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你……”
“我……”
顧憐和青鹽已經面對面坐了一個時辰了,他們一齊開口、一齊噤聲。
兩人眉頭不展,一個比一個擰得緊。青鹽怎麽都想不通,為什麽自己那些寶貝會在羅觀雲手裏。
顧憐更想不通。
“有沒有可能是你拜把子的時候,一高興就……”顧憐試探開口,眼神緊緊貼在青鹽臉上。她眉頭一動,顧憐當即停下來,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青鹽兩手撐着頭,無奈看着天邊的雲。它被陽光打亮,潔白柔軟的邊緣勾勒出一道細細金線。
“我真的想不起來。”
“那你們在結拜之前有沒有說過,‘姐妹之間、不分你我’或者……‘我的就是你的?’之類的話?”顧憐眼巴巴看着青鹽,眼裏全是渴望。
他無比希望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只是酒後失言,才造成了如今局面。
他總不會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小偷。
這其間定是有什麽誤會。
青鹽深深吸了口氣,迎着太陽猛地把身子挺直,閉上眼睛,一掃頹廢之感。
“想起來了?”顧憐眼睛發出光亮,比天邊雲朵背後透出的光還要亮些。
青鹽悠哉悠哉晃着腦袋,臉上被照得暖洋洋的,顧憐看着她,跟着暖和起來。
“沒有。”
青鹽原本挺直的身子驟然塌下去,仿佛是方才她盯着的那朵雲砸在身上,将她壓倒了。她半趴在桌案上,心事重重。
張福娘病重,她的寶貝首飾不翼而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是将她的生命抽空了一段。
在宴春樓的日子,随着這些人和物件的消失,在歲月的史書上變得越來越淺,直到最後消失不見。
看青鹽落寞的神情,顧憐心裏跟着蕩起漣漪,他像是被猛地潑了一盆冷水,将方才剛剛燃起的火苗熄滅。
他眉頭皺了皺,默不作聲,起身在抽屜裏取了什麽東西塞進袖子,又坐回青鹽身前。
“天朗氣清,不如……出去逛逛?”顧憐的聲音比蚊子還弱,說得支支吾吾的。即便是小時候被顧中明提問用兵之策,他說得都沒有這樣艱難過。
他沒有底氣,也不知道說出這話來,會得到什麽回答。
若是不認識青鹽和顧憐的人,單憑顧憐當下的神情和反應,且不說兩人已是夫妻,就連他們先前認識與否都值得懷疑。
青鹽不懂顧憐用意,擡眼看着他。明媚陽光打在臉上,将她皮膚照得通透細膩,宛若白瓷。
顧憐看得入神,不自然地咳了兩聲,轉而将目光投向別處:“左右是女子喜愛的物件,你自己來選更合适些,我只跟在你身後,付錢便是了。”
青鹽看他袖子裏隐隐鼓出來的錢袋子,這才明白過來:顧憐是打算帶自己出門,将失去的珠寶首飾,一樣一樣買回來。
出門!是出門?!她看着顧憐的眼睛反複确認自己聽到的是“出門”這兩個字。
她心裏隐隐騰起些興奮,就快要頂破心房,沖向大腦。
從前的她,是不能随便出門的,拜佛、祭祀、出官差,只有這三件事情可以讓青鹽有可能從宴春樓走出來,呼吸外面的空氣。
可每一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都是以犧牲作為代價的。
每次都不例外。
既是私心,也是報複,青鹽答應了。
長安城的街道開闊筆直,商鋪琳琅滿目,街口一塵不染。青鹽怯生生跟在顧憐身後,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般小心翼翼。
她垂着眼睛,盯着顧憐的鞋跟,躲避街上行人投來的目光。
“哎!那不是顧家老三嗎!”
青鹽向前搓了兩步,用顧憐的身體遮住自己。她恨不得自己現在是一塊小石子,能夠被一朵平平無奇的小花遮住。
“他旁邊……诶!那是!”
“噓!別說了,別說了。”
流言蜚語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在青鹽耳邊變得無比清晰。她把頭埋得更低,可陽光就像是故意和她作對,非要将光打在她身上,讓她站在衆人面前,無處遁形。
陽光将她的臉烤得火辣,耳邊的話刺得她頭痛。
突然,她手上一涼,低頭看去,顧憐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涼涼的,将她的手包在手心裏。
顧憐将她拉到自己身邊,兩人手臂貼在一起,并肩而立。
青鹽偏過頭看顧憐,他面部無表情、目視前方,眸子裏滿是沉穩和隐忍。如果不是今天陽光很足,顧憐的臉就快要陰得下起雨來了。
看他這副全世界都欠他錢的神情,青鹽心裏不由得一抖。
她沒見過這樣苦大仇深的顧憐,她面前的顧憐,可不是這樣的。
顧憐挽着青鹽,大剌剌走在街上,恨不得将牽在一起的手戳到所有人面前,讓他們看看清楚。
不出他所料,此舉一出,身邊安靜了不少。青鹽緩緩擡起頭,心裏漸漸松了下來。
有靠山原來是這種感覺……
青鹽看向天邊緩緩移動的雲,緊緊擁簇在一起的可愛模樣,讓她心情好了很多。
不知道走了多久,顧憐停了下來。
“傻笑什麽呢?”顧憐偏頭看她,不明所以,眼神溫和。
青鹽猛地搖搖頭,指着天際大朵大朵的白雲,綻開笑顏:“雲彩好可愛。”
顧憐先是一愣,莫名被她這句話逗笑了,他眼神微動,從嗓子裏擠出一個音節。
“嗯。”
是挺可愛的。
他順着青鹽的手看去,看見雲彩害羞地縮了縮頭。
他也曾見山是山,見雲是雲。
可如今,雲撞青山,卷起波瀾,鋪天蓋地将他心思埋個幹淨,只剩雀躍的心思在其中探頭探腦。
他飛快收了視線,低頭看看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裝作不經意地別過目光,既不敢用力握,也不放松一點,他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青鹽的手背。
“走吧。”顧憐說道。
青鹽擡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長安城最大的首飾鋪子門口,店裏的老板娘正笑盈盈看着他們。
“看來顧公子平日裏沒少來這地方啊,老板娘都已經認識你了。”青鹽随着顧憐的動作邁開步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顧憐攥了攥她的手以示惱火,哀怨回道:“我可沒來過,她恐怕迎的是你吧?小財神爺?”
青鹽臉色一變,詫異而不解地看向顧憐。
顧憐無奈笑笑,将她牽到鏡子前。鏡子裏映出的是青鹽的漂亮臉蛋,她看向首飾的眼神,堪稱如狼似虎。
光是打眼一看,就能知道今日青鹽打算在這大戰一場,收個盆滿缽滿。
青鹽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佯裝出來的惱火瞬間煙消雲散,轉而變成狡黠的模樣。
“顧公子是讓我敞開了選?”青鹽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興奮,正在閃閃發亮。
顧憐終于松開了青鹽的手,拍拍她的肩膀,鄭重道:“為博夫人一笑,敞開了選,盡興而歸!”
“啊——”青鹽開心地叫了一聲,她激動摟上顧憐脖子,在他臉頰上留下了淡淡一個吻,“你是天下第一好的男人!”
顧憐有一瞬晃神,眼裏的光明明滅滅。
“你說什麽?”顧憐看着青鹽認真問道。
他聽清了,就是想要再聽一遍。
“我說——”青鹽一字一頓繼續說道,“你是天下第!一!好!的男人!”
說完這話,她當即放開摟着顧憐的手,轉身投向金銀首飾的懷抱。她穿梭其間,哼着小調,嘴角的笑容始終沒有降下來過。
顧憐站在一旁,靜靜看着她左挑右選,時不時在櫃子間擡起頭來看向顧憐,問他“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等到青鹽心滿意足地抱着滿滿一盒首飾從鋪子裏走出來的時候,顧憐的腿都站酸了。他不明白,明明只是在院子裏走兩圈就累得哭天喊地的青鹽,在首飾鋪裏轉一兩個時辰卻像是沒有任何感覺。
一路上,顧憐數次提出要幫她抱着盒子,可無論如何青鹽都不松手。
顧憐把青鹽送到平康坊外,在青鹽戀戀不舍的眼神中,好不容易才從她手中接過盒子。
“喏,”顧憐轉而拿出一個小盒子塞在青鹽手中,“這是你剛才選了要送張福娘的。”
青鹽點點頭,深深看了他懷裏的盒子一眼,轉身向宴春樓走去。
“哎!”顧憐急忙叫住青鹽,“傍晚我來接你!”
青鹽蹦蹦跳跳回過頭,頭發在背後甩出一道飄逸弧度。
“好!”
顧憐目送青鹽身影消失在宴春樓門口,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眼神從纏綿重新變得狠戾,擡頭對着從前青鹽在宴春樓的房間看了一陣,轉身走了。
他抱着青鹽的盒子,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他半垂着眼走了一路,直到站在顧府門前才緩緩擡起眼來,他的眼底,閃過一道精明的光。
顧憐手指在盒子邊緣輕輕劃過,方才的溫和已是蕩然無存。
他緩緩走進門,信步溫吞。
“三……”
香塵看到顧憐獨自回來,有些驚訝。她像往常一樣要對顧憐行禮,卻沒想到,還沒俯下身去就被顧憐止住了。
顧憐對香塵使了使眼色,讓她不要作聲。
他走進房間,将盒子打開,放在桌上。青鹽喜歡的那些首飾,安安穩穩躺在盒子裏。
他深深看了一眼,随後退出房間,向羅觀雲處走去。
魚鈎已經放好,就等魚兒咬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