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缭多山。那條冥爍大地上最長最綿延的山脈——騰淵如同一條巨大而翻騰着的蒼龍,從紫缭極北邊界的天極嶺游走到到缭爍分界處的離歌山段又向西南一直蜿蜒到西爍外鄰沉海處的滄浪山脈。可以說這條山脈是冥爍大地上最好的一道自然屏障,它從地理位置上恰到好處地将缭爍兩國分隔了開來。
而西爍多水。自萬俟王朝第一任帝君萬俟修緬在洪嚣時代将魚臣、塔拉、南阿等國歸入本國版圖統一西爍起,龍爍河這條也是冥爍大地上最長最奔騰的河流便被譽為了西爍的國河。這是冥爍大地上另一條可與騰淵平起平坐的大龍,它的分支遠比騰淵要多,從西爍西南至東北界,蜿蜒灌溉過無數龐大而繁華的城池,在西爍東北邊界的天淵原彙入那片蒼茫而遼闊的墜海。
此番,他們的目的地便是要去到那條大河的上游源頭所在的絕日山。從虛周山城重新啓程,取道缭爍邊界的玉缺山段,一路挑着偏僻的山城走,越過那些繁華的山外大城,甚至連西爍的國都——商都都被他們排除在了路線外。辰闕告誡說,近來商都城關戒備森嚴,進出比較麻煩,方便起見還是繞過那些大城的好。
于是入夜時分,換道浩瀾江,辰闕帶着他們在日城的西郊碼頭坐上了最後一班開往澤州的渡船,這班渡船的終點是月城。
日月交輝,聚西爍之神眼。而辰闕告訴他們,那一處神眼便是商都。若是有幸能坐上一只飛鳶,在碧藍的雲天間瞭望這一方西爍國土,便會發現這繁華的兩座大城——日城和月城仿佛如同兩個虔誠而敬畏的士兵,默默地守護着落在它們臂彎之中的商都。
水浪之外,夜幕之下。這一座座屹立在江兩岸的內陸大城燈火璀璨星光熠熠,無數奇詭而高大的西爍式建築倒映在漆黑不見底的遼闊江面上如同天外虛影一般随着江風搖蕩起翻騰水浪而碎裂成了一縷縷霓虹幻彩。遠遠地,不知是從哪一片彩光之中還隐約傳來高樓歌女清越而溫柔的歌聲,高高低低,斷斷續續。
這些個時候,似乎連拂過耳邊的風都是熠熠閃光的,叫人心馳神往。就連原本坐在船艙裏的蜀黎都忍不了南祝英的慫恿,在琴紫歌的攙扶下走到了甲板上來。船欄兩側密密麻麻擠滿了賞夜的人,南祝英和辰闕分護兩邊,好不容易在靠近船尾的地方讓她們給擠了進去。
“方才坐在船艙裏隐約只能看見個燈火輪廓,沒想到出到艙外能看到如此美妙的夜色,從這裏看西爍的夜真的是漂亮極了——”像是個從未見過如此熱鬧景象的孩子一般,蜀黎拉着她,嘴角揚起了一抹驚奇而歡悅的笑容。
究竟是怎樣夢幻而奇異的壯闊夜景能夠讓身邊這個許久沒有展露出生氣的女孩忽的露出了這樣自然而歡喜的笑容。琴紫歌不由地微微一笑,她的眸光緩緩地落向那一片水波外的星光樓宇,有驚詫亦有驚豔,卻讓她不由地蹙眉。這裏是如此華麗的國度,叫人可望而不可即。
南祝英似也和她一樣發現了蜀黎臉上那份出自內心的驚奇,便也忍不住從擁擠的人群中伸手拿起他的搖扇往蜀黎頭上拍了拍。
“啧,瞧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笑。
蜀黎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指着遙遠燈火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金塔,向辰闕道:“辰闕,你看那一座塔是什麽塔怎麽造得如此之高?”
她也注意到了那一座塔,金光熠熠閃閃生輝,從那一片讓人眼花缭亂的缤紛燈火中寂寞而高傲地拔地而起,如同一根金針般筆直地伸向頭頂深藍色的遼闊夜空,亦如同一縷天光從不知名的深穹随月色星光流淌而下。那樣危聳的塔也忍不住讓她想起了缭都山宮中那一根從帝山之下升起到雲陵之上的通天玉柱。沒想到在西爍,也有這樣象征着天人連接的聖物。
“那裏是商都,那座金塔是西爍皇宮的玄天聖塔,雲集了整個西爍最好的星相家。”辰闕頓了頓,凝神又道,“你們也知道西爍盛行星相占蔔,每一夜的天象都被星相家們記錄在冊,一點點微小的星位變動都會影響國勢中的策略變動。”
“這樣啊——”蜀黎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片刻又好奇道,“可是,那麽高的塔是不是真的可以通天了?”
南祝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通天?那西爍皇族還不都搬到天上去了?”這下,連琴紫歌都忍不住笑了。
蜀黎怔了一怔,似覺得這次真的是被南祝英取笑了但也不好意思承認,便努了努嘴,悶悶地拉了拉琴紫歌,低低向她抱怨。
“紫歌——你看他——”
琴紫歌笑着挽了挽她,轉頭向辰闕微笑示意。于是,緩緩地只聽着辰闕思慮道:“有沒有人從那裏去到了天上我倒是不知道,但這通天一說也的确是個傳說,都流傳有幾百年了,說是等玄冥和天光兩星重合的那一刻便會有神跡降臨,從玄天聖塔最頂層的瑤臺上開出一扇通往天宮的大門。不過,幾百年來那些星相家們從這兩顆星行進的軌跡和時間來推測,兩星重合一次至少需要上萬年的時間。這樣看來那神跡還真的是遙遙無期啊。”說到這裏,連辰闕也不由地扯唇苦笑了笑。
“是哪兩顆星?”靜靜地擡起頭,她此刻的瞳孔融着頭頂夜空的深邃。
“哦?對,天光,琴歌姑娘你看,那顆靠近塔頂最亮的星便是天光了。”辰闕擡手指着那一顆星,“因為那一顆星百年來似乎一直都是出現在金塔附近,所以很久很久以前西爍那些星相先祖們繪制星譜時便把那顆星命為了天光。至于玄冥——”辰闕笑了笑,“以我們的壽命恐怕不可能見到那兩顆星共現一天的景象,所以更不必說見到那兩星重合了。”
“诶,我說你們這些西爍人腦子裏都裝着些什麽奇奇怪怪?”可能是南祝英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有些大,引來了身旁一些人的睥睨,但他似乎是一點也不在意地向那些人回眸一笑。
那一笑正好落入了蜀黎眼中,她撇撇嘴白了他一眼。
“南祝英,什麽奇奇怪怪,你別不懂就說人家奇怪好不好。是不是啊,辰闕?”
琴紫歌望着那兩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辰闕見此便也十分識趣地笑而不語,目光卻是緩緩地落向身側這個安靜的素衣女子,她那些有點隐忍卻又竭力維持自然的小動作在他看來實在是有趣得很。方才他只是稍稍抽了手出來,便又有人向這邊擁擠了過來,而她微微蹙眉,一手緊緊握住船欄一手緊緊挽住她身側的紅衣小女子,雖沒有了他的庇護身後擁擠得難受,但她也還是很快便又恢複了原先的笑容。
辰闕有些失神。雖映着此刻璀璨多彩的江邊夜色,但是她幹淨而宛如玉器般的側臉落在這盈盈江風擾擾人聲中卻還是寧靜如初。夜色再如何華美再如何旖旎,也終歸是冷的。但是望着這個女子的側臉,卻讓他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溫暖。真的是好奇異。少主讓他保護的這個女子究竟是怎麽樣的人,又有着什麽樣的心緒呢。
忽的,南祝英拿起搖扇在辰闕眼前晃了一晃。
“咳咳,小闕,小心我回頭向你少主去告密啊哈哈——”
辰闕怔了怔随即便微微低下了頭。
“诶,這孩子還真是開不起玩笑。”南祝英小聲嘀咕了一句便也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琴紫歌微微側過頭去有些無奈地向兩人搖了搖頭,便與蜀黎對視一笑。
“對了,那這樣看的話,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到達澤州?”她又回了回頭。
辰闕回過神來便早已又将手靠在了扶欄上為她擋住了擁擠的人群,他低着頭靜靜道:“再過三個渡口,最遲清晨時分便可以到澤州碼頭了吧。”
“好。”琴紫歌微笑着點了點頭。
南祝英一手穩穩地護住蜀黎一手還不忘拿起他的墜玉折扇悠哉地搖着。
“看來這行水路還真的比行山路要方便多了,不用繞來繞去,也不必擔心深夜山道難行,就是,就是貴了點。”
“也是,”辰闕低頭向他微微一笑,“南公子還真的是讓你破費了。”
蜀黎轉頭向後笑道:“沒事,辰闕,他多的是錢,我們這花的都不過是些零頭。”
“诶?我家是琴行又不是金庫,這次求醫花的錢就當你賒在我賬上的。”南祝英撇撇頭。
“切,你的錢回去還不是我的?”蜀黎小聲嘟囔了一句。
南祝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什麽?你剛剛說什麽來着?”
“沒說什麽,煩人精。”
琴紫歌微微笑着,對身後淡淡道:“你看,他們是不是天天一小吵。”
辰闕點頭,想了想又挑了挑眉道:“一吵怎麽夠?”
“也是也是。”她回頭望了望他,眸中笑意漸濃。
原本以為這趟差事會是十分枯燥而乏力,沒想到路上竟也陸陸續續發生了許多難以預料的事情。現在看來,他反倒不像是在執行任務而更像是和身邊的這群人在展開一場未知的旅途。很久,都沒有遇到這樣舒服而平靜的時候了。但是——辰闕低頭微微斂眸,但是過了今夜恐怕又得打起精神來了,最後到不到得了滄鏡谷還是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了。
在江面霞光漫天旭日漸升的時候,他們随着到澤州的人群一起下了船。澤州雖沒有日月兩城要大,但卻是龍爍河與浩瀾江唯一的一處交彙城,每天都有許許多多的客船商船來往,甚至還有專屬的軍用碼頭。龍爍河從西南到東北橫跨西爍,而浩瀾江卻是從騰淵北蜿蜒至墜海東,大江大河在澤州交彙成十字,所以澤州這個西爍內陸的水路樞紐之城也有着全西爍最多的渡口。
下了船之後他們先在澤州靠岸的一個酒家裏填飽了肚子,然後琴紫歌又和辰闕一起到最近的街市上買了一些路上需要的東西,重新在酒家彙合後,四人便又匆匆趕往碼頭。
清晨時分正是一天忙碌的開始,但也慶幸大部分搭船的人不是往東就是南下,所以往西南換道去龍爍河上游的船上并不是那麽擁擠,四人的耳根子便也清靜了不少。
“果然貴一點的船就是不一樣,這船艙舒服,布置得像客棧一樣,如果有酒有肉就更好了——”南祝英一上到船上便自言自語着裏外左右都環顧了一圈,他在靠窗邊的桌邊坐了下來然後招呼一行人過來,“快來,這裏好,靠窗。”
“來,蜀大人坐裏面!”
蜀黎高擡着頭冷冷哼了一聲卻是坐到了南祝英對面靠窗的位子上。
南祝英淡定自若地微笑。“行,蜀大人想坐哪裏就坐哪裏。”
“那是自然。”蜀黎瞪了南祝英一眼,便拉着琴紫歌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這兩人一大早心情居然這麽好,難得而詭異的配合。琴紫歌這樣想着便心懷忐忑地坐了下來
辰闕打點好了幾個人的行李和船上的一些事便也遠遠地過來了。
“我們要去的的絕日山地勢相對來說比較高,這船也到不了絕日山底下,船員說最遠把我們送到滄浪山脈北的河岸,然後我們便只有徒步行走了。”辰闕對三人道。
“啊?早知道應該買幾頭西爍馬上船了,小闕你怎麽不早說啊。”南祝英蹙了蹙眉,似在糾結着路途遙遠。
辰闕卻是搖了搖頭。“滄浪山脈地勢險峻,多得是高崖峭壁,而且因為罕有人至所以裏面的山道大都是沒有被開墾過的,所以就算有馬也是走不快的,還是徒步比較安全,只是不知道蜀黎姑娘現在的身體受不受得了。”辰闕說着望了一眼蜀黎。
蜀黎十分鎮定地擺了擺手。
“沒事沒事,我可以撐到滄鏡谷,只要南祝英這個死人不刺激我就好。”
“是啊,南祝英,你老是這樣和蜀黎吵萬一又把蜀黎的棘今毒刺激了出來怎麽辦?”琴紫歌責備地望了南祝英一眼叮囑道。
南祝英的眉宇微微一動,他低了低頭,眸色沉定,薄唇輕吐。
“我都死了還怎麽刺激她。”
三人愣了一愣,随即便相視而笑。
船在鋪天蓋地而下的晨光中打了一個彎便緩緩地駛向了遠處水天相連一側的綿延山脈。相比于昨夜浩瀾江邊的繁華盛景,往龍爍河上游去的水路實在是要安靜簡單得多了。
或許是因為靠近那些神秘的巨大山脈,這些坐落在寬闊水道兩邊的西爍邊城雖也是高宇林立但一入眸卻是映着高山綠水晨曦暖色的清清靜靜,如果有天籁佳樂作伴也算是叫人耳目舒暢了。
“琴歌,我送你的那把玄古冰縷呢?”南祝英也是忽然來了興致。
蜀黎詫異地擡眼,望了望南祝英又望了望琴紫歌。“怎麽,那把玄古冰縷你就送給琴歌了?南祝英,我還沒見過你這麽大方的時候——”
琴紫歌莞爾道:“對,那次祝英他與我約定,三個月吧,如果我能彈出無形寒箭便把這琴交予給我,可是現在想想已經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了我都沒能好好地彈上一曲。到時祝英若是要收回此琴,我怕也是無話可說啊。”
“哪裏,此琴歸于你手也算是給它找了個好的歸宿,我也不願像父親那樣把那些最名貴的琴像寶貝一樣收藏起來。”南祝英輕搖折扇微微苦笑道。
“得!”蜀黎輕輕拍了拍桌子,她轉頭向琴紫歌,“琴歌,他既然送了你也別客氣了,若是到時候回到長鄲南琴府他被五花大綁着向你哀求着還琴,你也別理他了——是不是,南祝英?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蜀黎的眸子清清亮亮略帶戲谑的笑意。
真是好久沒有如此貼近地看着她這般俏皮的神情,看來她真的算是和自己重歸于好了。忽高忽低的折扇光影下,南祝英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沒事,這個好交代,就當謝禮了。那時我們能夠碰到琴歌也算是一種緣分吧。”他望向了琴紫歌,嘴角雖有笑意,但是眸中卻是難得的沉定。
琴紫歌淡然一笑。她自然知道南祝英的眼睛在告訴她些什麽。現在想起那一夜在清肅遇到他們也算是過了很久的事了,或許蜀黎以為她只是生在缭都尋常家中的女子,但是無礙,她現在既以琴歌的身份活着便也不必讓她去了解那些複雜的事了。或許南祝英這樣做也是保護蜀黎的一種方式吧。想罷,琴紫歌緩緩擡眼,對上了南祝英的目光。
出乎他們的預料,蜀黎的興趣竟然是停在了那謝禮二字上,她自然是想到了——
“南祝英那——那個聘禮,你不會太小氣吧?”蜀黎一手托着頭一手提着指尖在桌上輕輕地打轉,眸光懶懶地落向了南祝英。
“好,等我們回去,從前的帳一筆購銷,我的錢就是你的錢——”
她怎麽覺得身邊這兩個人連成親這種事都要讨價還價,真的是有趣得很。琴紫歌微笑着轉向了身前沉默着的白衣人。
“辰闕,就讓他們兩個在這裏聯絡感情,你陪我去船艙外撫琴吧。”像是終于等到了她的一聲吩咐,辰闕微微颔首便随着她起來了。
随着船向上游山脈的緩緩推近,兩側的城郊風景開始向水天山色自然地過渡,在轉過一個颠簸的急流大水灣,再放眼遠望而去那原本水域寬闊浪濤滾滾的河道竟在視野中慢慢變得平滑如鏡了起來。青山碧水,惠風和暢,景色正适宜。
清俊的白衣人在風中倏地展開手中的幹淨白布,待細細地将它平鋪在了船頭的甲板上後,他又從身後擡起那一張四四方方的茶幾小心地擱在了白布中間,然後他轉身向不遠處抱着琴盒的女子低頭示意。
“琴歌姑娘就這樣将就吧。”
素衣的女子微微一笑便緩緩走近來,她就席地而坐展開了手中的琴盒。琴盒是紫缭最普通最簡單的樣式,但躺在琴盒裏的琴卻是被譽為上古天琴之一的玄古冰縷。
纖細光潔如白玉一般的手指落在那如冰絲一般晶瑩剔透的琴弦上,轉瞬竟如同抖落在蓮葉上的水珠一般輕輕然地跳躍了起來。清靈而幹淨的琴音在女子的指間緩緩地流淌,仿若此刻青山濃蔭之下的碧波河水,在環繞着渡船蕩出圈圈水光漣漪後又悄無聲息地湧向了前方煙岚飄渺的深山秘谷。
“哧咔”“哧咔”随着緊湊而平穩的步履,上等琉璃黑絲制的勁裝衣袍揮擺間,那一雙及膝黑靴上的銀絲盤龍在熹微的晨光中時隐時現。
忽而,一絲清涼的山風穿越層層疊疊的密葉虬枝和隐隐現現的日光微塵拂煦而來,輕輕吹動起男子臉前的黑色帽紗。
腳步聲帶着某種寒意戛然而止,黑紗之下,男子薄唇微動。
“盾雷,聽到了嗎?”
“什麽?”身後持劍的武士似乎有些不明白。
男子微微側頭,嘴角卻緩緩地揚起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深邃的目光透過頭頂重疊交錯的枝桠而落向了那一方湛藍的天空。
“琴聲何在——”
作者有話要說: 報告,順利抵達~~o(>_<)o ~~
我有地圖看,方向感比較好,不知寫出來會不會把人給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