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顧憐下定了決心。
他終于明白,即便青鹽什麽都不做,也不會免于傷害。逃避不能帶給他安穩,只能帶給他一個又一個不安不眠的夜。
就在他看着青鹽和沈春辰聊天的背影時,他終于決定了。
就當作是和命運的一場博弈,為了顧家、為了青鹽,他要搏一次。哪怕是刀尖舔血,只要能勝半子,這一趟,他就沒有白活。
堅定了信心,他開始活動自己在朝堂內的勢力。
顧憐不是不懂得如何算計人心讓人為自己所用,他從前只是不屑于做這些。有了曾經十一世的經驗,又得益于顧憐頭腦聰明機靈,站在他面前的人害怕什麽、想要什麽,他一清二楚。
不出半月,他的勢力已經在朝中隐隐形成一張網,在皇帝和諸位宰相面前出盡風頭,人人提起這位兵部侍郎時,都啧啧贊嘆。
人人稱道:從前的顧憐,不顯山不露水,竟沒發現是如此精通兵法、俠肝義膽之人,着實讓人刮目相看。
就連顧濯都不由得在顧中明面前提起顧憐,不知是怎麽了,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顧憐這樣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在為顧家謀一條出路。
顧憐心裏不覺得累,左右逢源總比痛失所愛好得多,即便是整日裏都要與些道貌岸然的權臣糾纏拉扯,也好過獨自一人跪在靈牌前痛哭流涕。
他這樣覺得,可他的身體卻沒有他的精神意志這樣堅定。
青鹽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見顧憐跌跌撞撞走進房間,腳步虛浮,搖搖晃晃。
他時常覺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他相信,只要自己眼睛一閉,當即就會睡死過去。
他強打精神,坐在桌前想要和青鹽說說話。可是,每每還沒說上三句,他一低頭,額前碎發遮住半張臉,他就瞬間失了意識,坐着也能睡着。
轉眼已是隆冬,天氣越來越冷了。
困意像往常一樣在他身體裏喧嚣,寒風迎面吹來,顧憐凍得縮了縮脖子,他半張臉埋在狐裘間,加快腳步往回走。
走到院子裏,顧憐看着空無一人的房門,心裏一沉。
往常這個時候,青鹽總是會坐在門前等他。
可是,今天沒有。
他心裏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當即腳下生風,小跑起來。風也跟着用勁兒,将他身後的披風吹成波浪。
猛地推開門,他看見有人拿着一支飛刀俯身站在青鹽身邊。那飛刀離她只有兩寸遠,只要輕輕一推,就能讓青鹽血濺當場。
顧憐困意全無,動作敏捷。
青鹽方才聽到聲音,正擡頭向門外看,門口竟是空無一人。她覺得背後一陣涼風吹過,轉過頭的時候,顧憐竟已經出現在她身後。
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來。
只見顧憐已然将飛刀握在手中,那飛刀在他修長大手中顯得格外小巧,他用手肘抵住那人脖頸,将她壓在桌上,怒目而視。
“嫂嫂!嫂嫂————”
陸星房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慌亂地哭出聲來,一邊反抗顧憐的動作,一邊大聲呼救。
聽到陸星房的哭腔,青鹽這才反應過來,她急忙上前拉開顧憐,将陸星房從桌子上拉下來。
顧憐這才看清了陸星房的臉,知道自己打錯了人,他局促不安地退了幾步,愣愣站在原地。
陸星房仰着脖子,咧開嘴放聲痛哭,眼淚止都止不住。
青鹽摸着她的頭,不斷安撫她。
眼看陸星房哭得忘我,顧憐在她身後有些站不住了。他擡手輕輕扯了扯青鹽的衣袖,示意她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些。
他垂下頭,攤開手掌,飛刀躺在他手裏,發出寒光。
是青鹽曾經在當鋪看到的那支。
今日陸星房本就是來給她送飛刀的,兩人聊起木離偷首飾之事,聊得興起,都沒有注意到門外的顧憐。
“這是……”顧憐知道自己惹惱了陸星房,也不敢作聲,他只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來。
在陸星房震耳欲聾的哭聲中,青鹽給顧憐講述了這飛刀的來歷。
終于,就在青鹽講完的時候,陸星房哭累了。她連嗓子都快哭啞了,才将将停下來。青鹽當即給她遞了杯水,輕輕拍她的背,生怕她嗆着。
顧憐得知事情原委,也不敢上前。他局促地把玩手中飛刀,默默站得更遠了些。
喝了口水,陸星房恢複了體力,她哭得梨花帶雨,發間剛剛才從青鹽那裏得來的流蘇步搖一顫一顫的,淚珠盈睫,兩側碎發被淚水胡亂粘在臉上。
正在青鹽手忙腳亂安撫陸星房的時候,門外響起了另一道男聲。
“怎麽了?怎麽了這是?”那男聲極富穿透力,身前的房門宛若無物。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這樣半夜會在院子裏亂轉,聽到哭聲還要來湊上一番熱鬧的,除了顧烑,顧府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顧烑探頭探腦,從門縫裏看了一眼。見到陸星房正坐在椅子上抽抽嗒嗒,淚珠在燭火的映射下顯得亮閃閃的。
他不管不顧推開門,三兩步沖到她面前。與往日裏那副讨打模樣截然不同,他滿眼關切,彎腰看着她,語氣中是難得的認真,聲音中還夾雜着慌亂:“怎麽回事?”
陸星房搖搖頭,抽泣着看向顧憐。
顧烑跟着她将視線轉到顧憐身上,顧憐更加拘謹,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站直了身子,将飛刀藏在身後,呲牙笑了笑。
笑得比哭還難看。
顧烑撇撇嘴,又将視線放在青鹽身上。他挑了挑眉,顯然在等青鹽給他一個解釋。
青鹽雖是緊張地前言不搭後語,倒也算是磕磕絆絆講完了方才顧憐沖進來的過程。
“不就是把飛刀嗎?”顧烑收了方才的慌忙之态,平日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重新回到他臉上,他滿不在乎繼續說道,“今兒船廠多賣了幾艘船,要買多少飛刀都行。別哭了,我給你買!”
“哎呦,你就別添亂了。”青鹽将越哭越厲害的陸星房摟在懷裏,對顧烑繼續說,“這就不是飛刀的事兒。”
“那是什麽!凡是能用錢解決的,但說無妨!”顧烑大手一揮,眼巴巴看着陸星房。
“幾艘?”顧憐的聲音先一步打破僵局,他莫名對顧烑方才的話起了興致。
“少說也有個二十多艘吧。哎,顧三!你這是什麽表情?你二哥我賺了錢,你不恭喜二哥就算了,怎麽還一副要審犯人一樣的表情!”
青鹽聽到顧烑數落顧憐的聲音,跟着轉過頭去看。
的确如顧烑所說,此時此刻,顧憐的神情看起來并沒有多高興,準确來說,沒有絲毫高興的跡象。他臉上陰雲密布,對方才顧烑說的話充滿疑問。
顧憐垂着眼睛,任由顧烑如何在他面前數落和指責,他就像是全然沒聽到一樣。
“我餓了。”陸星房一邊抹眼淚,一邊小聲嘀咕道。
“你晚上吃了兩碗松花飯,這會兒就又餓了?”青鹽吃驚地脫口而出。
一聽這話,陸星房對着青鹽眨了眨眼睛,嘴角驟然向下彎去。眼見她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哀嚎,青鹽急忙投降認輸。
“吃!馬上吃!”她轉頭向門外喊,“香塵!”
沒過多久,熱騰騰的飯菜香氣在青鹽面前飄散開來。哭是個體力活,陸星房狼吞虎咽,沒幾口就将一碗松花飯吃了個見底。
顧烑站在一旁,目光在她一鼓一鼓的兩頰上停留,最終低下頭,将笑意藏在茶杯裏。
終于,在宵禁前一炷香的功夫,陸星房擦幹眼淚,吃飽喝足。沒等青鹽安排,顧烑就嚷着若是陸星房再不回家,恐怕陸伯伯就要來顧府要人了。顧烑急急忙忙将陸星房送到門口,随即安排了自己貼身侍衛,将她送回家去。
青鹽站在門口望着他們兩人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裏,她輕輕關上門,轉身面對一直沒有說話的顧憐。
她舔了舔嘴唇,遲疑開口。
“你方才……”話一出口,青鹽就後悔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索性将這句話就停在這裏。
“什麽?”原本還在愣神的顧憐當即擡起頭,目光灼灼看向青鹽。
“沒,沒……就想問問你……方才吃過飯了沒有?餓不餓?”
“我不餓。”顧憐搖了搖頭,嘴角揚起溫暖笑意,與方才沉着臉不說話的模樣判若兩人,“不過,你想問的,應該不是這個。”
青鹽有些慌了,她吞了吞口水,被看穿了小心思的她有些惴惴不安。
“想問什麽?但說無妨。”顧憐又追問了一句,言辭間是催促的味道。
青鹽攥了攥拳頭,暗暗給自己打氣。她心裏暗暗想着,既然自己身為顧憐的妻子,便與他是綁在一起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唇亡齒寒的關系。既然如此,多問幾句,也無可厚非。
“方才二哥提到的那數十艘船,似有不妥?”青鹽偏過頭看顧憐,一邊問一邊觀察他的表情。
顧憐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他直視青鹽,嘴角挂着笑意,像是溫柔的教書先生。
“為什麽?”
“因為你的反應。”青鹽伸出食指,戳向顧憐眉心,“自從二哥說多賣了船,你眉頭就沒松開過。”
要不是青鹽指尖冰涼觸感,顧憐甚至沒有發覺自己始終皺着眉,在眉心擠出了幾道深深淺淺的紋路來。
“出什麽事了?”青鹽追問道。
顧憐的神情逐漸從溫柔變得沉重,他原本筆直的背漸漸頹下去,彎出圓滑的弧度。始終意氣風發的顧憐,終于在青鹽面前露出疲态。
他沉了口氣,還沒開口,就被一陣喧鬧聲打斷。
顧烑不管房間裏是什麽情形,不由分說,破門而入,帶着一捧月光闖進房間來,撞得房門在他身後搖搖晃晃。
“顧三,我有事和你說。”
顧烑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他板着臉,眉心帶着和顧憐一樣的紋路。
“你說。”顧憐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
“重要的事。”顧烑向顧憐的方向邁了一步,居高臨下看着他。
顧烑的意思,青鹽明白。她心領神會,緩緩站起身。還沒站直,就被一股力量拉住手臂,重新按回椅子上。
顧憐的力量大而敦厚,即使隔着衣服,青鹽也能感受到顧憐手心裏的溫暖。
“重要就快說。”顧憐手上力道更大了些,打定了主意不讓青鹽離開。
眼見顧憐如此執拗,顧烑怒上心頭。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件事不能同外人說!!”
“這是內人!”顧憐對上顧烑眼睛,“并非外人。”
“你!”顧烑覺得顧憐不可理喻,瞪大了眼睛看他。
任由顧烑如何神态,顧憐始終擋在青鹽身前,像是身着铠甲的戰士守護城池,一掃疲态,眼神堅定,鬥志昂揚。
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青鹽卻能感受到他們兩人之間暴風驟雨般的對峙。不知道過了多久,顧烑率先敗下陣來。
面對顧憐,他總是敗下陣來。
他緩緩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錢袋子來,甩在顧憐面前。錢袋子落在桌上的瞬間,顧烑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收的……賄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