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章

第 50 章

原本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圍在陳金粟身前的人仿佛聽到了什麽咒語,不約而同紛紛向兩側散開來,在顧憐和陳金粟之間打開了一條路。

青鹽心跳驟然停滞,她覺得自己的脖子仿佛是木頭做的,只是向旁邊轉一轉都會當場斷裂。

她縮了縮身子,幾乎要将自己團成一團。

顧憐穩穩坐在青鹽身邊,擋在陳金粟目光投向青鹽的這段路上,他像是沒有聽到四周詭異的安靜,泰然自若喝着茶。

陳金粟向來看不慣顧憐這副不将任何人看在眼裏的模樣,他臉色大變,看着就像是要沖上前去與顧憐一較高下。

就在他剛要邁開腿向顧憐沖過來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青鹽視線裏。

沈春辰端着生辰賀禮,擋住了陳金粟的腳步。

陳金粟打斷了他大段的祝賀詞,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物件,随手接過,向角落裏一扔。那裏高低錯落,擺着府宴賓客的所有賀禮,堆成一座小山。

沈春辰的那個小盒子在被丢進去的瞬間就沒入煙海,不見蹤影。

“好了。”陳杞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在場所有人瞬間打起了精神,站得筆直,等待着陳杞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陳杞閑庭信步從房間裏走出來,直直掠過陳金粟,走到主位上。

青鹽雖是躲在顧憐身後,可目光卻是沒從他們身上挪開。她看到陳杞從陳金粟身後經過的時候,陳金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種下意識的害怕和戰栗,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抑制的。

衆人見狀驟然散開,紛紛找到自己的位置正襟危坐,目光如炬望向陳杞,等着他開口說話。

陳杞不慌不忙地坐下身來,他半擡眼睛,環視一周,籠統地将今天來此的賓客看了個遍,最終将目光落在陳金粟身上。

青鹽額頭浮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邊滾落,衣服也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她後背上。

顧憐将手搭在青鹽手背,發覺她指尖冰涼,幾乎能夠點水成冰。他輕輕在青鹽手背上拍了拍,想要讓她放松下來。

“犬子生辰,承蒙諸位擡愛。今日彙聚一堂,實乃陳家之幸。老夫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陳杞說着,将面前茶杯端在身前,緩緩站起身來。

席間衆人見狀齊刷刷跟着站起身來,懷着敬畏之心,将斟滿的酒杯端在身前。他們密密麻麻站在一起,那架勢仿佛比上朝還要盛大些。

衆人高舉酒杯,那莊嚴肅穆之态仿佛是将自己的後半生榮華富貴都寄托在眼前的酒杯裏。陳杞仿佛比肩神明,高坐廟堂,俯視人間悲喜。

即便是在這樣浩如煙海的人潮中,陳金粟的眼睛,精準地看到了仍然穩坐不動的顧憐和青鹽。

他眼中騰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像是叢林中餓了很久的豹子,終于見到了獵物。

“顧侍郎——”陳金粟的聲音慵懶而得意,還摻着些興師問罪的味道,穿過黑壓壓的人群,精準傳到顧憐耳邊,“衆人起身而你獨自端坐,怎麽?是覺得父親這杯酒不配你起身,還是陳家在你顧憐眼裏,就不值得站起身來呢?”

陳金粟一貫是會危言聳聽的,席間衆人聽了他這番說辭,無一不倒吸一口涼氣。若是這樣的罪名扣在頭上,日後恐怕再難翻身。

陳金粟全然沒理那些七嘴八舌,他目光始終放在顧憐的方向,眉頭微微向上擡,狹長的眼睛被挑釁的意味填滿。他不慌不忙,耐心等着顧憐的回應。

青鹽覺得胃裏一陣絞痛,雙腿發軟,一口氣卡在胸膛呼不出也咽不下。

顧憐緩緩站起身來,氣定神閑,旁若無人。他迎上陳金粟的目光,那種胸有成竹的感覺,讓陳金粟都不由得慌了一瞬。

“顧某失禮,”顧憐端正行了一禮,将青鹽向身後藏了藏,“只是家妻身體不适,不便起身,還望陳令史諒解。”

陳金粟神情變得鮮活起來,目光用力穿透顧憐的身體,向他身後望去。

青鹽彎着腰,雙手用力攥着顧憐衣服。好在今日顧憐的衣服布料緊實,不然現在已經要在身後裂開口子。

“哦?”陳金粟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語氣輕挑,“青鹽姑娘從前可沒有這麽怕人。”

陳金粟就像是故意氣顧憐,偏偏不叫“顧夫人”。

“家妻不怕人,只是進了陳家之後總覺得心口不大舒服,或許……”顧憐将“家妻”兩個字咬得很重,他将陳金粟上下打量一番,“是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回頭我帶她去廟裏拜一拜,去去晦氣。”

“顧憐!”陳金粟瞬間被點燃,纨绔跋扈的模樣從他臉上綻放開來。

“顧憐。”顧濯的聲音先一步将陳金粟的腳步攔住,他臉上冷若冰霜,對顧憐冷聲呵斥,“不得無禮,向陳令史賠罪。”

顧憐垂着眼睛,一動不動。

“快去!”顧濯聲音更加低沉了些,他兩道劍眉橫在盛滿怒火的眼睛上。

四周安靜地吓人,空氣仿佛都因為顧濯的話而凝固在原地。青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豎起耳朵,甚至能夠聽到旁邊賓客咽唾沫的聲音。

顧憐向前走了兩步向陳金粟行了禮,臉上雖是不情不願,動作卻幹脆利落。

“顧某言行有失,向陳令史賠罪。”顧憐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來,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陳金粟就喜歡看顧憐這副明擺着不服氣卻還不得不對他俯首稱臣的模樣,他笑了笑,眉梢眼角都跟着變得生動起來。

“光用嘴啊?”陳金粟眉毛驟然下落,他眼睛半眯着,眼眶已經快要盛不住他的算計,“顧三郎,賠罪要有誠意,可不是光動動嘴皮子就能作罷。”

顧憐心下一沉,他垂眸看地,沒有回應。

陳金粟步調悠然,緩緩走向顧憐,在他身前三尺遠的地方站定。顧憐擡起頭來對上陳金粟的眼睛,他甚至能夠從中看見自己的小小倒影。

“宴席無趣,缺個彈琴助興的。”陳金粟說罷,向身後瞥了一眼,“青鹽姑娘如何?”

站在陳金粟身後的大臣當即會意,應和起來。聲音漸漸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三個人、十個人、數十人……

一時之間,房間裏贊成的聲音竟成鼎沸之勢。

其中有些只是單純附和陳金粟的話,而更多的人,有自己的私心。

曾經宴春樓那難得一見的長安城名妓,如今終于能夠一睹真容。既不用花錢,又不用擔心被夫人抓個正着,這樣好的機會,放走了,可惜。

于是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甚至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方才顧憐和陳金粟究竟是因為什麽才這樣針鋒相對,反而更像是圍在一起看熱鬧。

這樣的場面,青鹽上一次見,還是在花魁比賽上。

她本以為成了顧夫人便不用再見到這樣的場面,如今一看卻也是避無可避。她抓顧憐的力更大了些,幾乎已經将自己貼在顧憐身上。

“顧三郎,意下如何?”陳金粟把玩着手中扳指,臉上是勝券在握的笑容。

“倘若我說,我不願意呢?”顧憐面不改色,定定看着陳金粟。

“不願意?”陳金粟冷哼一聲,“不願彈琴,那便跳舞。”

陳金粟說完,沒有再給顧憐反駁的機會。他面色陰沉,甩甩袖子轉身便走,留下愠色滿臉的顧憐杵在原地。

在一片如火般炙熱的眼神中,顧濯走到青鹽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陳金粟只看見,青鹽滿眼擔憂,猶豫許久,最終點了點頭。

她緩緩松開了抓着顧憐的手,衣服上殘存的褶皺比他的心思還亂,他仍然站在原地,望向陳金粟的眼底一片猩紅。

青鹽拖着步子走到人群中的空地上,她低眉颔首,不敢擡頭。她生怕自己看到陳氏父子的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壓垮。于是她垂下眼睛,緊緊盯着裙邊。

“且慢。”陳金粟看青鹽走出來,不知道是不盡興還是不解恨,他高聲呼來幾名樂師,為青鹽伴奏。

青鹽用餘光看了看,那幾名樂師竟是當時花魁比賽時為他伴奏的。

她咬了咬牙,看來陳金粟仍舊記恨當年花魁比賽之夜,顧憐半路殺出來,一舉成為出價最高者,将青鹽娶回了家。他今日就是要一雪前恥,讓顧憐看看,到底誰才是長安城最有權勢、最有錢的人。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看一眼,這長安城究竟是誰說了算。

青鹽閉了閉眼,自從離開宴春樓,她再沒跳過舞。

柳靈均說得沒錯,日子過得滋潤了,便将從前那些勾人心魄的本事忘得差不多了。此時此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腳應該放在何處。

幾名樂師面面相觑,眼看青鹽沒有要跳的意思,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愣着幹嘛?”陳金粟的聲音帶着威壓撲面而來,他怒吼一聲,“彈啊!”

聽他這樣說,幾名樂師哪敢猶豫,他們當機立斷,彈起青鹽花魁比賽時的那首曲子。

樂聲一響,回憶瞬間湧入腦海。

陳金粟早有準備,不知道從哪抽出一條白色綢緞,扔向青鹽。

青鹽一手抓住,将它在空中甩成一朵浪花。

至此,她終于明白,今日陳金粟設局,無非就是讓她承認,那日一舞,是為了陳金粟,而不是為了顧憐。

陳金粟希望顧憐明白,是他搶了自己的東西。

那些動作早就刻入青鹽骨髓,樂曲一響,她的肢體不由自主動起來。她不知道下一個動作是什麽,可是身體已經先她一步給出了答案。

她木讷地跳着舞,眼睛沒有向陳杞和陳金粟看過一眼。

她害怕只要看一眼,就會想起香塵被他們活活打死而自己束手無策;害怕只要看一眼,就會想起高聳的朱牆和四角的天;害怕只要看一眼,她就會想起自己的身體在雪中漸漸變冷。

就這樣,她将綢緞搭上房梁,将自己吊在半空,像當初一樣。

突然,在她身下,湧起一小片驚呼。

他們看見,纏在青鹽腰間的綢緞裂開了一道口子。而此時此刻的青鹽,距離地面足足八尺高。

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聽“刺啦”一聲,擡頭看去時,綢緞在空中分為兩段,青鹽頓時失了纏繞的力量,開始墜落。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玫瑰,飄零空中。世人用灼熱目光将她高高托在天上,卻沒有給她半點支撐的力量。

咚——

青鹽跌落在地,肋骨傳來陣陣痛感,讓她一時間動彈不得。

“青鹽!”顧憐臉色大變,扒開人群沖到青鹽身邊。他眼中此時此刻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眼裏煙波蕩漾,“心疼”二字就快要從顧憐眼中溢出來。

陳金粟也是一愣,他驚訝地站起身,卻被人潮擋了個結結實實,什麽都看不見。

“起來!起來!”陳金粟一邊高喊着,一邊向青鹽的方向走去。

趁陳金粟還沒反應過來,顧憐一手托着青鹽的脖子,一只手攬過她的雙腿,将她抱在懷中。

“陳、金、粟。”

顧憐一字一頓,喊他的名字。

“啊……”當下的情形,陳金粟也沒了主意,即便是顧憐再多喊幾次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反應。

青鹽雙手搭在顧憐脖子上,将頭埋進他的頸窩裏,她能感受到顧憐此刻正在猛烈跳動的心髒,和因為惱怒而逐漸變燙的皮膚。

青鹽不動聲色,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顧憐從憤怒中堪堪回神,他垂下眸子,啞着嗓子緩緩說道:“借偏閣一用。”

聽得出來,顧憐正在利用所有力氣壓制怒火。陳金粟不敢遲疑,當即安排下人護送顧憐和青鹽走到偏閣,還配了幾名丫鬟在側。

沒過多久,那幾名丫鬟便被顧憐退了回來。陳金粟知道此事自己不占理,故而沒有追問。

聽到房間外逐漸歸于平靜,顧憐拍了拍青鹽的後背。青鹽這才松了環住顧憐的手,從他身上擡起頭。

只見她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疼痛,臉上的汗水已經将碎發打濕,眼眶也濕漉漉的,顧憐心裏頓時變得柔軟起來,他眉頭越聚越深,用眼睛将青鹽的身體檢查一遍。看到沒有血漬,他稍稍安下心來。

“怎麽樣?”青鹽臉上委屈的神情一掃而空,轉而換上笑顏看向顧憐。她揚了揚下巴,一副等着顧憐誇贊的神情。

“還說呢!”顧憐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眼裏的哀怨更深了些,他低頭拍了拍青鹽的手,佯裝生氣,“你割綢緞的時候,我心都不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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