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顧憐虛弱不已,青鹽楚楚可憐。
這是他們留給宮門內看熱鬧的人,最後的印象。
前腳剛邁進顧家的門,青鹽瞬間變了臉。她收了哭哭啼啼的可憐模樣,轉眼間變得鎮定自若,眼神銳利。她頭腦清楚,井井有條,先安撫好羅觀雲,随後便讓香塵将郎中帶到房間裏去。
顧憐身體裏的血仿佛沸騰起來,燒得他渾身火熱,眼前的景象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他見到了比所有星空都深沉的夜,在巨大的黑暗将他吞噬之前,他記得自己拉着青鹽的手,迷迷糊糊說了一句。
“躺床上真舒服啊……”
青鹽當即出了一身冷汗,她緩緩轉過頭,聽到自己脖子傳來咔咔聲響。
“他說什麽?”顧烑皺起鼻子疑惑道。
“沒……沒聽清。”青鹽說完,急忙接過香塵手中的藥奔向廚房,逃也似的離開這個這個房間。
不知道在這一片漆黑的世界裏浮沉了多久,顧憐終于看到遠處有一絲光亮。
他緩緩張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醒來的時候,周遭空無一人。
顧憐想要起身,輕輕一挪,痛感先一步将他按回床上。他重重吸了口氣,咬着牙才将這股痛意壓了下去。
等洶湧的疼痛感逐漸從他身體裏抽離,他這才轉頭向旁邊看,只見青鹽正睡在椅子上,如他往常一樣。
顧憐看她始終皺着眉,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麽,神色凝重,睡得并不安穩。
一口氣湧上來,顧憐重重咳了幾聲。
聽到響動,青鹽身子一抖,慌忙站起身來。許是起得猛了,她在地上趔趄兩步才穩住身形。
“醒啦。”青鹽聲音裏還帶着睡意,咬字不清不楚。
“嗯。”顧憐看她迷迷糊糊的模樣,不由得展開笑顏。
青鹽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意味這才消散了些。她急忙拿起藥碗走到顧憐身邊,酸苦味瞬間湧入鼻腔,将他眉頭揉皺。
他無奈笑了笑,啞着嗓子開口道:“哪有人剛醒就給病人喝藥的。”
聽了這話,青鹽停下動作,茫然無措看着顧憐。
她未施粉黛,白淨的臉蛋上還有依稀可見的淚痕,她眼睛還腫着,讓她眉眼在原本的顧盼生輝之餘,又添了些圓墩墩的笨拙感。
“我要喝水。”顧憐用惱火的語氣掩蓋撒嬌的意味。
青鹽反應過來,立即倒了杯水走回顧憐身邊,一點一點耐心喂他喝下去。
顧憐勉強撐起身子,直到一整杯水下肚才松了口氣。他如釋重負,重新躺回床上,眼中滿是因為疼痛和虛弱而氤氲開來的溫順氣息。
他安靜地看着青鹽,坦然地将全部脆弱攤開來,盡數展現在她面前。
青鹽坐在床榻邊,歪頭看他,平日裏那從來不懂屈服的桀骜公子,如今就這樣乖巧而幹淨地盯着她看。
“你看着我做什麽?”
“我想問你,你昨日那番……”顧憐舔了舔嘴唇,手指因為緊張而胡亂糾纏,“是真的心疼我,還是……只是演給旁人看的?”
青鹽沒想到顧憐會問起這個,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她急忙別開眼睛,不敢看顧憐。
“當……當然是……當然是演給旁人看的。”她羞紅了臉,茶杯在手中颠三倒四,“我……我多委屈一點,皇帝便對你多一分歉疚,所以……”
青鹽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地算是給出了回答。
顧憐眼中的光芒明顯暗淡下去,失落悄然爬上他眼眸,占領了他的全部情緒。
“喝藥!”青鹽用勺子攪了攪藥碗,叮叮當當的響聲打破了兩人之間尴尬的氛圍。
顧憐沒說話,沉默着順應青鹽的動作,那藥究竟是酸甜苦辣哪種味道,他一點都沒嘗出來,反而覺得比方才那杯水還寡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才被青鹽的話刺痛,顧憐有些心不在焉,兩人的動作也失了往日的默契,一舉一動之間總是錯開半拍。
顧憐看不下去,支起半個身子将藥碗接過來,他屏住呼吸皺着眉頭,一飲而盡。
就在厚重的中藥滑入嘴裏的節骨眼上,顧憐聽到青鹽在他身邊輕飄飄說了一句:“喝完我給你上藥。”
噗——
棕褐色的藥湯從他口中噴湧而出,在空中炸成一個煙花。
“你說什麽?”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藥,濃重的苦澀草藥氣味在兩人之間擴散開來。
青鹽将藥瓶拿在手中,不明所以,重複了一遍。
“給你上藥。”想到方才顧憐的問題,青鹽又跟了一句,“大哥已經入宮上朝,二哥在船廠忙得不可開交,只能由我來了。”
青鹽說着,伸手就要掀被子,顧憐眼疾手快即刻按住她的手。
“你你你……那也不能你上藥啊!”顧憐急得結結巴巴,耳朵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我……我可以等他們回來,再……”
青鹽眨了眨眼,不懂他為什麽這樣誓死抵抗。她将藥瓶握在手中,皺了皺眉,下定決心。
“不行!”她語氣堅決,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郎中囑咐了好幾遍,一日六次,不能少的。”
青鹽與顧憐較起勁來,想要将被子從顧憐手中掙開。不知道是因為牽扯了傷口還是因為張皇失措,他額頭冷汗涔涔,眼裏滿是驚恐。
“不不不不不,那也不行!”顧憐語氣比青鹽還要堅決許多,聲音因為虛弱而有些顫抖。
“我下手有輕重的,不會痛的。”青鹽一邊說服顧憐,一邊嘗試着從他手中搶過被子。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許久,終于,青鹽從顧憐臉上看出了端倪。
她驚訝地看着顧憐,不可思議地開口道:“你不會……是害羞吧?”
顧憐咬住嘴唇,攥着被子的手更加用力,幾乎要将手中那一塊布料捏碎。
見他這副模樣,青鹽知道自己說中了顧憐的心思,她忍笑拍了拍顧憐的手臂,不以為意:“不就是給大腿上個藥嗎?害羞什麽。”
顧憐愣了一瞬,尴尬地低頭咳了兩聲,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悶悶說了一句。
“是屁股。”
“什麽?”青鹽沒聽清,滿臉疑惑俯下身來聽顧憐說話。
顧憐抿了抿嘴,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将方才的話說一遍。他只淡淡移開目光,盯着那處應該上藥的地方。
青鹽糊裏糊塗,順着他目光看去。
看了一會兒,她驟然明白過來。
如有神助,醍醐灌頂。
青鹽瞬間羞紅了臉,臉頰紅暈比床榻邊的紗還要紅潤通透。她雙手不自覺地在藥瓶上搓來搓去,幾乎要将它重新抛光。
“那個……我……我覺得……”青鹽将藥瓶放在顧憐面前,慌亂站起身,手和腳都像是脫離了自己的掌控,開始變得有點不聽話,“那等……等大哥回來。”
“對,對,”顧憐急忙應和,“等大哥回來。”
“嗯……”
他們各自低着頭,不敢看對方,兩人之間頓時騰起一股莫名的熱浪,将他們身上烤得熱烘烘的,快要呼吸不了。
“我,那個,我去看看……看看,那個,對。”青鹽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要去看些什麽,她只知道,如果她再在這裏待下去,她的臉就要熱得燒起來了。
“嗯……嗯……”雖是沒聽懂青鹽說什麽,顧憐倒是有默契的應和着。
兩人一問一答,心照不宣地打起啞謎。
眼看青鹽急得忘了關門,顧憐看着她離開的方向輕笑出聲。雖是受了些苦,可他此刻卻莫名覺得有些輕快。
想到用自己這點皮肉之苦,換顧家平安和睦的明天,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可是,陳家的氛圍,就不如顧家這樣和和美美了。
自打退朝出了宮門,回家的這一路,陳杞始終沉着臉,一言不發。
陳金粟原本正聽着顧憐受刑的聲音洋洋得意地大跨步往外走,轉眼見到陳杞快要滴出墨水的臉,當即收了笑容,跟在陳杞身後,一聲不吭。
他回憶着方才自己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
沒錯啊!
能讓顧憐吃到這樣的苦頭,全憑我能幹!
“你還挺得意。”一進門,陳杞就陰沉着臉轉過身來,挑眉看他。
眼看陳金粟仍舊是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陳杞心裏的那把火就快要燒起來,讓整個陳家都葬身火海。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陳金粟臉上,他半邊臉頓時腫起來,火辣辣的痛感讓他覺得眼前的陳杞有些不太真實。
“父親!”陳金粟圓鼓鼓的眼睛裏全是不解,他半張着嘴,不知道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臉頰的痛感讓他失去了控制表情的能力。
周遭的丫鬟和侍衛沒來得及別開目光,眼看着這一記耳光結結實實落在陳金粟臉上,驚呼出聲。
陳金粟羞憤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他滿腔委屈,正在體內喧嚣成風。
“分明是顧憐多管閑事,這是他應得的!”陳金粟說出的每個字都帶着氣惱的火焰,他正義凜然對上陳杞的目光。
“蠢貨!”陳杞怒吼一聲,巨大的威壓随着他這句怒吼鋪天蓋地向顧憐席卷而來。
他不敢反抗,可是從他面對陳杞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滿心滿眼都是不服。
陳杞向周遭看了看,只見丫鬟和侍衛都躲得遠遠的,裝作沒有聽見他們說話的模樣。
為了臉面,陳杞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壓低了嗓子,對着陳金粟低吼一句:“過來!”
随後,他不等陳金粟應答,便獨自一人轉身向書房內走去。
陳金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陳杞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即便是委屈到天上去,面對父親的話也仍然不敢違抗半分。他欣慰于陳金粟這樣乖順,卻也時常因為他這副窩囊模樣而覺得煩悶。
等到陳金粟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關好門,陳杞這才低聲開口。
“今日朝堂之争,你覺得自己贏了顧憐幾分?”
陳金粟當然覺得自己是大獲全勝,可在陳杞面前,說十分,未免顯得有些自滿,可若是只說五分,又對不起自己今日的那番慷慨陳詞。
“八分。”陳金粟給出了一個中肯的評價。
“八分?”陳杞認真看着陳金粟,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最終冷笑一聲,“我怎麽能生出你這樣的蠢貨。”
“顧憐做錯了事,受些皮肉之苦也是應該的。他今日所言,朝堂上文武百官長了耳朵的都聽到了。就算我今日所作所為再過分,最多也就落得個得理不饒人的罵名。可顧憐不一樣,他可是領了刑的!這樣一鬧,我看他總歸能長些教訓,日後老實些。”
陳杞聽得如坐針氈,恨不得站起身來再打陳金粟一嘴巴。
“苦肉計,”陳杞看陳金粟沒領會他的意思,提高了音調又說了一次,“苦肉計!”
陳金粟眨了眨眼,一知半解。
“用皮肉之苦換取更大的利益。”陳杞聲音逐漸冷下去,言辭之間甚至已經沒有一點溫存可言,“顧家這一招,着實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