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嗯?
顧憐先是一愣,随後猜到了青鹽的心思,嘴角止不住上揚。
她這是……擔心我?
顧憐不笑還好,這一笑,反倒讓青鹽臉頰燒得火熱。她別過頭去,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自在。
“兵部近來并無戰事吃緊、邊防動蕩的跡象,”顧憐的聲音平穩傳來,散發着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更何況,大哥作為刑部尚書,也未曾聽過這樣的事情。可見兩國之間,暫且都不想讓自身陷于戰火之中,尚且以和為貴。”
青鹽重重呼了口氣:“那就好。”
看着窗外遠處泛起白光,天色已經快要蒙蒙亮,顧憐急忙開口:“天都亮了,快去睡會兒。今日之事既然顧烑能夠打聽得到,朝中人盡皆知是遲早的事,屆時定會有人出謀獻策。你我當從長計議,不急在這一時。”
你我當從長計議。
青鹽眼前一亮。
她身體裏莫名騰起一股熱血,與始終被保護在身後的愉悅不同,顧憐此言是認同了她與自己并肩作戰的資格,她的開心,也來源于此。
那是一種在戰場上互相看上一眼,就能将餘生托付給對方,而後帶着兩個人共同的目标沖鋒陷陣的勇敢。
青鹽甜甜應了一句:“好。”
可事情并沒有按照顧憐設想的方向發展,朝中對臨岳多買了船的消息置若罔聞。每當顧憐刻意在人前提起,諸位大臣的反應都像是見到了閻王爺,唯恐避之不及。
就連平日裏對兩國關系頗有研究的有志之士,也默契地緘默不言。
顧憐明白。
斷人錢財,殺人父母,更何況是陳金粟的財路,任誰都不敢斷。
“陳金粟?”青鹽聽到這個名字,幾乎是下意識地警覺起來,她擡頭看向顧憐和顧烑,感受到顧烑錯愕的目光,她猛然發覺自己有些失态,聲音又弱下去,“和他有什麽關系?”
“你不知道?”顧烑雙手枕在頭後,兩條腿交叉搭在另一張椅子上,半躺着望天,“凡是外來的貨,想要在長安城裏流通起來更快、定價更高,都要與陳家分一杯羹,才能得償所願。這在碼頭不算什麽秘密,連我船廠的木匠都知道。”
顧烑頓了頓,轉而看向青鹽:“弟媳從前與陳家交好,我還以為……啊!顧三!你幹什麽!”
顧烑話還沒說完,就覺得雙腿傳來一陣劇痛,低頭看去,只見顧憐将他放腿的那把椅子直直拎了起來。顧烑就像坐上了老虎凳,疼痛難忍又動彈不得。
“你給我放下來!放下來!好顧三,聽話,聽話!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不說了!你快點給我放下來!哎呦呦呦,抽筋了,抽筋了!”
直到顧烑發出了殺豬一樣的慘叫聲,顧憐才慢悠悠将椅子放回地上。顧烑如釋重負,雙手扶着自己的腿,一口一口顫顫巍巍地吸着氣。
“沒有。”青鹽捏緊了拳頭,原想再為自己辯解幾句,可顧憐就像是故意搶着不讓她說話。
“嵩州饑荒,沒見陳家出一分錢,這來來往往的船只,倒是一只不落都能得到他們的關心。”顧憐冷笑一聲,又重重在椅子上錘了一把,吓得顧烑急忙将腿從椅子上拿下來,還是堅實的地面能讓他多一份安全感。
顧烑向門外看了看,直起身子看顧憐,面色認真,但眼睛裏仍舊是那一副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就不明白了,船只的事情,我能知道,皇帝知道也不是什麽難事,他的眼線可比我多得多。按照使節來朝的規矩,只要皇帝不同意他們帶這麽多人,指出他們禮節德行有失,誰敢反抗?無非是一句話的事兒,怎麽弄得這麽麻煩。”
“只有絕對力量壓制下的尊卑有別才是永遠不可反抗的,在勢均力敵的對手面前空談尊卑,收獲的只能是更激烈的反抗。”青鹽垂着眼睛,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皇帝作為一國之君,公然以尊卑指責臨岳,勢必會加快兩國破裂。”
良久,房間裏一點聲音都沒有。
顧憐緩緩伸出手,托住顧烑的下巴,将他張了半天的嘴合了起來。顧烑這才回了神,他又看了青鹽一眼,此時此刻的眼中倒是比方才少了些戲谑。
“以你之見……”顧烑說話的語氣都變得客氣了些。
“臨岳明知此事遲早要被人發現,卻還是執意如此,無非就是想要看看皇帝的反應。挑戰權勢,有了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若是這次放他們進了長安,只會後患無窮。”青鹽有條不紊,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奈何皇帝不能親自提點臨岳國,但他心裏必定會對其心生芥蒂。”顧憐順着青鹽的話說下去。
“若是這個時候有人挺身而出,替他說出這些話,皇帝以大臣之口作為理由敲打臨岳,既能不傷皇家顏面,又能化解此次危機,定然能在朝中立下大功。只是……”青鹽對上顧憐眼睛,沒有繼續說下去。
“只是什麽?”顧烑身子向前探了探,目光在一唱一和的兩人之間看來看去。
“只是,這樣做會得罪陳家,所以即便文武百官之中有人想通了此事,權衡利弊之後,也不敢這樣做。”顧憐沉聲答道。
顧烑心下了然,陳家在朝中的威壓已成排山倒海之勢。在衆人眼中,得罪了陳家,就相當于葬送自己的仕途和家族。
“嗯……”顧烑緩緩向後靠,沉吟一聲,意味深長看向青鹽。
方才那些朝中權勢的争鬥對他來說,并不那麽重要。讓他心思混沌的,是他終于明白了陳金粟為什麽死乞白賴非要将青鹽買回家。
不只是因為美色、舞藝、琴技等等,陳金粟更加看中的,是青鹽的聰慧。與其說他想要擁有這份聰慧,不如說他害怕青鹽流落他人之手。對他來說,這樣好的東西,若是不能為己所用,便會成為這世間對他最大的阻礙。
只是,顧烑不知道的是……這正是青鹽上一世慘死的原因。
她因此受萬人追捧,也因此遭萬人恐懼。得不到的要徹底毀掉,這道理,陳金粟明白,顧憐也明白。
顧憐轉過頭,深深看着青鹽,他不知道這樣的聰明和通透對她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一切危險的源頭。
就在他們三人心裏各有各的思量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從門外乍響。
“嫂嫂——”
不用看就知道,陸星房今日心情不錯。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房門“砰”的一聲打開,陸星房挾着冰涼的風闖了進來。她抖了抖身上的寒氣,披風上的毛領随着她的動作一顫一顫,可愛極了。
“嫂嫂房間裏好暖和呀!”她脫下披風,顧烑自然地起身接過,将它挂在一旁。
“你來幹什麽?”顧烑問得漫不經心,連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
“來找嫂嫂玩。”陸星房熟練地将椅子拖到青鹽旁邊,又将桌上的點心和水果抱在懷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往青鹽身上一靠。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看她三兩下就将嘴裏塞滿,兩頰鼓鼓,顧烑無奈撇了撇嘴。他插着腰,歪頭看向陸星房。
“你是不是……”
“對了!”陸星房坐直身子,看向顧烑,恍然大悟道,“爹爹說,我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你打算什麽時候提親啊?”
此話一出,除了陸星房以外的三人,具是一驚。
青鹽和顧憐目光灼熱,怔怔看着顧烑,仔細看,他們眉梢眼角還有笑意蔓延開來。
“我……”顧烑提了口氣。
“什……”顧烑舔了舔嘴唇。
“不……”顧烑嘴巴抿成一條線,用鼻子重重呼了口氣。
一向能言善辯的顧烑難得結巴,他磕磕絆絆,終究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副景象,倒是讓顧憐看得心情舒暢。他默默貼在青鹽身邊,從陸星房手上的盤子裏拿了個海棠果把玩在手中,支着下巴看顧烑。
“姑娘家家的,怎麽張口就是讓人提親,你你你,你這……成何體統!”顧烑皺起眉頭佯裝惱火,他一邊說,一邊向後退,腳下卻因為心虛被自己絆了個趔趄。
“那怎麽了!你看顧三哥哥和嫂嫂,他們當年還是大庭廣衆之下結親的!我們都是姑娘家家,有什麽不妥!”
“咳咳咳……”顧憐萬萬沒想到陸星房話鋒一轉,反而引到自己身上來,剛入口的海棠果在口中壓出汁水,結結實實嗆到了他。
這下,倒是顧烑得意起來,他對顧憐挑了挑眉,等顧憐解釋。
“我們……我們……我與顧公子一見如故,情投意合,結親是……水到渠成。”青鹽一邊說一邊偷偷瞄顧憐的臉。
“沒錯!”顧憐當即應道。
手上一沉,青鹽垂眸看去,看到顧憐像往常一樣抓着她的手腕,嘴角笑意分明,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光芒。
青鹽手腕一轉,扣上了顧憐的手指。
感覺到青鹽手心柔軟細膩的觸感,顧憐急忙向後縮了縮。青鹽用力将手指扣得更緊了些,将他的手鎖在自己手心裏。
他手指上的繭的确粗糙,青鹽能夠感受到他手上清晰的紋理,堅實的觸感讓她仿佛在感受顧憐生命裏尚且沒有被磨平的棱角。
顧憐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化開了,散發出甜膩膩的味道,順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知道青鹽是為了在衆人面前表現出兩人恩愛的假象,但這一刻,他享受其中。
見此情形,陸星房更加理直氣壯地看向顧烑,她身子坐得更挺拔了些,幾乎要将脖子抻到房梁上去。
“唰”的一聲,顧烑開了手中折扇,在自己面前扇起狂風。
将自己額前碎發扇得亂糟糟的,顧烑終于開口:“不是,你別光看他們恩愛的,你也看看那些家破人亡的啊!”
“?”陸星房笑容凝在臉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