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顧憐修長手指緩緩撫上那個鼓鼓的錢袋子。
且不說其中裝了什麽,單這錢袋子就非尋常百姓能問津的。錢袋的料子是上好的杏子黃色妝緞,光澤瑩亮,除此之外,整個錢袋通身縷金百蝶,兩側用天馬皮作為裝飾,堪稱暴殄天物。
顧憐兩指捏住錢袋一角,輕輕一提,錢袋裏的東西随着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盡數掉落桌案之上。
沉甸甸的錢袋裏被奇珍異寶塞了個滿滿當當,各式各樣的寶物聚在一起泛着漂亮的光,單是世間難得一見的水晶和寶石就有數十塊。
青鹽伸長了脖子去看,認出了其中幾塊玉髓,皆是珍稀之物。其中許多比青鹽先前在陸家當鋪見到的更加晶瑩剔透,成色極佳,價值連城。
青鹽眼睛瞪得比那些散落在桌上的寶石更大,漆黑的眸子像是兩顆晶瑩黑曜石轉來轉去,目光宛如敏捷的小蟲子,在顧憐和顧烑之間飛了幾個來回。
他們像是兩只沉睡的雄獅,只重重喘着粗氣,誰都沒有先說話,而沉默下的暗流,已經湧動了許久。
房間裏安靜得能聽到燭火搖晃的聲音,火光将房間裏照得暖烘烘的,就在青鹽開始犯困的時候,顧憐終于開了口。
“這就是你多賣的那幾十艘船賺來的錢?”
“賣船的錢在船廠裏沒動,”顧烑聲音平穩,絲毫不慌,他手指在那些寶石上點了幾下,挑了挑眉,語氣驕傲,“這些是另外的,用處是……讓我閉嘴。”
顧憐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垂眸點了點頭:“顯然沒起到作用。”
顧烑不置可否,他開了折扇,扇子吹起些暖風,讓青鹽周遭的空氣鮮活起來。
顧憐從桌上捏起一顆粉色的通透玉石把玩在手中,寶石的光彩映射在他眼睛裏,讓他眼神裏都帶着霧蒙蒙的粉色。
“你對大哥說過了嗎?”顧憐悶聲問道。
“當然沒有。”顧烑語氣中帶着理所當然的篤定,他看了眼青鹽,又向顧憐湊了一步,“若是告訴他,他要麽是叫我不要收不義之財,要麽是要将我作為證人助他找到那數十艘船的下落,用正人君子那一套來要求我,多麻煩。”
看顧憐沒有反應,他急忙從桌上拿起一顆紅寶石,它宛如烈焰,通體血紅,像是懸而未滴的晶瑩血液。顧烑将那顆紅寶石托在顧憐眼前,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這寶石,多漂亮。這些,都是千載難逢的孤品,單這一顆就能抵過小半個陸家當鋪,這錢豈有不賺之理?”
聽顧烑言之鑿鑿,顧憐将那紅寶石掃了一眼,随後坐在青鹽身側。
“既如此,你為何還将此事告訴我?”顧憐饒有興致看着顧烑。
“一碼歸一碼!”顧烑用最堅定的語氣,說着最離譜的話,“我為了這封口的錢,憋了一晚上沒說,後半夜才将這事告訴你們,這錢便花得算是物有所值。再說了,我承認,我是貪了點兒,但這是非道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我還是拎得清的。”
顧烑一邊說一邊緩緩走上前去,将壓在錢袋子上的寶石盡數撥到一旁,清脆而溫潤的碰撞聲過後,顧烑拿着那錢袋子走到顧憐面前。
顧烑将那錢袋子拎在顧憐眼前,迫使顧憐将目光放在它身上。
“什麽?”顧憐不懂顧烑的用意,從錢袋上擡起疑惑的眼神。
“看這個!”顧烑轉而捏住錢袋上用來收口的兩顆小珠子,那兩顆木制的珠子在一衆珠光寶氣的玉石和金絲銀線用料講究的錢袋之間,顯得分外平庸。若不是顧烑将它捏在手裏,顧憐甚至不會多看它一眼。
不看則已,一看,顧憐眼睛猛地張大。他錯愕對上顧烑的眼神,顧烑會意地點點頭。
他們什麽都沒說,卻又像是什麽都已經說完了。
顧憐眉頭皺成一團,他擡手接過顧烑手中的錢袋,将那顆珠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青鹽看他這副神情,跟着起了好奇心,她将頭湊到顧憐身邊,對着那顆小木珠子看了一眼。那幾乎只有半個指甲蓋大小的木珠上竟然有複雜而精美的圖騰。
她見過那個圖騰,是臨岳國的标志。
“這是……”青鹽捂住嘴巴,驚訝和恐懼從眼睛裏跑出來,她慌亂看向顧憐,睫毛一顫一顫的。
“你見過?”顧烑詫異看向青鹽,他萬萬沒想到,青鹽竟也認得這種物件。
“嗯。”青鹽眼睛沒離開顧憐手中的木珠,漫不經心回答道,“臨岳國使節曾去朝中拜訪,當晚便來宴春樓消遣,喝到興起,賞了幾件寶物,那些東西上都刻着這個圖騰。”
聽她這樣說,顧烑點了點頭。
的确,平康坊是皇親國戚和朝中權臣常去的地方,若是有使節來訪,也都以能去平康坊為雅事。青鹽見到的古怪東西,總是更多些。
“我還打聽到一件事。”顧烑四下看了看,聲音放得更低了些,“聽說,年終歲尾,臨岳國會派使節來朝,屆時将長驅直入,直奔長安。”
顧憐垂着眼睛,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将他的眼神隐藏在黑暗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顧憐終于舍得從那顆木珠上移開眼睛,他直起身子,幽幽說道。
“妖不妖就不關我的事了,”顧烑站起身來,比先前沖進房間來的時候輕松許多,他仔仔細細将桌上的寶石收好,又從顧憐手中抽走那只錢袋子。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顧憐看着顧烑的動作,朗聲說道。
顧烑收拾寶石本就心虛,聽到顧憐中氣十足的聲音,急忙動手去捂他的嘴。
“你小點聲!”顧烑呵斥道,慌亂地向門外看了看,好在門外沒什麽響動,他哀怨地看了顧憐一眼,又馬不停蹄地拾掇起來,“什麽君子不君子的,我從來就沒當過。”
僅僅一轉眼的功夫,桌上已然整潔如舊,仿佛方才這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顧烑彎下腰來,将顧憐捏在手中把玩的粉寶石一把奪下。
“保護家國安寧的事,就交給顧侍郎了。時候不早,我先睡了。”
說罷,顧烑捂着錢袋子,一溜煙便沒了蹤影。只剩房門搖搖晃晃的影子,殘存着顧烑曾經來過這裏的痕跡。
顧憐眉頭不展,神情比方才還要沉重些。
他了解自己這個二哥,顧烑在外給人營造出一副大大咧咧的纨绔子弟形象,就是為了逃避“君子”二字對他的束縛。人各有志,他不願意成為謙和有禮的溫潤公子,只想當個恣意潇灑的少爺。
他頭腦精明,八面玲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青鹽時常覺得,顧烑即便是在廟裏遇到神仙降世,也能用三寸不爛之舌,在一衆神仙手上狠賺上一筆。
顧烑的這番能耐,青鹽從不懷疑。
正因如此,顧烑極少與顧家人談起自己經商時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怪人怪事。尤其是對顧濯,顧烑總是三緘其口。他那極富正義感的大哥,若是下了大義滅親的決心,說不定會帶人連夜将他的船廠查個幹幹淨淨。
青鹽也從未想過,在顧家,顧烑唯一一個願意分享秘密的人,竟是顧憐。
因為顧烑知道,顧憐表面上雖是一副生人勿進的冷酷模樣,端着與顧濯如出一轍的正義凜然。但他骨子裏的桀骜不羁、睚眦必報,每次都能讓顧烑在心裏大呼痛快。
“年終歲尾……”顧憐将這幾個字翻來覆去說了幾遍。
“年終歲尾,萬邦來朝,往年皆是如此,有何不妥?”青鹽一開始的聲音微弱,因為緊張還浮出些顫抖。說了一半,她看到顧憐轉過頭來,平和而鼓勵的眼神讓她堅定了說下去的決心。
顧憐搖了搖頭:“并無不妥,只是各國使節來朝,按規定,攜家眷、随從等,至多三十人。即便是算上需要攜帶的貢品和寶物,五艘船已是綽綽有餘。”
說到這裏,青鹽明白過來。
二十多艘船對于臨岳國來說,無論是帶人,還是帶東西,都太多了。
臨岳不是小國,它幾乎是唯一一個會對當朝産生威脅的國家。皇帝曾說過,若是要戰,唯有臨岳可以一較高下。
近幾年,兩國之間雖然表面交好,但權勢的鬥争和抗衡,朝中大臣乃至皇帝都心知肚明。
莫非已經到了要與臨岳短兵相接的地步?
青鹽心下一涼,滿眼哀愁看向顧憐。
顧憐乃是兵部侍郎,如今兵部尚書之位空缺,兵部全然在顧憐的掌管之下。若是打起仗來,以顧憐的性子,定要親自領兵上陣才算完。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難免直面生死危難。
想到這裏,青鹽垂下頭去,她突然有點心虛。
她發現,相比于失去顧憐,她心裏更加擔心的是,如果顧憐在戰場上遭遇什麽不測,她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和他一起遠赴疆場?她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還不想死。
好不容易重新活一次,每多呼吸一口空氣都讓她覺得無比慶幸,她可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去賭。蒼天有眼,讓她再活一遭,去彌補前一世的遺憾。她大仇未報,安生日子也還沒過上幾天。
她還不想這麽快就給這一世的故事,畫上終點。
顧憐看青鹽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神情不定,不由得問了一句:“想什麽呢?”
“你不要死!”青鹽脫口而出。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窗外下起了雪,雪花重重砸在地上,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