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看着坐在兩邊的人,賴朝魂不守舍,小空異于平常地只知道吃飯,就算不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嘆口氣,“小空,你這張小嘴又說了什麽?”
“沒有,我很乖!”小空連忙說。
“小空沒說什麽,”賴朝說道:“是,是我的問題。”見阿绫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算了,我,我有些頭暈,想去休息一下。”
“大人,您沒事吧。”藤九郎連忙跟上去。
“我沒事,你去吃飯吧,不用管我,別跟過來。”賴朝有些頭重腳輕,剛回到裏屋,就一頭載倒在被子上。
“區別,很大嗎?”他茫然地問道。
“前一個,是說明你還懷念着自己的兒子;後一個,”小空猶豫一下,“你是大人,你比我懂。”
賴朝抓着被子,腦子裏一片空白。良久,他說道:“我對阿绫……只當做姐姐。”
小空看了他很久,咬咬嘴唇,“這話是不是真的,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真的有別的心思,也沒有用啊。”她低下頭,擺弄着衣帶,“母親看似堅強,但也有疲憊的時候,雖然有舅舅可以幫忙,但很多事情還是母親一個人在忙。每次我和哥哥都會想,如果我們能快點長大就好了,或者有什麽人能在母親身邊就好了,她就不會那麽累了。”她擡頭看着賴朝,“不管你信不信,每次母親身邊有別的男人,我和哥哥都很開心,因為我們希望她快樂,不要總是奔波,可是每次都事與願違。那些男人,不是貪圖美色就是貪圖錢財;兩者都不要的,就是故作潇灑只求露水姻緣。這些人渣,母親自然是看不上的。”小姑娘不屑地笑了一下,“少數一些看着不錯的,都是想要母親放下所有一心一意做賢妻良母,但母親的智慧,豈能被束縛在閨閣之中?”
賴朝沉默良久,“就沒有一個人,能走進你母親的心嗎?”
“也有,很少,真的很少,但母親跟他們從來不談以後,目前還沒有人能讓我母親想到以後,除非父親能活過來。”
賴朝眼神一暗,轉過頭去。
“好小氣的人啊,我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小空撇撇嘴,“本身那麽弱,性格還很小氣,母親會選你才怪!”
“我沒……”
“我管你有沒有呢!”小空站起來,瞪他一眼,“就你這個樣子,根本無法站在我母親身邊!绫夫人的男人,絕不能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她的男人,絕不能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嘴裏重複着這句話,賴朝握緊了拳頭。
第二天,賴朝幾乎完全恢複了,康複速度讓阿绫小小地吃驚了一下。
“你沒事了?”阿绫伸手去探他額頭上的溫度,“好像确實不燙了。”
賴朝笑笑,反手握住她的手,“沒事的阿绫,讓你擔心了。”
“嗯?”阿绫看着他,“你,出什麽事了?”感覺有些不一樣了。
“我沒事。”他拉着阿绫坐了下來,“你別忙了,陪我說說話也好。”
雖然心中有些許疑惑,阿绫還是點點頭,“好。你病這幾天,時政大人和政子小姐也經常來看你,還送了很多東西。”
賴朝笑笑,“那也是看你的面子,我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麽處境。”
“別這麽說。”阿绫取過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你畢竟也是堂堂源氏公子,而且你父親的舊部都在這附近,你沒有你想的那麽可憐。”
“不是可憐,而是有自知之明。別說我們打了敗仗,就是沒有失敗,源氏公子的身份又能用多久呢?武士跟公卿不一樣,沒有實力,血統和出身是征服不了別人的。”賴朝笑笑,回頭見阿绫在補衣服,“這是我的?何必那麽麻煩呢?”
“雖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也沒必要去刻意浪費,這衣服縫補一下,還是可以好好穿的。”阿绫頭也不擡地說道。
見她熟練地飛針走線,賴朝不覺微笑,“這是第一次看你做女紅,既然已經位居高位,有些事情還要親自動手嗎?”
“你哪只眼睛看我位居高位?不過是權力制高點的人一時開心送的稱號罷了。再說我以前不是做過香袋送給由良夫人?”
“你又沒送過我,我怎麽會記得?”賴朝咳了兩聲。
阿绫看他一眼,“香袋不是随便就能送人的,尤其是給男人。到現在,我的香袋只給過三個男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弟弟,一個是我丈夫。你如果想要,讓你将來那位給你繡去。”她剪斷細線,抖抖衣服,“過來,試試。”
賴朝心中一動,他想到了那個一直藏在身上的淺綠色香袋,雖然顏色已經褪去一些,香味早已散盡,但他還是一直戴在身上,形影不離。他聽話地任由阿绫擺布,衣服上皂角的味道與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柔和地融在一起,讓他禁不住深吸一口氣。
“阿绫,我頭發有些亂了。”
阿绫看看他,“确實有點。你等一下,我找藤九郎——”
“你是豬嗎!!!!!!”一聲獅子吼傳來,屋內兩人只覺得周圍布置都為之一顫,“我讓你放糖,你給我放鹽;我讓你烤魚,你內髒都沒掏幹淨!你再看看你切的這是什麽?!這是絲嗎?啊?!你能不能用點心!!!”
“藤九郎貌似很忙呢,”賴朝涼涼地說:“豆葉真的很有精神。”
“……我給你梳頭吧。”
賴朝彎彎唇角,“好。”
感覺到她的手指劃過自己的後頸,賴朝覺得一陣酥麻,他深吸一口氣,“我給希義寫好信了,如果你方便,就幫我送給他吧。”
“好。”
“如果你能見到他,就跟他說,我這個當哥哥的,一直在挂念着他。”
“好。”
“你告訴他,我們兄妹三人,總有再相見的時候。”
阿绫手一頓,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她來到這裏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源家嫡長子該有的堅毅和果決。她點點頭,“好。”
頭發梳好後,賴朝伸個懶腰,“有些累了。”
“那你回屋休息一下?”
“不必。”賴朝挑挑眉毛,眼中一絲狡猾一閃而過,就在阿绫覺得自己可能看錯了的時候,卻見這厮直接躺在她的腿上!
“你!你這成什麽樣子!快起來!”阿绫大窘,不時注意周圍有沒有人。
“你不說你是我娘嗎?那我躺在你腿上有何不可?”他打了個哈欠,蹭了兩下,閉上眼睛,“以前總見那群孩子這麽做,現在知道為什麽了,果真舒服。”
“那個時候他們都是孩子,現在你是嗎?!”阿绫又羞又惱,見他根本沒有離開的打算,一只手還緊緊抓着她的衣服,只能作罷,“就,就這一次啊,下不為例!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無賴!”
“娘,我要出去玩,你陪我——”就在這時,小空突然闖進來,阿绫慌亂地想要推開那個礙事的腦袋,卻被肇事者握住了手腕。小空眨眨眼睛,撇撇嘴,“希義哥哥跟我搶人,他哥哥也是這德行,讨厭!”說完,轉身就走。
“希義也是如此?那我就更不用客氣了。”賴朝緩緩睜開眼,看着面前飛滿紅霞的俏臉,嘴角浮現出一絲奸計得逞的笑容,“阿绫,我一直都是這樣子,以後你就知道了,不急。”
藤九郎委委屈屈地處理一條河魚,偷偷瞄了旁邊的豆葉一眼,只見她刀工熟練,切出來的蘿蔔細如發絲,平時兇巴巴的臉上,神情頗為專注。
其實這丫頭長得不賴,幹活也是利索幹脆,就是這性格,這張嘴……藤九郎心中的小人痛苦地捂臉。
就在這時,豆葉已經把蘿蔔絲碼成盤,抓起扁擔去旁邊的井裏挑水。雖然平時彪悍,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幹起力氣活還是有些吃力。見她勉強地把一大桶水提起來,還險些摔倒,藤九郎心中不忍。
唉,算了算了,誰讓我是個男人呢?跟女人計較太那個了。這麽想着,他上前去接豆葉手裏的木桶。
“你幹嘛?魚處理完了?”豆葉瞪了他一眼。
我忍!
藤九郎深吸一口氣,“豆葉姑娘,你就別硬撐了,這種力氣活,還得靠我們男人。”
“胡說!我跟夫人出去的時候,這些活都是我幹!”豆葉不服氣。
“那是因為那時候沒有男人跟着。豆葉姑娘,這樣,處理河魚這種細活,還得交給女人來做;這些粗活就由我來做。”
“不行!”豆葉想都沒想,直接拒絕,“夫人說了,讓我教會你做飯,你快點學會,我們就可以快點走了。夫人一堆事情要做,還要上京城呢,沒時間跟你們瞎耗。”
藤九郎轉轉眼珠,“豆葉姑娘,你也累了大半天了,如果把你累壞了,誰來教我呢?我也不能麻煩绫夫人吧,夫人還要照顧小空小姐還有我們大人呢。”
豆葉揉揉肩膀,她也确實累了,誰讓這個榆木腦袋這麽笨!她沒好氣地說:“那你快點啊,我去處理河魚,你挑完水就過來。”
“哎!”藤九郎樂了,麻溜利索開始挑水,豆葉撇撇嘴,剛要走,卻見男人胳膊上有一條傷痕,“你胳膊怎麽回事?”
“啊?”藤九郎探頭看一眼,“哦,可能剛才弄魚時候劃傷的。”
“笨蛋!”豆葉咬着牙,“弄個魚都能把自己變成這德行,你還能幹什麽!”
她是個女人,我不能跟她計較;她是個女人,我不能跟她計較……在心裏把這句話重複數遍,藤九郎硬擠出一個笑臉。
“一會兒你挑完水,我給你上藥。”
嗯?
“撲通!”
藤九郎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姑娘,連剛挑上的水也顧不上了,“那個,豆葉姑娘……”
“你別想歪了!”豆葉瞪他一眼,“我只是看着礙眼罷了!”
看着姑娘遠去的背影,藤九郎撓撓頭,臉上露出一絲傻笑。其實這姑娘,心眼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