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從宴春樓走出來的時候,青鹽的神情堪稱魂不守舍。
許榴花攀上了朝廷命官,這件事,許榴花從來沒對她講過。她曾經以為自己與許榴花關系親近。至少,在唯利是圖的宴春樓,算得上是難得的以心交心的朋友。
可這樣的事,許榴花卻沒有對她透露半個字。
她有些失落,不由得反問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交淺言深的漩渦中。難道每一段真摯的情感,都要走向疲憊和分別嗎?
渾渾噩噩走了半條街,她也沒找到答案。直到她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這才回過神來。
想到平康坊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青鹽當即慌亂俯身,規規矩矩行了禮。
“奴家并非有意沖撞公子,奴家知錯,還望公子莫要怪罪……”
話沒說完,她覺得身上一沉,随後,背上傳來溫熱的氣息。
青鹽盯着那人的腳尖,越看越覺得眼熟。她壯着膽子緩緩擡頭,看到的是顧憐陰沉的臉。
顧憐将披風在她身前系好,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邊,認認真真将她泛紅的鼻尖和尚有淚痕的眼眶看了個遍。
“出什麽事了?”顧憐幹淨而溫柔的聲音,像是一陣清風在青鹽心裏吹起漣漪。
顧憐貼過來的霎那,寒意瞬間籠罩青鹽全身。他的衣服已經被冷風吹了個透徹,想來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
青鹽搖了搖頭,方才在宴春樓中發生的一切,只字未提。
顧憐也不追問,他從懷裏掏出一塊貴妃紅,那是他出門的時候特意帶的,始終揣在懷裏,現下還是溫熱的。
“給,”他将貴妃紅放在青鹽手心裏,“餓了吧?”
青鹽看着乖乖躺在手心裏的貴妃紅,努了努嘴:“方才她們都說我胖了,我才不吃。”
顧憐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竟然會是這樣的原因,他從來沒在意過這些,仔仔細細将青鹽看了一圈,他也沒看出是哪裏有變化。他有些難堪,攤在她身前的手縮也不是,伸也不是。
青鹽賭氣看着那塊貴妃紅,抿了抿嘴——不吃!
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抗議,它有自己的想法,才不順着青鹽的意思來。
顧憐棕色的眸子驟然睜大,眼裏滿是茫然失措。他有點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餓了,青鹽還是打定了主意不吃。
“這是你逼我吃的,”青鹽嚴肅看着顧憐,“我這是給你面子,明白嗎?”
顧憐恍然大悟,他将手中的貴妃紅向青鹽推近了些,擺出一副谄媚之态:“卑職明白。”
見顧憐此狀,青鹽心滿意足接過那塊貴妃紅,狼吞虎咽起來。顧憐走在她身邊,嘴角慢慢蕩開笑意。
夜色闌珊,她一邊走,腦中一邊回憶着方才柳靈均和張福娘的話。
的确,她從一開始嫁給顧憐就不是因為愛,自從進了顧家,她不知道問過多少次,她想知道顧憐為什麽娶自己。
她曾問過,是不是因為那支舞。
顧憐說,不是。
她問,是不是因為琴技。
顧憐說,不是。
她問,難不成還能是因為……唱曲兒,可她的曲子明明唱得很難聽。
顧憐抿嘴偷笑,說,不是。
她問,他娶她是看中了什麽。
青鹽想要知道自己在顧家眼中值得利用的究竟是什麽,琴技、身姿、舞、臉……任何一樣,只要顧憐肯說,青鹽都願意相信。
可顧憐都說不是。
青鹽再追問,顧憐就什麽都不再說了。
她的确生活得太滋潤了,滋潤到甚至已經想要勸說自己,這個原因不重要。只要顧憐沒有将她變成棋盤上的棄子,只要顧憐認為她還有用,她就可以忽視一切,安心當她的顧家夫人。
可張福娘和柳靈均的話,再一次刺痛了她。危機感前所未有地強烈,她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不管了!
今天就要問個明白!
“你……”
“今天陳家送了個女子進宮獻給皇帝,薛禦史怒闖大明宮,皇帝礙于情面将那女子還給了陳家。”
青鹽的話還沒問出口,顧憐的故事先一步将她想要問的話哽在喉間。
這故事,她再熟悉不過了。只是,結局不同。
她不由得周身一凜,害怕地抖了抖。宮中那段日子她不敢回憶,被群起而攻之的滋味讓她幾乎斷了一切活下去的念想。
“我上輩子怎麽沒這樣的福氣。”青鹽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青鹽看向顧憐的眼神中滿是驚恐,痛苦的回憶席卷而來,幾乎要将她的世界壓垮。
“怎麽了?”顧憐看到她的臉色,急忙向她貼得更緊了些,“入了冬,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以後再也不能穿這麽少出門了。”
知道是自己的話讓青鹽想起了痛苦的回憶,顧憐急忙止住話口,他溫和看向青鹽,柔聲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麽?”
青鹽頭搖得像撥浪鼓,急忙否認:“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哪裏還敢問什麽緣由,只要能好好活下來,被當作棋子又算得了什麽。只要不是死局,她就能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貪生怕死又有什麽錯,她不是能夠憑借一己之力踏平陳家的大羅神仙。她希望自己是,可她終究只是一個連喜悲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女人,她只能祈禱蒼天有眼,能夠天降神罰。
這一次,青鹽的心願終于上達天聽。
報應很快就來了,只是,不是陳金粟的,而是薛正田的報應。
“幸虧你當初沒跟了薛正田,不然你現在哪還能坐在這喝茶,這會兒已經在吃牢飯了。”沈春辰大手一揮,危言聳聽道。
“呸呸呸!”青鹽瞪着他,急忙說道,“什麽話!沈大公子能盼我點好嗎?”
趁着顧家三兄弟在書房議事,青鹽将不請自來的沈春辰迎進了門。剛跨進院門,沈春辰就迫不及待與青鹽分享自己剛剛聽到的故事。
“前些日子,薛正田阻止陳家送女人進宮,得罪了陳家。這不,陳金粟當即反擊回來。你還記不記得鄉貢進城那天,你我在宴春樓喝酒?”
“記得,你沒給酒錢,還把扶手撞斷了。”
“啧,你能別再提這茬了嗎?”沈春辰皺了皺鼻子,重新提起興致講下去,“那時候你為了安慰我,曾說有個書生,剛一到長安城便被抓進去吃牢飯了。還記得嗎?”
青鹽想了想,好像是有這檔子事。
沈春辰見狀,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說下去:“就是這個書生,他是薛禦史的外甥。他啊,仗着自己在長安城有人照拂,考試的時候動了點小手段。就是因為這個,才剛一進長安城就被抓起來了。”
青鹽點點頭,作弊本就是考場大忌,更何況如今皇帝重文輕武,以德服人。凡是在考試中有不當行為的,一律從重處罰。即便是有文曲星下凡,天上大羅神仙保佑,一旦因為考場作弊被抓,便是回天乏術。
“薛正田這個外甥,原本就是他一手安排送進長安,想要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在朝廷中為自己出一份力的。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人還沒送進大明宮裏,就先被送進了大理寺去了。”
青鹽原是想接一句“活該”,話到嘴邊,懸崖勒馬,她及時止住了。她向書房的方向看了看,想着如今顧家在朝中正是樹大招風的時候,自己也應當小心言行,不能被人抓了小辮子。
“朝中諸案,自當秉公而斷。”
她的義正言辭讓沈春辰有些晃神,他眉毛幾乎已經要把眼睛壓成一條有棱有角的縫,五官皺皺巴巴聚在一起。
“茅廁在那邊,想吐去那吐。”青鹽瞥了他一眼,冷冷說道。
“不是,不是,”沈春辰急忙在身前擺了擺手,眼睛猛地張大,瞪得像銅鈴,在青鹽臉上認認真真看了一圈,“真是變了天了,這竟是你能說出來的話,我還以為你會扯着我罵上個三天三夜,解氣大喊天道好輪回。”
嗯,沈春辰的确是了解她的。
因為她在心裏,就是這麽做的。
真是天道好輪回!
“估摸着那時候,他正忙着怎麽将自己的外甥從大理寺撈出來,這才一連七天沒來宴春樓,還錯過了花魁比賽。”沈春辰一邊說一邊偷偷看青鹽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口無遮攔,生怕說的哪個詞惹她生氣。
見青鹽神色未變,沈春辰這才打定主意繼續說下去。他向青鹽的方向挪了挪屁股,湊得更緊了些,聲音也更輕。若非現在是冬天,恐怕蚊子的聲音都要比他大上許多。
“聽說啊……薛正田為了救出外甥,以大理寺丞的妻女為要挾,逼其放人。大理寺丞年紀雖小,但對刑部尚書顧濯敬佩許久,秉公辦案這四個字都快刻在腦門上了。他啊,認死理兒。薛正田拿他妻女性命做籌碼,他立刻就沒了主意。一邊是忠義廉明,一邊是全家性命,怠慢了哪邊對他來說都是罪過。所以,他索性……”
沈春辰沒再繼續說下去,手指在脖子前橫向掃過,垂着眼睛看青鹽,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讓青鹽看不清他的情緒。
“以死謝罪。”沈春辰這四個字像是寺廟祈福的鐘聲,在青鹽心裏撞出長長的尾音。
青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目光又向顧家書房裏看了看,房門始終緊閉着,沒有一點要打開的跡象。想來此時此刻,房間裏談論的事情與她現下所聽到的別無二致,只是她不知道那裏此刻是怎樣一番天地。
她不知道房間裏面此刻是不是也提起了她的名字。
她希望沒有。
“這不,這次薛正田彈劾陳家送女人進宮,惹惱了陳家。逼死大理寺丞的事情也瞞不住了,陳家狀告薛正田,皇帝定會将此案交給顧濯來辦。”沈春辰雙手撐在身後,搖了搖頭,嘴裏啧啧不停,“這樣一來既能除掉薛家,還能在顧家面前立威。陳家這一招,真是高明。”
沈春辰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身體一動沒動,只有眼睛恐懼地轉到青鹽這一邊。不出所料,青鹽聽到沈春辰稱贊陳家計策高明的時候,眼裏的怒火幾乎能夠将沈春辰點燃了。
沈春辰打了個寒顫,當即坐地端端正正,兩只手安穩放在身前,對着青鹽讪讪笑了幾聲。
念在沈春辰平日裏與自己關系交好,青鹽并沒追究他的胡言亂語。她松了口氣,轉而高興起來。
“那我還真是要謝謝薛正田了,”青鹽雙手合十放在臉前,一副虔誠祈禱的模樣,“若不是他不告而別始終不來宴春樓,此刻怕是我也要和他一起受這份苦,真是晦氣。”
沈春辰垂眉低眸,随着青鹽的話笑起來——方才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樣,果然是裝不久。
青鹽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與薛正田當初在宴春樓相遇的點點滴滴,其中,顧憐當初的話,讓她有些在意。
薛正田第一次與青鹽共處一室,顧憐冷得像冰窖一樣杵在門口。那時候,他就對青鹽說過“姑娘,選錯人了”。
那時候的青鹽還不知道日後薛正田會攤上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整個薛家都因為他而變得岌岌可危。
可顧憐當時語氣堅定,神态漠然。就像是洞察了一切的神明降世,為青鹽指點迷津。
難道……
“你怎麽說話呢!你為了女人,這麽和你哥說話?!”顧烑憤怒的聲音驟然從不遠處傳來,在青鹽耳邊炸響,将她從自己都認為不切實際的揣測中抽離出來。
她回頭去看,只見顧烑雙手叉腰,臉上愠色濃重,嘴唇因為憤怒還在不停顫抖。顧濯正拉着顧烑手臂,生怕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去與顧憐扭打起來。
反觀顧憐,他臉上神情漠然,就像那天告誡青鹽時一樣。
顧烑看到青鹽坐在不遠處的時候,明顯愣了愣。青鹽心下一顫,看來方才顧烑口中的“女人”就是自己了。
沈春辰最會看人臉色,眼看形勢不妙,在顧憐将視線落在他身上之前,早就一溜煙跑出顧府去了。
眼下,只留青鹽一個人呆愣愣坐在原處。
顧憐一步一步走過來,站定在她身前。青鹽從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中極力想要解讀出些什麽,可她什麽都讀不出來。
那雙眼睛就像是渾濁不堪的一汪池水,藏着世間所有腐爛破敗的軀殼。
他緩緩擡起眸子,看向青鹽。
這瞬間,陽光透過睫毛照進了他的眸子。讓青鹽覺得奇怪的是,那漆黑一團的水面上,映出絲絲縷縷的光,竟照出了浮光躍金的意思來。
她看得出神,直到顧憐骨節分明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這才回了神。
“走。”他聲音低而有力,震得青鹽周身一抖。
走?
他讓我走?走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