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顧濯呆呆看着顧憐的眼睛,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過了很久,他張了張嘴,從已經快要幹涸的嗓子裏,輕輕說了一句。
“對不起。”
聽了這話,顧憐哭笑不得,他眼中盛滿淚水,嘴角蔓延開的卻是凄涼笑意。
顧烑給青鹽使了個眼神,青鹽即刻會意。她将顧憐的力擔過大半,将他帶回了房。
顧濯看着顧憐的背影越來越遠,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俗塵難免,神難自渡。
他肩上抗的從來都不是清風明月,而是悠悠天塹,是暴烈大雨。
他置身泥潭,腳下是末路窮途。他自身已是深陷泥沼,卻仍然始終挺着脖子,直直眺望遠處,他眼中破曉逐光,望的是山河遠闊,和一彎殘破的月亮。
像是孤山自焚,在一片漆黑中猛烈燃燒,爆開漂亮的金色光芒,引得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那光芒宛如鬼火,讓人恐懼而敬重。
他執意上奏,彈劾陳家。
顧濯告訴顧憐這件事的時候,顧憐什麽都沒說,定定看着他。然後,顧憐垂了眼眸,只是點了點頭,示意他,聽到了。
青鹽平靜地看着顧濯,她也并不意外。
一個甘願赴死以見破曉的臣子,被陳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之而後快的當朝尚書,怎麽可能輕易放棄心中所念。
死亡是注定無法避免的,他無非是在這一刻決定了,為心中所念而死。
重來多少次,都不會改變。
顧憐心裏也很清楚,這才是他那個執拗的大哥。無論以何相逼,顧濯都是那個炙熱純粹的——
瘋子。
顧憐坐在桌前,背對着青鹽,既不說話,也沒動作。
不過,從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青鹽不難看出,他在哭。他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想要将自己不斷奔湧的情緒壓回身體裏。
可身體裏翻騰的悲痛就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他越是想忍,就越是如穿堂風呼嘯而過。
顧憐知道自己這點痛徹心扉在顧濯所謂的蒼天大義、君子死節面前,有多渺小,有多不值一提。可他就是沒有辦法輕聲細語,默默接受這份他躲不過的結局。
青鹽走到顧憐身後,她雙手輕輕搭上顧憐的肩膀。與她曾在宴春樓時不同,這一次,她不帶任何目的,指尖纏繞的也不再是幽情缱绻,只是想要單純地抱抱他。
顧憐心髒猛地一顫。
他孤身一人,能面對千溝萬壑,能忍受無數悲戚苦難,能獨擋江河萬裏,能撫摸心裏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
可是,如果有人懂這一切有多痛苦。
就完蛋了。
顧憐只覺得頭腦一熱,身體裏滿山蒼雪瞬間消融,化成涓涓細流。他回過身迎上青鹽的懷抱,趴在她頸窩,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疲倦了幾輩子的心,好像找到了安放之所。
是青鹽将他從那個瀕死的秋天拉了回來,這世道愛恨都荒唐,好在他還有一彎月亮,能照亮他生命中漫長的暴雨。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和自己宣布停戰,他直起身子,看着青鹽被自己哭濕的肩膀,他有些堂皇失措,笨手笨腳地伸手擦了擦。
青鹽看着他鼻尖紅紅、恨不得找個地縫将臉埋進去的模樣,不由得笑出了聲。
“不就是不讓大哥遞那封奏折嗎?”青鹽眼中閃過精明的光,“我有辦法。”
顧憐也顧不得丢不丢人了,擡頭直直望向青鹽的臉:“你說真的?”
“你現在還有其他辦法嗎?”青鹽反問他。
顧憐搖了搖頭。
“左右都是走投無路,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吧。”青鹽揚了揚頭,笑着說道。
顧憐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方才打翻了燭火,才讓青鹽眼中一片溫暖的光,比窗外晚霞還要浪漫幾分。
“聽你的。”顧憐下了決心,最差的結果,他也都見過了。他沒什麽可失去的,也就沒有什麽可害怕的。
在青鹽示意下,顧憐模仿顧濯的筆跡,重新寫了一封奏折。其中內容與顧濯本來的并沒有什麽差別,指責陳家貪污受賄、買賣官職。
只是,顧憐用詞委婉,也并未指責皇帝偏袒陳家,故而整篇奏折只有寥寥幾句,少了慷慨陳詞,只是用簡潔幹練的句子揭露陳家行徑。
他要用這一份,替換顧憐上奏的那一份。
“大哥一向嚴謹,只要他在,絕不許旁人碰他的東西。”顧憐将那幾頁寫好的奏折收好,擔憂地看向青鹽。
“要給他不得不突然出門的理由……”青鹽嘀咕了兩遍,“包在我身上。”
–
“夫人去哪?”木離看着一大早就在牆角下鬼鬼祟祟的青鹽,出聲問道。
“我……”青鹽貼着牆,目光慌亂看着木離,“我……我出去走走。”
木離上下打量她一番,冷聲問道:“可獲老夫人準許?”
看到木離這番反應,青鹽倒也算是不出所料。平日裏,青鹽的所作所為,木離一貫是看不上的。在她心裏,青樓裏賣弄姿色的女人,比她這下人還要卑賤幾分。
畢竟,素來一仆不侍二主,可斷然沒有一妓不侍二客的道理。
木離在她面前從不自稱奴婢,青鹽也從來沒有與她争辯什麽。在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木離從前跟在羅觀雲身邊,總歸是在她身旁說得上話的。青鹽想要在顧家落個好名聲,斷然沒有得罪木離的道理。
平日裏木離有什麽冒犯之處,青鹽一一忍下,還讓香塵不要與木離起什麽沖突。縱使香塵有諸多看她不順之處,也都因着青鹽的囑咐,沒有發作。
眼下,青鹽還沒走出房門兩步,就被木離攔下,想來是她始終留意青鹽的一舉一動,從未松懈。
想到這,青鹽對木離笑了笑,唇紅齒白,明豔動人。
“木離姑娘,”青鹽好聲好氣慢慢說道,“我只是出去随便走走,很快便回來了,等我回來自然會向老夫人請安。”
木離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眼中當即放出光彩來,她滿眼挑釁看着青鹽說道:“嫁到顧家沒多久,倒是越來越不守規矩了。”
香塵聽到動靜,看到是這樣一番對峙景象,急忙跑到青鹽身邊。
“你只是個下人,以什麽身份對姑娘指指點點?”香塵聽到她的話,怒火徹底沖破了青鹽給她設下的界限,插着腰對木離憤然道。
“香塵!”青鹽急忙制止香塵,對木離又換上笑臉,“我會去告訴老夫人的,只是事出緊急,木離姑娘,能否通融通融?”
聽到這話,木離頓時直了身子:“不!能!”
香塵自然是看不慣木離這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她上前一步,一副準備大戰一場的姿态:“你!”
“香塵!不得無禮。”青鹽急忙喝道。
看香塵敢怒不敢言的模樣,木離笑得更加得意些。她側身向羅觀雲的房間比了個請的手勢,眼睛盯着青鹽一動不動。
青鹽咬着牙點了點頭,順着她的手勢向前走。
她走得慢吞吞,木離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看她的笑話。
剛走到羅觀雲的房門口,木離快步越過青鹽,率先走進房門,對羅觀雲莊重行了一禮。她垂眸等着告青鹽的狀,胸有成竹。
“青鹽,快來。”羅觀雲看向門外的青鹽,向她招手,“陸星房這丫頭在這念叨你半天了,你再不來啊,我這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陸星房聽羅觀雲這樣說,皺起鼻子,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才沒有呢,才沒有呢。”
這副模樣逗得羅觀雲開懷大笑,趁着兩人鬥嘴的功夫,青鹽已經走了進來,站在羅觀雲身前。
“給母親請安。”青鹽認認真真行了禮,禮數周全,動作優雅,婉轉如畫。
木離看着眼前的景象,黯然退到一旁站好,心裏還憋着一口氣。
陸星房從椅子上跳下來,蹿到青鹽身旁,緊緊挽着她手臂,對羅觀雲說道:“那今天,我就把嫂嫂借走了!等到嫂嫂陪我玩累了,再把她還回來。”
羅觀雲素來疼愛陸星房,眉眼帶笑,溫柔看着她:“說好了啊,可要把嫂嫂還回來,不然你顧三哥哥可是會上門要人的。”
聽到顧憐的名號,陸星房許是想到了他總是一臉眼神能殺人的孤僻模樣,吓得脖子一縮,雙手合十急忙答道:“我一定還,我一定還!千萬別叫顧三哥哥來!”
看她這副模樣,羅觀雲笑得更開了,她對青鹽點了點頭,目送她們手挽手離開顧府。
羅觀雲臉上笑意還未消散,木離就忍不住走上前來。
“老夫人,讓陸姑娘與夫人一起玩,恐怕……”
“恐怕什麽?”羅觀雲轉而看向她,等她的下文。
收了笑容的羅觀雲,神情溫柔,不怒自威。
“恐怕會教壞了陸姑娘。”木離鬥膽說下去,“陸姑娘以後可是要嫁給顧二郎做夫人的,怎麽能和她混在一處。”
羅觀雲眯了眯眼,看木離的眼神中有諸多不解。她眉頭微蹙,探身詢問:“青鹽近來言行可有不妥之處?”
木離低下頭,仔細想了想。似乎除了今早她想要直接出門,并無不妥。待人接物,一言一行,哪怕是對顧家最低微的仆人,她都沒有說過一句重話。
相反,因為出身貧寒,她反而更能體諒下人生活苦難。
入冬以後,是青鹽注意到下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夠暖,在院落中走動時總是瑟瑟發抖,這才求了羅觀雲,為下人添置了新衣。
平日裏,她凡是能自己做的事情,從來不麻煩旁人,生怕旁人說她一句不是。甚至連她帶在身邊的香塵,都對顧府上下畢恭畢敬,從未有過疏漏。
木離心裏清楚,自她嫁到顧府來之後的每一日,她都沒有做錯什麽。
可是,青鹽的出身就像是一道明晃晃的刺。無論她做了多少好事,木離只要見到她,最先看到的總是那道顯眼的刺。
眼看木離說不出來,羅觀雲心下了然。木離在羅觀雲身邊跟了很久,是個聰明人。她不想過多苛責木離,提點了幾句,便讓她離開了。
“嫂嫂,方才木離又為難你了嗎?”剛出了顧府的門,陸星房就壓低了聲音滿眼擔憂問道。
青鹽愣了一瞬,随即搖了搖頭。
木離有沒有為難她已經不重要了。
青鹽真正需要的,只是讓木離看見自己想要出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