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因了昨個兒自找了個不痛快,因此今天一起來便并沒有再繼續自作孽的念頭,難得賴了會兒床,這才去随意洗漱了下,然後拿過昨天提前多跟綠奴要來的糕點果腹去了。
吃完飯左右無事幹,雖然閑不住,但又不想過去招人嫌,索性翻身上了房頂。
他本就生的人高馬大,因此往房頂上一站,就立即把遠處望得一清二楚了,但是周邊幾個同樣的竹屋并見不到。
又想起山頂上那個池子,又憶起剛踏入山門來的一路……
他在內心粗略的估計了下,怎麽着往小裏算也得有八百十個陣鋪陳在此。
不過,後山該是甚麽樣的呢?
也不能說是後山,他此刻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山前還是山後。只不過他想去沒去過的地方看看。
本是想單獨約了綠奴,讓他給自己指個路的,但轉念一想綠奴和蘇提燈住的對面,去了萬一再見到那不是更不好,於是便了了這個念頭,打算自己去看看。
其實自己去也是有好處的,就會更加仔細小心着,生怕一不留神就中了招。
薛黎陷一路小算盤打的滿心歡喜,可他真是忘了一句話,叫做冤家路窄。
而且窄的不是一星半點,倆人側着身子擠都擠不過去的那種窄法了。
你說……那麽一大片黑漆漆的花海裏,那人也穿了一身應景的黑,半坐在花叢裏,可怎麽就還是一眼讓自己認出不同尋常來了呢。
應該是……這人周圍的那群花叢都被揪禿了吧。
他不知道,蘇提燈從昨兒個晚上就在這片花海裏坐着了。
沉瑟提前走了。
又揪下一朵純黑的不過女子巴掌大小的花兒來,蘇提燈毫不猶豫的将它塞入口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賭氣一樣的坐在這兒這麽久是為甚麽,大概,也是心塞吧。
這麽多年了,沉瑟從未放下過對自己的戒心。
可沉瑟,你又怎能不知,我踏足回中原那一刻,算食了自己的言,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啊。
沉瑟,你不相信我,不信的好!
你信了我,你便輸了。
我蘇提燈可将一切同你坦誠相待,除了關乎于月娘的事,除了她,我甚麽都可以告訴你。
可是……她卻已經是我最大的秘密了。
沉瑟,我騙了你十多年之久了。
我又能騙你到甚麽時候呢?
蘇提燈繼續失神一般的不停往自己嘴裏塞着這純黑的花朵,他得養好身子,他需要進食的這種花,實則是吃給自己體內冥蠱消化的。
劇毒的苦,巨疼的痛。
加之幼年時在蘇家所遭受的一切,又因後來去南疆所接觸的一切傷心之事。
都統統頂不過今時今日的難過。
他蘇提燈确實是拿沉瑟當生平唯一摯交的,可卻偏偏是因了想要保護他,反而不能同他講明白這一切。
有事情欺瞞着朋友,欺瞞着他想拿命來珍惜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伸出去的手空拽了幾下也再沒拽着花朵來,蘇提燈有些失神的叼着嘴裏的這半朵花,呆愣愣的看了看周圍這一切,爾後艱難的起身,想往前走幾步,卻起身剛踉跄了一下就又摔回了地上。
薛黎陷本看形勢不對就想沖上去扶住他的,可一旁的綠奴卻早撲過去墊底了,感情是那花叢蠻高的,他一開始沒瞅見綠奴。
「先生,先生!!!」
「嗯。」蘇提燈淡淡的應了一聲,費事巴拉的從綠奴身上爬起來,繼續揪着花朵吃。
從薛黎陷這邊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但也明顯看到腮幫子都被鼓得撐起來了。
喲嗬~
薛黎陷摸了摸下巴,他掐指一算,覺得蘇提燈這一傷傷完回來傻了。
「先生,先生我們回去吧,你吃這個我來采回去給你,你別在這凍壞身子了。」
聽到別凍壞身子的時候蘇提燈愣了一下,他已經不是為自己活的了,他是為體內的冥蠱活着,冥蠱活着,月娘就能活下去。
可今時今日,在他得知沉瑟竟然同他說好了的日期提前走了的時候,他就覺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離開中原的那一天。
那時候他還不認識沉瑟,只認識月娘。
那時候,他覺得。他的心死了。
而沉瑟提前的離去,竟讓他再次嘗到了這種肝腸寸斷的滋味。
原來……原來自己想拿命去珍惜的這個忘年交,卻也是從未信過自己的。
提前的這半天……足夠沉瑟做很多準備了。
可沉瑟,你又想拿甚麽阻止我呢?
我有沒有告訴你不要攔着我救月娘?!
我有沒有告訴你,關于月娘這件事,我不會退也不會讓!
天下之大,我便要定了她!
誰攔着我都不行,你也不行!
我警告過你多少遍?!
多少遍?!!!!!
你做甚麽還要再嘗試呢……沉瑟……你阻止不了我的……
沉瑟,你大抵不知道吧,你現在就算想回去做甚麽準備攔住我,也是晚了的。
薛黎陷在遠處只瞧見綠奴一直在勸蘇提燈,反而叫蘇提燈一手給推開了,爾後那個一直以溫雅着稱的大善人竟然也有下狠手的時候,揪花朵的架勢簡直那花朵礙着他財路了似的,揪的那叫一個狠,塞進嘴裏塞的那叫一個快,明明嘴裏有很多都吃不完,還是着了魔怔一般的塞個不停。
蘇提燈再度艱難的咽下口中這一大坨花醬,眼眶慢慢紅了。
沉瑟,我從來中原去找你的那一刻,就已經算計了你了。
只是……覺得你大概……大概是懂我的……是會願意選擇讓我放手搏一把試試的,所以,我從來沒把那個計劃推到日常裏。
畢竟羅迦都說過,我會是最強大詭異的一位蠱師,他是個很厲害的預言師,你忘了嗎?
沉瑟,晚了,已經晚了。
你現在不信我,是對的。
只是好可惜,你曾經信過我了。
如果,最終阻止我救月娘的哪怕是你,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弄死你,從你的屍體上踏過去。
那時候,你将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我蘇提燈,向來不需要朋友。
「先生!」綠奴無奈,又猛的搖了搖蘇提燈,他現在也有點隐隐害怕,自從先生讓自己找了沉公子,而沉公子不在房內,又等到了大晚上也不見沉公子回房的時候,先生就莫名其妙執意要來這裏了。
綠奴怕自己撐不動先生,畢竟這山路難走,想叫薛大哥來,先生又死活不肯。
大半個晚上夜深露重,他就這麽一直坐在這裏,坐到今天天光大亮,此刻來看都快到晌午了,他幾次脫身想去找薛大哥來幫他把先生弄回去,又幾次被先生突然猛的嗆咳起來給吓到了……
「先生,我求求你,回去吧……你身上傷還沒好,此時更……薛大哥!」綠奴剛才繞到了蘇提燈前面,打算從他肋下勒過去,這麽一轉位置突然瞧見薛黎陷了,更是像見到救星一樣,拼命揮舞起雙手來了。
薛黎陷撓了撓頭,心說他以後要不不走路了,飛吧。
真是晦氣,過去了指不定還要怎麽被蘇提燈給罵。
問題是他是一病號,而且本身就有病,你能跟他動手麽?不能。
你能跟他動嘴麽?又說不過。
媽了個叽的。
薛黎陷雙手互揣了袖子,決定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去把沉瑟找來。
剛有個後退的趨勢,才發現花叢突然開出一條小道來,綠奴颠颠的跑過來抱住了他大腿就将他往前扯,「薛大哥,你來的正好,快點幫我勸勸先生,先生他……他在這坐大半個晚上了也不肯回去!」
薛黎陷內心默默垂淚,他不願回去幹我啥事。
「薛大哥,你快幫我把先生弄回去,現在這裏就你能抱得動他了!」
薛黎陷內心繼續默默垂淚,瞧瞧,瞧瞧!你家先生壞脾氣把沉公子給惹着了吧,就撿我這個軟柿子欺負得來勁了是吧。
薛黎陷已經能想到他一會要是敢碰蘇提燈,估計會被他一大嘴巴子扇山下去,於是果斷使了一點內力頓住了腳,距離蘇提燈還有半個胳膊的位置,他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蘇提燈。」
後一句快回去吧,不然傷好的慢。還沒說出口,就瞧見蘇提燈手裏還拿着一朵花梗,腮幫子塞得鼓鼓的,唇邊還能看得到沒來得及塞進去的半朵花,就那麽呆呆的回過頭來,呆呆的看着自己。
這一眼着實驚着薛黎陷了。
他眼裏沒光。
有點……有點精神錯亂的那種症狀。
「咳,快,快回去吧。」
薛黎陷慢慢蹲下身來,原本還打算他不回去就哈呼哈呼他,畢竟經過剛才上面那一番推測,沉瑟估計是生蘇提燈氣了,因此自己在這沒人的地方欺負他一下下,沉瑟估計也是睜一只眼閉的。嗯,怎麽說呢,更有可能是,沉公子壓根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啊。
薛黎陷內心小算盤打的正滿意。
突見蘇提燈眼裏恢複了幾絲清明,又是那麽一臉冷清的看着自己,慢慢吃着嘴裏的花,十分冷漠的将他看了一眼,就又轉回了頭去。
算了,欺負人這事吧……其實……被打一巴掌……他也不是那麽記仇的。
薛黎陷摸了摸後脖頸,沖綠奴聳了下肩,起身就打算走了。
還是叫沉瑟來吧,自己是沒那個資格管。
「薛大哥……先生!」綠奴剛想喊住薛黎陷,餘光就瞅見他家先生又站起來了,他知道他家先生身上傷其實都還沒好全,此刻哪會有氣力撐着他站下去,站起來無非就是為了更重的摔下去的,只不過這廂顧着拉扯薛黎陷了,再奔回去就來不及。
前幾下有他墊着還好,這一下趕不及,蘇提燈便摔了個結實。
薛黎陷也吓了一跳,此刻也顧不上一會兒會不會被甩巴掌了,忙奔過去把他扶起來,那人煞白的一張臉上連下巴都蹭上了一些泥巴,薛黎陷忙扯過自己的袖子來給他擦幹淨了,又向他臉上其他地方望了一下,本意是想看看頭發上蹭沒蹭到,卻發現那人一雙眼空洞的……
空洞的……像是完全沒有靈魂一樣。
完全沒有剛才那麽強的氣勢了。
怎麽說呢,這個人從骨子裏帶出來的傲氣……薛黎陷是見識過的。
在枕骨那裏,他當時傷都重到甚麽樣子了,可那種神聖又高傲的氣勢,愣是迫得自己對他也有些虔誠。
可此刻,他覺得……
欸????
欸?!!!!!!
啊?!!!!!
卧槽甚麽鬼情況!!!!
薛黎陷渾身都僵硬了。
綠奴也愣住了。
因為……他家先生突然一把扯過薛黎陷的衣領,将整張臉埋他胸口去了。
可是,薛黎陷能感受到,他哭了。
他胸前一片都濕了。
綠奴也知道,他家先生哭了,他家那個永遠像是谪仙一樣的先生,竟然也會哭的。
小小聲,喏喏的,像是一個受了天大欺負的孩子。
薛黎陷一瞬間傻的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以前柳妙妙哭了他可以扮鬼臉耍猴戲給她看。
可他知道這種招對付蘇提燈大抵是行不通的,那人指不定會哭的更傷心了。
模模糊糊間他只聽得蘇提燈好像說了些甚麽,可是混着哭腔,又聽不清。
微低了低頭,将臉側貼到了他頭頂上,薛黎陷漸漸分清了那幾個音。
他說,他在用一種極其委屈的調子說——
沉瑟走了。
薛黎陷先是愣了愣,腦子裏轉了幾轉,才明白過來蘇提燈其實想表達的是——
沉瑟竟然丢下他了,将他丢給自己這麽一個并不知道靠不靠譜的人了。
薛黎陷內心也嚎啕了四個字——
媽個叽的老子也誠惶誠恐好嗎!
哦,這好像不是四個字了。
薛黎陷也恨不得哭一場抹一把臉,抹幹淨好像這一切都是假象,他沒來過詭域,不不不,他之前就沒認識過蘇提燈。
這人就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
沉瑟啊沉瑟,你到底是多信我,就這麽把這個你心心念念護着的人扔給我了?!
薛黎陷空張了張嘴,也說不出甚麽安撫的話來,只好不斷重複道,「那個,沒事的,沉瑟會回來的,他大抵只是有些甚麽急事走了吧,會回來得你放心。我在這兒你也不會出事的,你放心,你不會出事的。我還在這兒,我不走。」
話雖然這麽說,薛黎陷腦子裏也沒松懈片刻,能讓沉瑟突然撇下蘇提燈一言不發就走了的,大概只有一種情況了——修羅門出事了。
只是沉瑟這幾天跟外面有聯系麽?
薛黎陷尋思了會兒就放棄在這繼續思考下去的念頭,懷裏這具軀體冰涼冰涼的,估計是凍得久了,得快弄回溫暖的室內去。
不然指不定就凍死了。
這朵嬌花。
薛黎陷一路使着輕功往回趕的時候,真想回頭沖綠奴迎風嚎啕——「可以把烏椤叫回來麽?!我去替他平南疆殺鬼笙,讓他來照顧他家阿蘇好不好!!!好不好!!」
薛黎陷這邊想着接下來幾天的情形會是怎樣,就覺得有種頭大的架勢。
因此,他壓根忽略了,他懷裏蘇善人是怎樣一副冷清又冷靜的表情。
長長的黑睫上還挂着楚楚動人的淚。
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瞳還斂着人世光彩。
只不過,統統都抵不過一顆向來沒有停止算計過的心。
沉瑟,你提前走,必定是想做點準備來阻止我吧。
沒關系,真沒關系,我也可以順水推舟,再拿你提前走做了文章。
你當我要薛黎陷做甚麽。
因為……他也可以對付你呀。
蘇提燈吃吃的笑了起來。
笑的薛黎陷差點一個沒走穩将他摔在了床上。
這人,這人突然笑起來做甚麽?
薛黎陷将他輕輕放在了床上,才發現蘇提燈床上也鋪了好幾層厚被子,估計是怕轉身時蹭到那層看不見的『傷』。因此穩妥又穩妥的将他放置平穩了,薛黎陷緩緩呼出一口氣去,還未來得及徹底直起身子看看他笑甚麽,脖子便又被他纏住了,爾後用力一拉。
得虧薛黎陷眼疾手快,胳膊重重在他枕頭各一側撐住了,才不至于壓着他,此刻他撐在蘇提燈枕頭上方,并看不到蘇提燈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的吐字呼吸噴在自己胸膛前。
然後,還未等他質問蘇提燈這是發甚麽神經了。
就聽見這個素來以悲天憫人冷清嗓音着稱的蘇善人,用一種小孩子耍賴皮一樣的語調,輕輕柔柔的喚了自己一句——
「娘,你不要離開我。」
我勒個大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綠奴氣喘籲籲的奔回門邊時,聽到的便是這麽一句。
薛黎陷炸着渾身毛頂着一張欲哭無淚的表情扭回頭向綠奴看去,那神情分明是在說——
你家先生,傻了!
先生……傻了……
他那有着九曲玲珑心的先生……怎麽可能……怎麽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哥出去浪一陣子~
文什麽的丢存稿箱君了~
有事可留言,我回來看到後就回複。
急事戳我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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