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章

第 41 章

宴春樓如往常一樣熱鬧,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歡聲笑語像是熱浪,一股一股向她襲來。

氣味能夠承載記憶。

青鹽剛走到宴春樓門口,熟悉的胭脂氣味率先湧入胸膛,将她瞬間拉回曾經在這裏生活的日子。過往的一點一滴都如同清澈池塘中的石子,清晰可見。

她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向那扇她再熟悉不過的門。

在她一只腳邁進宴春樓大門的時候,她像是踩中了什麽結界,房間內原本喧鬧的聲響驟然消失,四周安靜下來,熱鬧的氛圍跌至冰點。

衆人不約而同将目光投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身影,她們不敢說,也是不敢信。

有的女子年紀尚小,只聽過青鹽的名號,并沒真的見過她,因此在暗處探頭探腦,想要看看曾經叱咤長安城的名妓究竟長什麽模樣。

“有什麽好看的?”

一道冷豔而淩厲的聲音從衆人身後傳來,此聲一出,像是瞬間打破了青鹽方才觸發的結界,衆人開始活動起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們不約而同,在漫天飄逸垂缦中讓出一條路。

聲音的主人從暗處走出來,姿态曼妙,蓮步款款。手中魚骨扇輕搖,流蘇吊墜配合她的動作輕輕擺動。

她臉上戴着面紗,面紗周圍的精美珠串在燭火映照下投射出奇妙光芒。

青鹽認出了那雙眼睛,不是旁人,是和她争了小半輩子的柳靈均。

曾經眼角含情的一雙媚眼,如今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眼眸中的情緒,青鹽有些讀不懂了。

看清青鹽的臉,柳靈均也是一愣。她将青鹽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轉身向二樓走去。她篤定青鹽會跟上來,上樓的步子沒有片刻猶豫。

不出她所料,青鹽跟着她上了樓,兩人進了柳靈均的房間。

推開門,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它被柳靈均放在窗前,支架選了與之相配的檀木。

桌上的燭光将它周遭鍍上一層金色光芒,它立在那裏,像是紀念,又像供奉。

與之前不同的是,曾經擺在桌上那面雕龍刻鳳的巨大銅鏡,如今已經不見蹤影。

柳靈均自顧自坐在桌前,看了看仍然站在門口的青鹽,她慵懶擡手,用魚骨扇拍了拍桌上的酒壺。

“自己倒。”

過了一會兒,見青鹽遲遲沒有動作,柳靈均又回過頭直視她:“等着我請你呢?”

青鹽哪裏還敢磨蹭,三兩步便蹿到她面前去,在柳靈均身前帶起一陣風。

瞧她這副毛躁模樣,柳靈均撇撇嘴,原本想說教幾句,終究還是将話咽回了肚子裏。

青鹽如今是顧家的夫人,又不是自己手下的舞妓,她沒有義務、更沒有資格說她什麽。

只是,這些彎彎繞繞和欲言又止,青鹽沒有看到。她盯着桌上那盞酒壺,內心糾葛。按照往常,青鹽定是擡手就先給自己斟上幾杯解渴。

可是,自從上次和羅觀雲喝酒傷了面子,她再看到酒壺的時候,心裏滿是猶豫。

見她思前想後,柳靈均冷冷開口:“念在過往情誼,這壺不收錢。”

“算了。”殘存不多的理智終于還是戰勝了青鹽肚子裏的饞蟲,她嘆了口氣,将酒壺推遠了些,“今日就不喝了。”

柳靈均像是見了鬼一樣看着青鹽,聽到她這樣說,柳靈均的驚訝程度不比她當場看到這酒壺裏炸出鬼火的程度輕多少。

柳靈均不動聲色地向青鹽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多看了兩眼,一邊看一邊想着:是不是在外面喝了酒,回家會挨頓毒打。

見青鹽身上沒有傷口和淤青,柳靈均稍稍松了口氣。她将視線放到青鹽手中的小盒子上,揚了揚下巴。

“送我的?”柳靈均嘴角勾起一輪彎月,“想讓我幫你看着顧憐還是……”

“想得美。”青鹽将盒子放在桌上,回嘴道,“柳姑娘如今可是這宴春樓的招牌,還會缺我這點東西?”

“誰會嫌錢多呢。”柳靈均眉眼輕松了些,雖是和青鹽碰在一起就總是忍不住要拌上幾句嘴,但柳靈均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自從那日花魁比賽之後,柳靈均失去了總是贏她半分的對手,她理所當然成為宴春樓的新招牌。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甚至,感受不到半點開心。

從那日開始,她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用精明而防備的眼神掃視每一個走進宴春樓的人,沒有一刻放松。

其實,今天見到青鹽,柳靈均就已經将她來宴春樓的緣由猜了個捌玖不離十。她驚訝的不是青鹽為什麽出現在這裏,而是她竟然能夠出現在這裏。

顧家竟然會放她出來。

竟然會讓她這樣大剌剌回宴春樓。

“罷了,我才不稀罕你的東西。”柳靈均別過頭去,故意不看青鹽。

青鹽挑了挑眉,從懷裏掏出個物件來放在手心裏:“這個才是給你的。”

“這還差不多。”柳靈均說着回過頭,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橫亘在她面前,吓得她當即站起身來連連後退,“砰”的一聲,椅子倒在地上,砸出聲響。

柳靈均的心瘋狂撞擊胸膛,聲響不比椅子輕。

沒想到柳靈均的反應這麽大,青鹽有些驚慌失措。她急忙将匕首收進刀鞘裏,将它安穩放在桌上。

好不容易穩了心神,柳靈均定睛一瞧,才看清了,那匕首是自己曾經送給青鹽的。只是,與從前不同的是,原本樸實無華的一把匕首如今變得不太一樣。

那刀把被青鹽鑲了幾顆寶石,刀鞘最末端還刻着一朵盛放的茉莉花,與厚重的金屬顯得格格不入。

柳靈均坐回位子上,伸手摸了摸它。

“我能保護好自己,”青鹽認真看着柳靈均,緩緩開口,“日後若是母親不在……你比我更需要它。”

柳靈均知道青鹽的停頓意味着什麽。

日後張福娘若是真的撒手人寰,經營宴春樓的重任就要落在柳靈均身上。這份重任就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冰雹懸在柳靈均頭上,她當下只能感受到陣陣寒氣。只要牽扯的絲線一斷,這塊冰雹就要不由分說砸在她身上。

“嘁……”柳靈均語氣中滿是不服氣,手上動作沒停,将匕首接了過來,“方歸梁投奔的那家青樓已經被我鬥黃了,現在哪有人敢惹我。”

見她這副心口不一的模樣,青鹽不由得在心裏暗暗笑了笑。

“還說我呢,你看看你,”柳靈均伸手向青鹽腰間掐了一把,“日子過得滋潤,肉長了不少,當初的舞如今恐怕已經跳不起來了吧?”

“要你管!”青鹽拍掉柳靈均的手,嗔怒道。

她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漫無目的地聊了很久,她們無話不談,但細細想來卻又沒說什麽,每一句帶着火藥味的互嗆背後,無非就是一句話——

我過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樣好。

桌上的茶水已經換了三壺,郎中敲響了柳靈均的房門,稱張福娘已經轉醒,眼下精神尚好,可以見人。

柳靈均簡單應了一聲,随後帶着青鹽進了張福娘的房間。

走進房間的瞬間,青鹽聞到潮濕悶熱的空氣中滿是藥材的苦澀氣味,桌上的瓜果已經腐爛,牆邊的花蔫了大半,鏡子前瓶瓶罐罐的胭脂落了厚厚一層灰。

張福娘半合着眼睛倚在床頭,眉頭微微皺起,一只手松松搭在身前,時不時像是安慰一樣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瘦了很多,兩頰的肉幾乎已經瘦幹淨了,只剩骨頭苦苦支撐。

青鹽看到郎中坐在她身側,将一根很長的針紮進她手腕,看着那根針逐漸沒入張福娘的皮膚,青鹽的眉頭跟着越聚越深。

眼淚掉在臉上的時候,青鹽被自己吓了一跳。

聽到門口的動靜,張福娘擡眼看了看。見到青鹽的瞬間,張福娘的眼睛從渾濁驟然變得清澈,臉上突然有了一絲生機。

張福娘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就被猛烈的咳嗽打斷。她拼命壓抑因為咳嗽而顫抖的身體,手指拍了拍床榻邊,示意門口的青鹽和柳靈均進來坐。

“哭什麽。”張福娘的聲音很輕,如若在她面前立一只香,她說話的時候連點香燒出的煙都不會動一下。

聽着張福娘被病痛折磨得有氣無力,青鹽的眼淚更收不住了。她抿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可豆大的淚珠卻不聽她的話,奪眶而出。

郎中收了針,識趣出門,房間裏只剩她們三人。

青鹽終于嗚咽出聲,她握着張福娘的手,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張福娘緩緩擡起手,顫抖着掀開青鹽衣袖,看到她依舊白淨完好的皮膚,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顧家對你好不好?”張福娘看着青鹽,滿眼擔憂。

“好,”青鹽不假思索立即答道,她甚至沒有回憶在顧家是否真的受過欺負,回答的話就已經出口,“他們對我很好,顧憐很照顧我,你看,都把我養得白白胖胖的。”

青鹽将張福娘的手搭在自己臉上,讓她掐掐自己臉頰上的肉。張福娘沒有力氣,只是順着她的動作做做樣子便收了手。

張福娘臉上擔憂之情更盛,眉間擠出一個“川”字來。

猶豫了很久,張福娘還是開了口:“可不能忘了本,琴棋書畫要時常練習……如果有一天……被丢下了,尚且還能有立身之本。”

她說得斷斷續續,每說兩三個字就要停下來歇口氣。

青鹽急忙點頭,此時此刻,任由張福娘說什麽,她都會答應。她一遍遍重複着“我知道了”,手心裏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來。

自從青鹽與張福娘之間沒了利益糾葛,她不再是宴春樓的搖錢樹,張福娘原本對她那一點微不可察的母愛就被無限放大了。

叫了這麽多年的母親,總歸也算是有了感情。母女一場,青鹽終于在此刻感受到了被牽挂的溫暖。

她聽着張福娘一遍一遍告誡她,要小心提防顧家,不要讓自己吃了虧,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能忘……最後的最後,張福娘拜托青鹽和柳靈均能夠互相扶持。

宴春樓是她一輩子的心血,張福娘知道自己做的生意并不是以物換物的普通營生,她買賣的是色相、是感情。她收留沒人要的女子,讓她們在殘酷的世界活下來,這樣來說她算是好人。

可她也利用這些女子,讓她們成為賺錢的工具。

她跨在善惡兩端,沒日沒夜地點香拜佛,想要贖罪。

一直到暮色四合,張福娘說得累了,昏昏沉沉睡去。青鹽和柳靈均安頓好她,輕手輕腳出了門。

宴春樓如往常一樣吵鬧,青鹽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微微出神。

“母親說得沒錯,你是該精進琴技舞藝,”柳靈均站在她身旁,低聲說道,“不然日後真的沒人要了,你來我這兒,也得會點本事才行。”

青鹽轉頭去看,柳靈均正假模假式端着架子,垂眸看她。

青鹽笑笑配合道:“是是是,那就先謝過柳姑娘收留之恩了。”

“不用謝。”柳靈均很受用,跟着笑起來。

青鹽看着樓下衆人,卻沒在其中看到想要找到的人,她偏頭去問柳靈均:“許榴花呢?怎麽沒見她?”

柳靈均一愣,臉上的神情變了變,方才的笑意從臉上抽離,她眯了眯眼看着青鹽,良久,冷冷的聲音才傳進青鹽耳朵裏。

“她沒跟你說嗎?”柳靈均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攀上高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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