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卷七 ,花枝碎骨(七)

如果薛黎陷真的是,那麽起最後的蠱陣時,有同樣的血相助肯定好辦上許多。這是他生理上能幫蘇提燈的。沉瑟自認這一點,薛黎陷應該很容易做到。

可是心理上,怎麽把那個執拗的不得了的人拉回頭……着實太棘手。

他不能告訴薛黎陷,這個人就是你的弟弟,你得把他給拉回光明大路上。而且要自己不被影響到的,把他從深淵泥沼裏拖出來。

但他必須要提點薛黎陷防着點蘇提燈。

那個臭小孩從小就擅攻人心。

他太會利用人的弱點了。

在鬼市有時候旁聽他跟人談生意的時候,往往聽得自己都恨不得替對方上去碎了他那一口伶牙俐齒。

薛黎陷……在心智上這一點來說,完全不是蘇提燈的對手啊。

蘇提燈想蠱惑着薛黎陷同他一起下地獄簡直太容易了。

而萬一,薛黎陷又真的是這中原武林的頂梁柱呢?

南疆已經在蘇提燈手裏了,萬一中原也被他收入囊中……

沉瑟的腦子又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他驀地又想起那次蘇提燈同自己讨論的人命何價話題。

他忘不了蘇提燈給的答案。

那個讓人膽戰心驚的答案。

沉瑟覺得自己現在全亂了。

烏椤那個傻小子早就把蘇提燈認作神明一般的存在了,這就是前車之鑒。

只不過烏椤根本沒有心智可言,薛黎陷還是有點的,還可有一救。

可是……自己又該怎麽救?

畢竟……自己也沒有把握啊。自己又為甚麽不肯相信蘇提燈能成功呢?

這些年陪他胡鬧,究竟又是為甚麽呢?

沉瑟入了魔障一般的攤開了自己的手掌,看了又看。

他好像在自己這雙幹淨如白雪的手掌裏,看到了一灘又一灘鮮紅的血跡。

無辜的,有辜的。

他從不在意自己的風評,他一直是個随性的人。

心情好的時候,你就是一團雪花正中我臉上我可能也不會生氣。

心情不好的時候,你便是恭恭敬敬的遞一杯茶到我面前,我也可能會殺了你。

是因為自己已經胡鬧慣了,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曾信過蘇提燈真能颠覆了蒼生,逆了命盤。

區區一介肉體凡胎罷了,這世上還真能有甚麽鬼神之說不成?

轉世托生都是老人家編出來的神話故事騙小孩子過家家玩的。

所以,他一開始,只是想讓蘇提燈有個堅持活下去的念頭,想讓他高興一把罷了。

可沒想到,可沒想到今時今日諸多事,竟然……竟然也已經逼上了這條不能回頭的路。蘇提燈他回不了頭了。

他回不了頭了。

沉瑟起初以為,十年,再十年,幾個十年下去,他便拼了這殘命,也争取活過蘇提燈,他蠱化了,他不是人了,他本身就底子差身體弱,高高興興的空歡喜一場,自己替他收拾了後事,便也可以安心去了。

可現在,這個空歡喜卻有可能是真歡喜了。

歡喜不假,可……可萬一最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沉瑟連那個代價都不敢深思。

用情太深的人太容易瘋了。

蘇提燈那人早就是一個已經瘋了的傻子了。

是,那人現在是理智不假,理智到沉瑟都常常覺得蘇提燈一定是甚麽狐貍精托生了,簡直太會算計了。

天賦可過人,天命敢算盡。

沒有報應的事他就能造出個報應來。

可他也仍舊是善良的,但這都是僞像!

僞像!!!

如果公孫月最後活不過來呢?

她萬一活不過來呢?這麽長久的努力都是白搭呢?十多年的隐忍全是幻夢呢?

還能忍?還能繼續溫善下去?

善良的人一把面具摘下,旁的人那可是連下跪求饒的機會都沒有了……

整個人間……

整個人間……中原,南疆……

所有人物事,所有安穩平凡,所有的所有……

沉瑟痛苦的捂住了耳朵,他一邊想幫蘇提燈,可一邊卻又想毀滅他。

他舍不得蘇提燈死在別人手裏。

可他……又舍不得蘇提燈死。

此刻沉瑟竟然難過的不可自抑,又絕望的不可自抑——薛黎陷,你為甚麽要出現呢?

為甚麽要出現呢!

讓我哄着他玩下去不好嗎,讓我哄着他熬過這幾年不好嗎……

你道以為他能撐得下幾年?

他真正完全被蠱化那一天,就是死期那一天了。

可你卻偏偏出現了,你的血能使他逃過這一劫。他又能活下去了。

那麽……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時候,自己還能撐下去嗎,還能看着他嗎?自己不在了,這世上可就真的再沒人能管得住他了。

薛黎陷,你能管得住他?

你這個二愣子怕是也要被他毀了!

這些年跟蘇提燈鬥智鬥勇,機關算盡,又有多少次兵行險棋,一步錯便害怕自己也被蘇提燈給套進去了。

甚麽溫存全是狗屁假象。

那個家夥從小就擅長說謊,一張嘴十句裏面,便是連個标點符號語氣助詞都不能信!

蘇提燈,蘇提燈!

多少次看着那個少年在床上安睡的容顏,又多少次扼在他白皙脖頸上的手使不上氣力。

我若是當初殺了你,是不是就沒這以後許多的亂七八糟事了。

一死幹淨,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多好。

沉瑟空抓了抓手心,只覺生平頭一次心亂如麻至如此地步。

他一方面想要相信蘇提燈最後能成功。

可又隐隐感覺這事成不了。

畢竟……他們再怎麽說也是凡人罷了,起死回生這東西……怎麽可能啊。

怎麽,可能。

可是……蘇提燈原本在南疆養的那幾條狗,不也叫他複活了麽?雖然……複活的……有些……有些跟以前不太一樣罷了。

沉瑟揉了揉眉心,這才擡起眼來看薛黎陷。

薛黎陷起先是有點燥的,畢竟是沉瑟把他叫來的,可叫來了卻又一言不發的把他晾在這兒,可是過了會他就找着點樂子了,原來一身超塵脫俗的沉大公子也有這種凡人的表情。

了不得,簡直了不得。

沉瑟一擡眼就看到薛黎陷一雙大眼睜得滴溜圓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不是人是只猴子似的。

這種人……

欸。沉瑟內心重重一嘆,哪裏能指望他呢。

微微起了身,輕輕拂了下身上雪花,沉瑟便準備回房了。

路過薛黎陷身邊時,卻又頓住,将他望了一會兒,最終也說不出甚麽話來,只是拍了拍他肩膀,嘆了口氣走掉了。

薛黎陷在沉瑟第一下拍在肩膀時,就差點禦起了全身內力來防,可沉瑟好像真就是那麽随随便便輕輕巧巧的拍了自己幾下而已。

壓根……沒有使力。

「沉兄?」

沉瑟頓在房檐下,又回了頭。

就瞧見薛黎陷兩條大長腿互相別着那石凳,雙手也死死扒着邊緣,頭倒是往後仰的快折過去了,一臉不解的看着自己。

論心智來說,蘇提燈才是哥哥吧。

薛黎陷原本想問問沉瑟到底叫自己來幹嘛,可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倒着的,覺得沉瑟那一雙眼,滿是悲傷。

自己可曾做過甚麽傷天害理的事能叫沉瑟悲傷?

并沒有。

那他幹嘛那麽悲傷的将自己望着呢。

等着薛黎陷覺得自己這個高難度的動作馬上要閃着老腰又要扭着脖子,匆忙正了身再扭回頭後,沉瑟卻已經回屋裏去了。

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薛黎陷擡頭呆呆的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空,心下也突然寂寂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或大或小。

他卻從不表露出來,因為,這種悲傷的表情好像也是會傳染的。

多笑一笑,好運氣和好事情自然就來啦!

搓了搓手,薛黎陷哈出一口白氣來,然後忽然就笑了——好像,答應了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要帶着鴉敷那個傻小子去聚香閣看花魁選舉呢!

啧啧,怕是要食言了。

欸。

想了想,左右無其他事,薛黎陷暫時放下繞在祈安鎮的心思,又再度起身向蘇提燈那個屋子走去了。

推開房門就是撲面而來的暖意,差點激的薛黎陷又退了出去,在門口适應了會兒這兩重天,他這才擡步進來,關了房門。

先走去左邊窗戶下,減了些藥碳盆裏的藥草量,又抓着一些枯灰聞了聞,也不過都是些普普通通安神的罷了,沒甚麽奇特之處,扭頭向床上看去,只看得到……

欸,也不怕悶死他自己!

薛黎陷無奈搖了搖頭,一邊打量了一下這屋子的格局,一般是不能藏着甚麽暗器之類,一邊向床邊走去,打算将被子給他扯一扯,露出口鼻來。

不過薛黎陷這人實在太糙了,手勁拿捏得不準,又着急,一下子扯的幅度便大了些,連帶着蘇提燈身上僅着的外袍都蹭開了大半。

蒼白的膚色一顯露出來的時候還把薛黎陷吓了一大跳,随即就又樂了,這人怎麽也會有如此不講究的時候,直接光着身子穿着外袍睡的?

不過看樣子睡的挺熟的,薛黎陷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替他拉攏衣衫,這件素白的袍子很雅致,就領口和袖口上可見花紋繁複的刺繡,但同樣也是暗繡,且用的是同樣絲線,白的太樸素了。

嗯……他記得……蘇提燈雖然不喜歡穿的花裏胡哨的,但是外袍确實是素雅中帶着點小碎花的……

停在蘇提燈胸口前的手頓了一頓,薛黎陷又仔仔細細的捏着領子感受着衣料,覺得……怪怪的。

吶,有錢人就是不一樣,這衣服面料也不知是甚麽做的,手感好到好像摸着的是人的皮膚。

而且,絕對不是自己這種皮糙肉厚的皮膚質感,而是……

又俯下身仔仔細細的聞了聞,這衣服上帶着的也不過是那人身上的藥草香……

雖然很好奇這到底是甚麽料子,可是現下別讓他着涼才是正理。而且自己一大糙老爺們也不會跟這麽講究的料子有緣分,於是忙匆匆給他合攏了領口,把錦被蓋至了肩膀處,就離開了床邊,去四處打量這屋子裏的擺設了。

剛打量了幾眼,薛黎陷就猛然頓住了。

冷汗蹭的冒了一後背。

他忽然醒悟到一件事。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如果他在枕骨那兒沒看錯的話……

蘇提燈的身子上都該是傷……剛才那一幕……

又悄不作聲的回到了床邊,薛黎陷又小心的将被子往下卷了卷,拉開了他領口,一片光潔。

又小心的揪着下擺抻起,腹部也是一片光潔。

白到有些滲人的皮膚。

白到簡直都反光。

索性把他整個上衣都拉扯開,瘦削蒼白的身子如玉一般,光滑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見那些傷口。

當日、當日他肋骨那裏……不是有好幾個血洞麽……

還有他的手……

薛黎陷又急忙去拉他的手,他很早就知道這人的手型很好看,此刻沒有任何傷痕留于其上,更是好看到讓人産生不敢去觸碰的念頭。

怎麽可能……

怎麽會……

薛黎陷咬着下唇思索了會兒,旁的人會産生把他敬為神明的念頭,可在薛黎陷這兒就變成了「很想解剖來看看到底是甚麽構造啊……」之類。

他想搞明白,非常想搞明白。

只是蘇提燈睡的實在太靠裏了,薛黎陷弓起一條腿搭到了床上,一手撐在了他肩膀旁,這才前傾了重心,另一只手搭在了他肋骨上,爾後輕微的握了握。

「唔。」

蘇提燈的身子突然像蝦米一樣弓了起來,額頭上疼的冷汗都冒出來了,可是還沒太清醒。

毀了毀了毀了,闖禍了!

薛黎陷忙撤退打算撒丫子跑路,袖子卻被人大力扯住了。

回頭一看,蘇提燈看樣子大概是已經醒過來了,而且應該被他剛才想跑走而牽扯的在床上滾了一圈。

此刻蘇提燈正俯趴在床上,頭發側在臉龐看不到表情,但是手卻是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大概他那身上也是甚麽南疆蠱術或者幻毒之類的,傷還是在的。

他就知道不可能那麽神奇瞬間就好了。

薛黎陷啊薛黎陷,好奇害死貓知不知道!!!

薛黎陷在內心猛抽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端起了一臉谄媚的笑,回身去幫忙把蘇提燈「翻」回來,只是剛才因了那一系列動作,此刻對方的上衣已經脫節到了胳膊肘處,薛黎陷想了想此人極好面子,肯定不會裸身跟自己打一架,於是果斷的使壞不幫他穿上衣服,匆匆把他塞回被子裏了。

蘇提燈的眉間未展。

哪怕雙手都被塞回了被子裏,也仍舊沒松開扯住薛黎陷袖子的那只手。

薛黎陷無奈,只得俯下身柔聲道,「我剛就是想看看你傷如何了。」

「你等等走。」

蘇提燈微微睜了睜眼,艱難的忍着痛把另一只手從被子裏伸了出來。

薛黎陷心說你拽着我袖子還沒松手呢,我想走也走不了,於是繼續溫言道,「嗯我不走,你是渴了還是餓了?」

「臉湊近點。」蘇提燈睜開了眼,卻沒望向他,只是平靜的看着前方。

薛黎陷眨了眨眼,沒搞明白這是甚麽奇怪的命令,可還是聽話的又弓了弓身子,把臉湊過去了。

「啪」的一聲清脆又響亮。

端着水盆站在門外早聽到了一席話的綠奴無奈又無奈的翻了個白眼。

「行了,滾吧。」

蘇提燈恹恹的收回手去,繼續回身側躺了。

「喂……」薛黎陷捂着半邊臉,有些無奈。

你他媽也是個爺們吧?也是條漢子吧?

這感情你是沒活在正淵盟啊,要不然一群大老爺們夏天打赤膊,這是得被你扇死啊還是扇死啊?!

蘇提燈雖然虛弱,可到底也是個男子的氣力,雖然帶傷,但這一巴掌也着實乎的不輕,薛黎陷只覺得臉頰一片火辣辣的疼。

這人有病。

這人絕對有病。

簡直不可理喻,簡直無理取鬧!

薛黎陷在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也懶得再去關心他甚麽了,與其關心狼心狗肺的,不如先去填飽自己的肚子,吃飽了心情就好了,雖然他并沒有為這一巴掌心情有多糟糕。

怎麽說呢,反正他不要臉皮慣了,這被人乎一巴掌跟被人用內力打了一拳對他來說沒甚麽區別。

綠奴剛尋思着要不要回避一下,別讓薛大哥覺得太難過的時候,就瞧見薛黎陷已經跳出房門來了,看見了自己,還頂着半邊紅紅的面頰沖自己笑了一笑,爾後就跑沒影了。

綠奴沖薛黎陷已經消失的背影愣了一愣,爾後噗嗤一聲突然笑了出來。

薛大哥果然心夠寬,是個有擔待的好人吶。

要是先生扇了沉公子一巴掌,鐵定能叫沉公子再整的更慘。

先生其實也是欺軟怕硬的,對沉公子就好聲哄着,對薛大哥就卯了勁欺負着了。

啧啧,其實,先生也仍舊是個小孩子心性吶。

綠奴一邊在內心偷偷笑話他家偶爾可愛起來,孩子氣的不得了的先生,一邊又忽然想到,薛大哥人這麽好,是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呢,還是,只會對朋友才這麽好呢?

先生總說,人是為了利益才會湊在一起的。

可他總覺得,并不是這樣呢。

就像是薛大哥……他會選擇幫助先生,僅僅是因為,他拿先生當他的朋友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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