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青鹽面前擺着她日思夜想的酒,可不巧的是,她眼下根本無心暢快痛飲。
她能感受到,席間數人,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她。
尤其是陳金粟,好巧不巧,他就坐在青鹽對面。他的目光始終游離在青鹽方圓三寸之間,緩緩在青鹽身上撫過,讓她如坐針氈。
青鹽連頭都不敢擡,她悶頭盯着杯中澄澈的酒水,滿心焦躁。
她太想離開這裏了。
更何況,酒席一散,徐青禾就會到陳家拜訪,她會見到陳金粟。
青鹽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趕在這之前,攔下徐青禾!
衆人相談甚歡,觥籌交錯。
青鹽每每都跟着舉起酒杯,木讷地端到嘴邊,緩緩喝下。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面前這酒席上,酒過三巡,她連味道都沒品出來。
顧憐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一眼,見她心不在焉,嘴唇時不時發抖,以為是她覺得天氣冷。顧憐從身後摸出一條毯子來,默不作聲蓋在她腿上。
“啊!這就是青鹽嫂嫂吧!真的好漂亮!”
青鹽向這道尚且未脫稚氣的女聲看去,只見角落裏坐着一個看起來剛過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任何人看向她,一定都會最先被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吸引。
那雙眼睛又大又圓,泛着淺棕色的純淨光亮。她的臉小而精致,臉頰看起來肉嘟嘟的,還帶着嬰兒肥。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臉頰還暈開一層淡淡的紅暈。
捏一把一定手感不錯,青鹽這樣想着。
她叫陸星房,家裏是開當鋪的。
聽顧憐說,顧陸兩家交好,從顧中明還在朝中做官開始,兩家就始終互相扶持、互相照料。因着這些,她從小便和顧烑定下了娃娃親。
顧烑經商,與陸家交道打得多些,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陸星房總是纏着顧烑,顧烑卻始終對她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我想和嫂嫂坐在一起!”陸星房眼裏沒什麽規矩可言,話音剛落,青鹽回首,她便已經坐在自己身邊了。
她先是一屁股坐在青鹽和顧憐之間,屁股還沒坐熱,就感受到了顧憐陰恻恻的目光。她後脊一涼,能伸能屈,急忙挪到青鹽另一側,這才安穩坐下。
顧家幾人早已習慣了陸星房這般直率可愛的模樣,只是默默看着,時不時打趣她兩句,并未責怪。
青鹽看她身上穿着單薄,便将腿上的毯子攤開來,在她身上搭了一半。
見青鹽主動示好,陸星房眼裏頓時炸開了煙火,滿眼歡喜。她又向青鹽挪了挪,緊緊貼在她身側。
“嫂嫂好香啊!這是什麽味道?”陸星房不管不顧,對着青鹽猛吸幾口,投入地感受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能是什麽味?風塵味。”
冷冽的聲音兀地響起,原本熱鬧的氛圍像是被潑了一盆刺骨冷水,瞬間變得冷若冰霜。
顧憐的臉比這氣氛還要冷,看上去幾乎要結出冰晶來。
“那是什麽味道?”陸星房溫暖的聲音在衆人的噤若寒蟬中格外出挑,她好奇向陳金粟發問。
聽陸星房這樣問,陳金粟開懷大笑。他笑聲刺耳,将顧憐眉頭揉皺。
“你可知你這嫂嫂,從前是做什麽的?”陳金粟頓了頓,聲音中染了些輕佻,“她從前啊,可是最擅用這張臉,讨男人憐愛。”
陸星房瞪大了眼睛,水靈靈的眼眸中滿是不可思議,她雙手因為震驚而擋在嘴前。
“真的嗎?”她看着青鹽問。
陸星房那雙眼睛裏不斷放大的驚愕,刺痛了青鹽。她垂下眼睛,躲開陸星房猛烈襲來的情緒。
青鹽嗓音低沉,卻無比清晰地應了一聲。
“是。”
聽到青鹽的回答,陳金粟就像是打了勝仗的将軍,臉上挂起得意的笑容。如果他此刻人在戰場上,身後必定飄滿旌旗,口號聲振聾發聩。
陳金粟生性好戰,贏了一局,戰意更盛,想要趁熱打鐵,再下一城。
剛提了氣還沒說出話,陸星房的聲音先一步響起。
“太厲害了!嫂嫂能教我嗎!嫂嫂~嫂嫂~”陸星房将青鹽的手臂抓在手裏,左搖右晃,“嫂嫂,教教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陳金粟看着眼前的情況不往自己所想的方向發展,暗暗撇了撇嘴,臉上的得意也跟着弱了些。
陳金粟支着桌子,身子向前探了探,他看向青鹽的眼神和姿态都帶着侵略的意味。
“顧侍郎,”陳金粟眼睛雖是看着青鹽,話卻是對顧憐說的,“我看姑娘看在下的眼神與看旁人不同,莫不是姑娘仍舊對陳某餘情未了?”
這番算是當衆人的面,打了顧家的臉。
顧中明臉上有些挂不住了,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看着陳金粟。
“我想陳令史是誤會了,”顧憐臉上仍挂着笑意,只是這笑意不達眼底,隐隐透出狠戾之色,“夫人生了一雙含情眼,即使看狗都是如此多情,更別說是陳令史了。”
“顧憐!”陳金粟瞬間被激怒了,他不得不承認,顧憐雖是不怎麽愛說話,可字字珠玑的本事,倒是比旁人厲害不少。
陸星房像是沒聽到陳金粟的話,一心看着青鹽,等她答應。
陳金粟眼看顧中明沒有出面制止的打算,眼珠子一轉,心裏生出個計策來。
他手往袖子裏一伸,摸出兩塊金子來。
陳金粟半倚在桌子上,手上像是盤核桃一樣将兩塊金子在手中轉來轉去。它們摩擦發出的細小聲音,此刻在萬籁俱寂的顧府中,顯得格外刺耳。
陳金粟目光在青鹽和顧憐中間看了幾個來回,臉上浮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随手一抛,兩顆金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一聲悶響,精準落在青鹽面前。
“今日難得雅興,青鹽姑娘身為長安城第一花魁,何不以舞助興?”陳金粟眉毛逐漸下落,眼神中滿是挑釁的笑意。
青鹽的目光落在那兩塊泛着光的金塊上,她微微颔首,悄悄擡起目光,将在場衆人的臉色一一看遍。
他們都低着頭,既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青鹽垂了眸子,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她眼眸中的思緒。她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坐在了蒸籠裏,周遭的空氣逐漸變得滾燙,呼吸都急促而滾燙。
青鹽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陳金粟。
陳金粟對她挑挑眉,眼神中滿是恨意。青鹽明白,陳金粟這是在報複自己,他因為在青鹽身上折了面子,所以要懲罰她。
他用這種方式敲打顧家,也在告訴青鹽——她在陳家看來終究只是一個花錢便可以戲弄的玩物。
周遭安靜了很久,顧中明和羅觀雲都沒有說話,他們不約而同看向顧憐。
青鹽緩緩直起身子。
不就是跳舞嗎?
不就是被說成賣弄身姿嗎?
這都不算什麽,總不能讓顧家在這裏和陳金粟結下仇怨。若是日後陳金粟因為這些不重要的恩怨來找顧家的麻煩,她的那些算計和心思就都白費了。
想到這,青鹽雙腿隐隐用力,想要站起身來。
就在她屁股剛剛離開椅子的瞬間,顧憐一把按住了她。
青鹽吓了一跳,急忙去看。
只見顧憐死死盯着陳金粟,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沉穩,他波瀾不驚的目光像是很深很深的海,任由什麽情緒,只要丢進了進去,就會墜入深淵,從此再無回應。
青鹽被這目光吓了一跳,周身一凜。
“我想,陳令史是搞錯了。”顧憐的嗓音沉得吓人,聽上去有千斤重,幾乎能将青鹽面前這兩塊黃金壓碎,“這是顧家宅邸,不是陳令史尋歡作樂的地方。”
顧憐将青鹽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十指相扣,舉在陳金粟面前。
“這是我顧某明媒正娶的妻子。”
青鹽聽着這話,心尖一顫。不知道顧憐是不是感受到了青鹽的顫抖,手指微微用力用力,将她手腕握得更緊。
他看着陳金粟,繼續說道:“夫人從前雖是光鮮亮麗,但個中苦楚唯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知曉。我身為她的夫君,沒有能夠為她分擔一二,已然心中有愧。倘若成了我顧憐的妻子還要以己之身,讨旁人歡愉,那便是我這個做夫君的失職了。”
顧憐将青鹽的手放開,轉而長臂一攬,将她圈在懷裏。
他伸手将青鹽面前那兩塊金子拿在手上,青鹽看到顧憐手臂上青筋暴起,知道他此刻已是怒火攻心。可她看向顧憐的臉,仍舊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甚至看不出一絲愠色。
“陳令史這點東西,顧家不缺。”顧憐掂了掂那兩塊金子,擡手扔到陳金粟懷裏,“顧某的夫人,更不缺,”
青鹽聽到顧憐這樣說,身子都繃直了,脖頸吱吱呀呀像是老舊木門,扭不動,響不停。她閉了閉眼,覺得自己死期将至。她不敢看旁人,只垂着眼睛看自己胡亂攪在一起的手指。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将目光悄悄落在顧中明和羅觀雲身上。
與她想象中不同的是,顧中明似乎并沒有因為顧憐這一番話而面有愠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青鹽甚至從羅觀雲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欣慰。
眼看就快要和羅觀雲對視,青鹽急忙別開頭。
“一日為妓,終生為妓。這道理,顧侍郎在洞房花燭那天,還沒領悟嗎?”陳金粟面帶笑意看着顧憐,等着看顧憐的窘狀。
此話一出,頓時起了四兩撥千斤之用,一貫泰然自若的顧憐,難得在眼睛裏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