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走!”
“你,你不能趕我走,我一直都很乖……”
“你一點都不乖!我說過你跟我娘在一起必須有我在場!”
“我正是這麽做的啊,都沒有偷偷來……”
“你确實沒有偷偷來,但你一直賴着我娘不放!卑鄙小人,你敢鑽我的空子!你給我下來!”小姑娘氣急敗壞地要把賴在自己母親身上的臭小子揪下來。
“小空!”阿绫不得不出聲制止,“不要鬧了,你是姐姐哦。”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咬着耳朵,“咱們在這裏住不了多久,四郎弟弟很早就失去了母親,你要懂事一點。”
明白母親的言外之意,小空瞪了小四郎一眼,“這麽小就知道示弱賣乖,将來還了得?”
“你不也一樣?”阿绫好笑地看着她,“去看你賴朝叔叔在幹什麽,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哼!”小空氣鼓鼓地回到了裏屋,正在看信的賴朝看到她的表情,笑了出來,“怎麽?又發脾氣了?”
“我才沒有!全是那小子不好!”小姑娘跺着腳。
“唉,別這樣,不淑女哦。”賴朝摸摸她的小腦袋,“你母親一會兒要給政子小姐講課,你就先在這裏呆着,或者偶爾你也去聽聽?”
“我才不去,裝淑女嘛,誰不會?”小姑娘切了一聲,坐在一旁撥弄玩具。
“裝淑女,也不是那麽容易,如果你沒有足夠的資質,就算再怎麽僞裝,也會被人戳穿。”賴朝笑着點點她。
“哦?”小姑娘眼睛一轉,突然轉過身,舒展桃紅色的衣袖,規規矩矩坐在他的面前,微微行禮,展現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賴朝叔叔,你覺得,這樣如何?”
“這樣嗎?”賴朝半倚在地上,看着她,“很好,你很像你的母親。”
眨眨眼睛,小空似乎想到了什麽,笑得像只貓,“我還用學怎麽裝嗎,叔叔?”
“不用,你确實不必學那個。”賴朝微笑颔首,不覺想起幾天前跟阿绫的對話。
“你教我妹妹,不會也是教她怎麽裝一個淑女吧。”他玩笑着問她。
“我教你妹妹時候你一直在場,何必又問?”阿绫微微一笑,“涼子小姐不必學這個。由良夫人的女兒,是天生的淑女。”
“賴朝叔叔?”
“嗯?”賴朝回過神來,見小空正在看着他,“怎麽了?”
“你剛才在出神。”小空眨眨眼睛,“不會在想母親吧。”
賴朝大窘,“我想你母親幹什麽!”
“賴朝叔叔,”小空嘿嘿一笑,“我何時說過是我母親?”
賴朝臉紅到耳後,“好了,坐好!我有事要問你。”
“什麽事?”
“你母親,一直沒有再嫁嗎?或者,沒有其他男人出現在她身邊?”賴朝猶豫地問道。
“你這個問題憋了多久?”小空歪着頭。
“咳咳,別打岔!”賴朝咳了幾聲,“回答就好!”
“有事問我,還這麽兇?”小空站起來,“你真沒意思,我要出去玩!”
“哎!等等!”賴朝深吸一口氣,這真是個小魔頭,“請你告訴我,你母親身邊,有沒有……”
“有啊,”小空點點頭,“想帶走我母親的男人多得是,但母親很挑的,一般人看不上。能親近她的人,很少;能被允許有肌膚之親的人,更少;能走進她心裏的人,少之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
“這樣啊。”聽完小空說的話,賴朝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傷感,心痛,可能還帶着一點欣喜。
“不過你就別想了。”
“什麽?”賴朝一愣。
“你,不管你有什麽心思,想都別想!”小空白他一眼。
“為什麽?!”賴朝禁不住脫口而出,意識到自己說什麽後,他連忙捂住嘴。
“為什麽?”小空奇怪地看着他,“堂堂七尺男兒,卻連自己孩子都保護不了,怎麽保護我母親?難道你還指望我母親來保護你?”
賴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無言以對。
“以後你怎麽樣我不管,但是現在的你,絕對不行!你太弱了!”小空站起來,看他一眼,“別跟我說你以後會怎樣,我母親雖然長得年輕,但實際上她還有多少青春可以等待?你覺得她等的了你嗎?人應該将眼光放長遠一點,但也要注重現實,這是我母親經常說的。”說完這些話,小空轉身就走,徒留賴朝一人在屋子裏黯然,他只覺得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麽滋味,到最後混合在一起,只有滿滿的苦澀。
“連自己孩子都保護不了,确實是個沒用的家夥。源賴朝,你真是一無是處。”他頹然倒在地上,慘然一笑,眼淚自眼角潸然滑過。
常言道病由心生,不知道是不是跟小空說的話有關系,第二天,源賴朝發起了高燒。看着他虛弱地躺在那裏,阿绫又是着急又是疑惑:這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
小空坐在一旁,心裏有些發虛。沒用的家夥!她心裏想,才說了幾句重話,就病了?
“阿绫……”
聽到他喊自己名字,阿绫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我在,要喝水嗎?”
“你別……算了,你走吧……”淚珠滑下來,“我确實……無能為力……”
阿绫一愣,看着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忙乎了一天,看他漸漸退燒,阿绫才算松口氣,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叫到一旁審問。聽說當日發生了什麽事後,阿绫二話不說,讓豆葉拿出懲罰用的竹板,狠狠抽向女兒嬌嫩的手心。
“夫人,夫人,別打了!出血了!”豆葉帶着哭腔喊道,小空是她帶大的孩子,看她受罰,豆葉心疼萬分。
看着女兒的手心已經紅腫滲出血絲,阿绫強迫自己不去看,“知道為什麽罰你?”
“不知道!我只是實話實說!”小空咬着嘴唇,即使疼得鑽心,她也沒有喊一聲,更別說哭。
“實話實說,也不等于什麽都能說!”阿绫氣得渾身發抖,這是她第一次對女兒動這麽大火氣,“你已經這麽大了,連這個都不懂!骨肉分離之痛,你拿這個去刺他的心,不是把他往死裏逼嗎?!千鶴丸的死固然有他的錯,但你能說全是他的錯嗎?!他一個階下囚,有什麽能力能保護自己的骨肉!”
“明知保護不了還有了孩子,說來說去還是他不對!”小空喊道。
“這件事他确實做得莽撞,但是也不能全怪他。”阿绫靠在墊子上,扔下竹板,“他剛來伊豆的時候,才十三歲,母親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兄長也沒有了,妹妹行蹤不明,弟弟也被強行分開。周圍沒有一個親人,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孤獨,寂寞,無助,換做是你,如果有人給你一束溫暖,你難道不會靠上去?”她低下頭,“你不知道這些事,也不奇怪,你和你哥哥都是很幸福的孩子,即使你們的父親不在,但還有那麽多人寵着你們。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拿孩子的事去刺激他!我即使再生他的氣,也不會跟他說這個事,就如他所說的,那也是他的孩子,在他忘了這件事之前,他和孩子的母親比誰都疼!”
小空垂着頭,悶聲不說話。
“你不服氣,是嗎?”阿绫苦笑,“有件事情,你哥哥記不得,你一直不知道,其實在你和你哥哥之間,應該還有一個孩子,你應該,有兩個哥哥。”
小空猛地擡起頭,震驚地看着母親。
“那時我跟你父親之間出了一點意外,那個孩子,已經成型了,是個男孩,卻因為我的原因沒有保住,那個場景,我嘗試了很多次去忘記,卻總是忘不掉,就如同你父親去世一般,一直纏繞在這裏。”她指指自己的心口,“小空,母親想告訴你,失去那個孩子,母親一直在後悔。沒能保護好你的哥哥,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如果有人跟我說了你今天跟他說的話,你讓母親怎麽回應?難道是要我以死謝罪嗎?”
“母親,母親我錯了!”小空哭着跑過來,摟着她說:“母親你別難過,我錯了,我不該那麽說話,嗚嗚!”
握着女兒的小手,阿绫小心地避開傷口,“母親今天罰你,是為了讓你記住,不是什麽話都可以說,不是什麽事都可以做。你現在年紀小,別人可以不計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會計較,母親讓你看的那些書都是白看的嗎?因為童言無忌惹來殺身之禍的事情還少嗎?”看女兒低下頭,她嘆口氣,“你和你哥哥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你們沒有父親,所以你和你哥哥必須更快長大才行,尤其是你小空,世道艱難,母親不會一直在你身邊,你總有為□□為人母的時候,你總是這樣,将來怎麽辦呢?”
“母親……”小空紅了眼圈。
“你現在還小,有些事情還不懂,慢慢學吧。在母親和哥哥,還有這些骨肉血親面前,你可以無所謂;但是在別人面前,不行。記住,以後要多聽,多看,多想,多做,少說,今天算是你的第一課。”摸摸女兒的腦袋,“讓豆葉姐姐帶你去上藥,把今天的作業抄五十遍,然後睡覺去。”
“母親,那你呢?”
“母親要去照顧你賴朝叔叔,乖,去吧。”
看着女兒離開,阿绫獨坐在屋子裏,努力讓眼淚往回流。即使已經過去十年,但她依然記得,她的孩子自她體內離開的感覺,一直都記得。
賴朝醒來的時候,阿绫正在擦拭他額頭上的汗,見他醒來,笑着說:“可算醒了,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拿點粥喝。”
“我睡了多久?”他沙啞着問道。
“一整天呢。”阿绫盛了一碗粥,撇起一小勺,“先別說那個,吃點東西。”
聽話地喝了一口粥,賴朝看着阿绫,“又是讓你受累。”
“以後這種話能不能不說?”阿绫嘆口氣,“小空那個孩子,說了很過分的話,自己也很後悔,一會兒要向你賠罪呢。”
賴朝身子一僵,沉默半晌,說道:“小空沒有說錯什麽,我确實太弱了。”
阿绫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卻硬生生轉了一個彎,“每個人都有無法掌控的事情,你也有,我也有,不要再想了。比起這個,我更關心你中午想吃什麽?”
“呵呵,”賴朝勉強笑笑,“什麽都好。”
“那我去看看,讓藤九郎生火做飯,你先歇着。”阿绫替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
賴朝躺在被子裏,看着屋頂上的松鼠發呆,就在這時,門被小心地拉開一個縫。賴朝偏過頭去看,“小空?”
來人正是小空,只見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小褂,局促不安地站在外面,不停地絞着手指,“賴朝叔叔,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話說在前頭,如果是道歉,就不必了,我沒有怪你。”賴朝笑笑,招手讓她進來。
小心地走到屋子裏,小姑娘坐在賴朝旁邊,垂着小腦袋,“賴朝叔叔,我錯了,我不該那麽說你。”
“我都說了,我沒有怪你。”看着她手上纏着的紗布,賴朝嘆口氣,“你母親罰你了?”
可憐兮兮地點點頭。
摸摸她的小腦袋,“你不必自責,其實你說的沒錯,我确實很沒用,連自己孩子都保護不了,怎麽能保護你的母親?”
嗯?小空覺得有些不對勁,皺起秀氣的眉頭,看着賴朝,想說些什麽,卻還是強迫自己咽回去。
“想說什麽?”
“沒有。”拼命搖晃小腦袋,母親說過,要少說,前天我不過說了幾句話他就病了,現在我再說點什麽,他會不會去剖腹?
“在我面前不必拘束,就像,在你家人面前一樣就好,你說吧。”刮刮她的小鼻子。
忍了很久,終于還是沒忍住,“賴朝叔叔,”小空認真地看着他,“你究竟在為什麽難過啊?”
“嗯?”賴朝沒太明白。
“我直到見你之前都認為,你是在為你兒子的離去而難過,但聽你剛才說話,貌似不是啊。”小空絞着頭發,“你到底是因為千鶴丸公子的死而難過,還是因為千鶴丸公子的死使你覺得你無法保護你重視的人,比如我母親而難過?”
賴朝愣住了,他從來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今天聽小姑娘問起,卻好似悶雷響在他頭頂,傻傻地看着小姑娘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問道:“有區別嗎?”
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睛,沉默許久,說了一句話:“區別,很大。”
作者有話要說: 源賴朝和八重姬的故事,在鐮倉正史《吾妻鏡》中并沒有描述,日本史學對這段故事的可信程度一直都有争議,只是從後來所謂八重姬的父親嘴裏說出當年源賴朝給他們家造成的恥辱雲雲,然後推測極有可能源賴朝與那位八重姬有過一段不得為外人道也的姻緣。筆者是認為有這麽一段的,但為什麽正史裏面沒有寫,是不屑?還是不敢?筆者認為是不敢,因為據說源賴朝後來的所作所為,很絕情,《吾妻鏡》為了維護源賴朝的形象,是否舍去了某些東西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