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章

第 33 章

青鹽站在陸家典當鋪門口,擡頭仰望櫃臺上一個小小的窗格。

面前是一面嚴嚴實實的牆,這牆比她高出許多,即便是墊腳也無法将那當鋪裏面的人看出點端倪,将兩只手伸到最高處也只能用指尖勉強碰到邊緣。

“當鋪的臺子竟有這樣高。”青鹽感嘆道。

陸星房點點頭,看到青鹽好奇的目光,對她解釋道:“來這裏的人,幾乎都是走投無路,才會想到要抵物借錢。他們将珍貴的物品從懷裏拿出來,戀戀不舍舉過頭頂,有些來這裏的人衣衫破爛,看上去很久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面黃肌瘦,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疼。”

是啊,若不是為了救急,誰會願意将自己心愛之物典當出去,換幾兩碎銀子。

“父親說,一方為利,一方救急。用這高高的臺子将兩方隔開來,我不見你疾苦,你莫勸我大度。”陸星房聲音輕了些,“父親還說,值十當五,這樣坐得高些,有益議價。”

青鹽點點頭,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來典當的人急着用錢,任由坐在當鋪裏的夥計拼命壓價,也不敢争,只能受着。

“這裏沒什麽好玩的,我帶你去後面存物件的地方看,千奇百怪,什麽東西都有!”陸星房拉上青鹽,興沖沖便往後面去了。

“什麽東西都有?”青鹽跟上陸星房的步子,好奇問她。

陸星房想了想,嚴謹起來:“倒也不算是什麽都有,當鋪有‘三不當’,神袍戲衣、旗鑼傘扇、低潮首飾不收,其它的……也算得上應有盡有,好多東西我都是頭一次見。先前還有人來典當奴婢和家妓,父親覺得這兩樣難以保管,又不好定價,後來就不再收了。”

見青鹽沒反應,陸星房這才發覺說錯了話。她急忙噤聲,帶着青鹽快步向前走去。

門一開,青鹽瞪大了眼睛。

這裏果真如陸星房所說,這房間裏的物件堪稱琳琅滿目。滿滿當當幾排架子擺滿了東西,光是各種形狀的玉石就擺了一面牆。古玩字畫、金銀銅鐵、房契地契,值錢的物件比比皆是。

這裏就像是一座藏寶閣,藏着多種多樣的寶物,也藏着各式各樣的故事。

鮮豔珊瑚、奇花異草、珍珠簾幕、銀線串珠……青鹽緩緩邁開腿,穿梭其間,一雙眼睛應接不暇。

青鹽覺得這場景似虛似實,宛如墜入绮麗夢境,絢爛的不太真實。

走着走着,她目光突然被一把精美的飛刀吸引。

在這一堆珠光寶氣的金絲銀線之間,它顯得分外出挑,與那些羅琦珠翠不同,這飛刀散發出的光澤中藏着隐隐寒氣。

它小巧而精致,刀刃有淡淡的棕褐色鏽跡,刀柄上盤着一條蜿蜒游龍,尾巴一直延伸到刀刃上。在它蜿蜒的身體中間,纏繞着的是一顆明亮的紅色寶石。那顆寶石因為在這裏存放多時,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可即便這樣,它仍然散發着通透而晶瑩的光彩。

刀柄的角落裏,還刻着一個“謝”字。

那是母親的姓,是謝宜秋的“謝”。

青鹽曾見過它,這是父親親手做的,送給母親的生辰禮物。

她還記得,父親将這禮物送給母親的時候,還嗔怪她,不愛胭脂螺黛,偏偏喜歡這些看起來就危險的物件。

後來,家道中落,牽連滿門。

青鹽被充宮妓,父親坐牢,青家男子充軍,女子為奴為娼。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當時與父親在朝堂上有過糾葛的權臣,眼看青家落魄,便派人前往青府,對青家女子圖謀不軌。

母親帶着青家上下拼死反抗,可是,終究大勢已去。母親深知離開青家之後,無論流放還是成為囚犯,面對她的都只有肆意的侵犯和無盡痛苦。

她被父親寵了一輩子,無論她做了什麽,青家上下都沒有一個人會責備她。她一輩子沒有道過歉,可這一次,她跪在青家正門前,手上抓着那只華麗的飛刀。

不知道說了多少次,對不起。

她死了。

用那只青世平送給她的,獨一無二的刀。

青鹽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宮中學琵琶的時候。一個曾經受恩于青世平的公公,将她偷偷帶到角落裏。在高聳的朱紅色宮牆下,她見到了瘦弱嶙峋的父親。

她第一次覺得,父親也不是無堅不摧。

她看着父親從懷裏掏出幾兩銀子,手忙腳亂塞到她懷裏,囑咐了幾次,要将錢藏好,危急關頭用來度過難關。

她問父親,為什麽青家會淪落至此。

父親只是沉默了很久,随後淡淡說了句:“人言可畏,君心難測。”

他看着青鹽,将她從頭看到腳,他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是在透過她看另外一個人。良久,他拍了拍青鹽的手臂。

“我們青鹽,真漂亮。”

說完,他便推了推青鹽,讓她回去。

離開之前,青鹽看到他轉身向教坊使走去。她看到父親用盡全力微笑,近乎卑躬屈膝站在教坊使面前,将手上所剩不多的銀子盡數呈在他面前。對他行了數個禮,臉上始終挂着笑。

那時候青鹽還不知道父親為什麽這樣匆忙,只是簡單同她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

後來,有人告訴她,父親死在了母親墳前。

思及此,青鹽看着手中的這只飛刀,紅了眼眶。

她不敢想,父親是帶着何種心情,從母親的屍體上拿下這只飛刀。而後又帶着它走到典當行,站在那幾乎有兩人高的牆下,将這只飛刀高高舉過頭頂。

那是他身上最值錢的物件了。

他聽着當鋪內的人為了壓價,說他這只飛刀生了鏽,說他這只飛刀做工不夠精良,說他刀柄上的寶石蒙了塵。

他一一聽着,無力掙紮,接受了他們給出的價格。

他拿着這筆來之不易的錢財回到皇城,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一半留給女兒,一半用來打點關系。

他沒有辦法将女兒從那裏救出來,他只能用自己一輩子積攢的臉面,好話說盡,求他們對青鹽好一點。

而後,他身無分文,轉身向城郊走去。

他跪在謝宜秋墓前,又哭又笑,說了很多。他從懷裏掏出一顆糖來,那是他在青鹽枕頭下偷偷拿的。是青鹽鬥不過謝宜秋,每每都吃不到的糖。

“這是我偷拿的,若是讓青鹽知道了,肯定要鬧個不停了。”青世平對謝宜秋的墓說道。

青世平笑着剝開糖紙,将那塊糖放進嘴裏,随即飲鸠自盡。

這糖,可真苦。

青鹽用手擦去那顆紅寶石上霧蒙蒙的灰塵,她嘆了口氣,手指輕輕在刀柄摩挲。

青世平不知道的是,即便他付出了所有,青鹽還是沒有在教坊過上好日子。人走茶涼,青鹽當宮妓的時候受盡欺淩。她都已經忘了那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那時候的青鹽只想活着。

有時候,青鹽甚至在慶幸,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是從她還沒成為陳家家妓開始的。如果是讓她從小時候開始,她真的不确定自己有勇氣再活一次。

說不定,會一頭撞死。

“嫂嫂喜歡這個?”陸星房的聲音将她從回憶中猛地抽離出來,她回過神,心仍然跳得厲害。

她低頭看了看被她緊緊攥在手裏的飛刀,抿了抿嘴,沒說話。

“嫂嫂若是喜歡,明日我去求了父親,将這物件送給你。”陸星房拍了拍青鹽的肩膀,“左右這物件到了日子還沒被贖回,已是死當,任由父親處置。”

青鹽點了點頭,對陸星房說道:“總不能白白收你的東西,我有些首飾,屆時若是你有看上眼的,”晃了晃手中的飛刀,“作為交換。”

“好!”陸星房眼睛一亮,笑嘻嘻答應下來。

将飛刀放回架子上,青鹽繼續穿梭其間,她看到了不少新奇玩意。在一排古玩字畫中間還擺着幾本書,雖是看起來飽經風霜,但裝訂細致,看得出它原本的主人将它保護得很好。

青鹽随手拿起一本講兵法的,左瞧瞧右看看,想着顧憐若是看到了,肯定會對先人的用兵之策愛不釋手。

“這邊的物件都是尚且未贖回去的。”陸星房走到青鹽身旁,看了看她手中的書,“父親說這本書雖是看起來不值錢,但背後的價值不可估量。”她聳了聳肩膀,“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陸星房向旁邊撤了一步,拿起一顆夜明珠在手中把玩。

“嫂嫂,你看這顆珠子,好看吧?”

那顆夜明珠通體淨澈溫潤,沒有一絲雜垢,在暗處時會發出淡淡的韶粉色光芒,宛如天上月。

“好看。”青鹽如實答道。

“這顆夜明珠,可有個秘密呢。”陸星房神秘兮兮向青鹽邁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這顆珠子啊,是門下侍郎之子的。”

“他也會缺錢用?”聽到陸星房這樣說,青鹽瞪大了眼睛。

陸星房将夜明珠端在青鹽面前,像是怕驚動牛鬼蛇神的小心模樣:“聽說他兒子在賭場輸了很多錢,又不敢被門下侍郎發現,這才偷偷來典當了夜明珠。他還特意囑咐父親,千萬要替他保密,若是讓他父親知道了,肯定免不了一頓毒打。”

“原來是這樣啊……”

青鹽看着陸星房手中的夜明珠,心裏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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