似乎很有靈性。”她纖細的指尖緩緩從領口挑出了那根穿着臂玉的紅繩。
是那塊臂玉啊——萬俟宇商微微一怔,随即便靜靜地點了點頭,見她拉扯便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她摸着臂玉的手。
“不要拿下來,是很重要的東西。”
聽着他微微冷峻的聲音,她便停住了手。他的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一陣冰冰涼涼的驚醒感讓她匆匆忙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将臂玉塞入了衣間。
有過一絲尴尬的氣氛。像是解釋般的,她張了張嘴,望了他一眼低低道:“你的手,好冷。”
盡管她就在自己的眼前,但是有些事情她終歸是忘記了啊。但——畢竟付出的和得到的都是無價的東西。
這個眸光深邃得望不到底的人究竟在想些什麽,他那樣平靜的面容下究竟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她微蹙着眉靜靜地等待着他的開口。
“我扶你出去吧。”
良久終于等出一句話,她的眸光有些許黯然,但還是微微笑着應了一聲 。
“好。”
目光落在那只又向她伸出的手上,她怔了一怔,望了他一眼。這個人雖然看起來是那麽的平靜而坦然,但他的所有情緒都被斂藏在那雙漆黑而深邃的眼睛中,他的心裏究竟藏着什麽樣的世界。像是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失憶一樣,她忽然很想走進他眼底的那片黑暗世界。
再回過神來,自己的手卻早已不知不覺握入了他的手心。
“那個人是誰?”他扶着她在扇葉大門外停了下來。重音遠遠地望見了那個站在明玥身邊同樣也是一襲白衣的劍客。
萬俟宇商平靜而銳利的眸光順着重音的視線落去,直到與那個樹蔭下靜立的白衣人的目光相對。
那兩人早已恭敬地執劍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明玥護衛的弟弟辰闕,是個四海為家的劍客。”萬俟宇商微微側頭對身邊人淡淡道。
“明玥護衛有個弟弟啊——”她點了點頭,忍不住喃語了一句。不過,那兩個人都是一襲修逸的白衣,遠遠望去也真的是有幾分相像,只不過那個叫辰闕的人似乎比他姐姐要溫和多了,正向她微微笑着。
耳際忽然傳來龍袍帝君清清淡淡的聲音。
“你有一把琴,被我放在湖心的亭中。”
“我會彈琴?”重音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萬俟宇商微微斂眸,低頭應允。算了,那把天琴還是歸還給她吧。漫漫長路,就讓她留着那把琴吧。
這邊的白衣人望着那邊玉袍的帝君已攜着新後漸行漸遠,便也準備轉身退下。
“你接下來的任務是什麽?”明玥忍不住喊住了那個意欲離去的白衣劍客。
白衣劍客回頭笑了一笑,卻沒有停下腳步。
“放一個月小假,然後去天淵原——”終于還是要幹回五年來的老本行了呢,那個叫做天境的地方真的是傳說吧,不然連他這樣的尋蹤高手找了五年都還看不到它的門。不過商帝既然重新又派他去天淵原了,是不是事情有了什麽轉機呢——不管,先放個小假再說。
這樣想着,他拿起光劍對身後人搖了搖。
“姐,我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唔,先給一章平複心緒。。。
o(︶︿︶)o唉默默向終點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