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她是誰啊?”
顧憐雖是已經将徐青禾的身份調查了個一清二楚,可他仍然想聽聽青鹽的解釋。
“她……她是……”青鹽面對顧憐突如其來的提問,有點慌了,她不知道今天會見到徐青禾,更沒來得及編她和徐青禾之間的故事。
周遭安靜得要命,只能聽到風從雜草間喧嚣而過的聲響。
“嵩州刺史之女,徐青禾。”想了很久,青鹽否定了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謊言,終究還是說了真話。
“你們認識?”顧憐接着問。
“不認識。”顧憐問什麽,青鹽就答什麽,事已至此,只能見招拆招了。
“那你為什麽追她?”顧憐眼中并無審視之情,只是淡淡看着她,像是在了解她的過去。
青鹽心一橫,擠出兩滴眼淚來。
眼看着兩顆晶瑩淚珠從她臉頰劃過,這下輪到顧憐慌了。他急忙坐在青鹽身前,手忙腳亂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淚。
青鹽啜泣着開口:“你與徐姑娘素來交好,人人皆稱你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們說我配不上你,只有徐姑娘這樣富貴人家的女子才能與你結親。所以你要休了我,娶她為妻。”
“啊?”顧憐眼睛瞪圓了,他回想了過往十二世的經歷,并沒有哪一世是和徐青禾扯上過關系的。青鹽這番話,讓他一頭霧水,“你從哪兒聽說的?”
青鹽委屈巴巴看着顧憐,眼中滿是霧氣,她朱唇輕啓,喃喃道:“夢裏。”
顧憐原本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他松了口氣,笑着搖搖頭:“你還夢見過我呢?”
青鹽篤定點了點頭。
如今,即便是被說成是無理取鬧,也比被人知道了重生之事,當作妖女惑衆來得強。
“你那晚聽到了我們說話,是嗎?”
青鹽對上顧憐的眼睛,原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卻發現他沒有一點生氣的跡象,也沒有要責備她的打算。
她不知道顧憐這時問起這件事是為什麽,于是沒有答話。
顧憐指了指徐青禾,接着說道:“不然,你也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份。”
她壯着膽子,輕聲答道:“是,我聽到了你們說嵩州饑荒之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看青鹽重新起了戒心,顧憐急忙安撫她:“無妨。”
他安撫青鹽,就像在安撫第一次重生的自己。那種欲蓋彌彰,遭受旁人質疑和逼問的感覺,只有他能懂。
顧憐将青鹽帶出了門,重新将門鎖好。
青鹽牽着顧憐的袖子,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長滿荒草的狹長小路上。
“嵩州饑荒已然鬧得沸沸揚揚,徐震濤罪責難逃。嵩州刺史素來與陳家勾結,此次徐青禾來長安,想來就是找陳金粟來求一條生路的。”顧憐沒有回頭,低着頭緩緩說着,像是說給青鹽聽的,也像是自言自語。
聽他談起朝堂之事,青鹽警覺起來,她垂眸聽着,不敢接話。
“暫且将她留在這裏,我會安排人來照看。”顧憐接着說下去,“還有,我與徐姑娘并不相識,所以……”
顧憐停下步子,轉身認真看青鹽:“你夢裏的那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青鹽看着顧憐信誓旦旦的模樣,心裏一暖。
這傻子,真是說什麽信什麽。
青鹽不知道的是,顧憐只在她面前是如此不計不咎的模樣,朝堂之上的顧憐仍舊是文武百官都不敢上前多搭一句話的冷臉權臣,兵部侍郎。
就在他們将徐青禾關起來沒多久,朝廷撥給嵩州的赈災款被私吞之事就傳進了皇城,引起百官公憤。
朝廷之中,不乏正義之士。
兵部尚書就是個急性子,他聽說了陳家所做之事,急着為嵩州災民讨個說法,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奏折,彈劾陳家草菅人命,救命的錢也只管往自己口袋裏裝。
原以為會等到朝廷撥款,陳家落馬。卻沒想到,等來的是自己的一道貶官發配的旨意。
人人都知道陳杞從中做了手腳。
陳杞貴為中書省中書令,凡是參議表彰、诏旨制敕,都要過他的手。
想讓皇帝看見什麽,不讓皇帝看見什麽,如何解讀尚書省六部參本言事,他信手拈來。
皇帝看到兵部尚書的奏折,将陳杞宣進了大明宮。
文武百官不知道裏面是怎樣的一番口舌之戰,他們只知道,陳杞憑借三寸之舌,颠倒是非黑白。僅僅一盞茶的功夫,皇帝削了兵部尚書之職,發配邊疆。
兵部尚書曾立下汗馬功勞,是輔佐皇帝收獲如今盛世的功臣。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如此戰功赫赫的朝廷官員,竟敵不過陳杞的三言兩語。
陳杞這招實在高明,兵部尚書起了殺雞儆猴之用。原本那些指責陳家的聲音,因着此舉少了大半,紛紛怯懦下來。
只要人有在意的東西,在陳杞眼中就有了軟肋。他最擅在人心柔軟之處狠狠插上一刀,而後拍拍手,為他的墜落喝彩。
青鹽之所以能知道這些,是因為顧憐回房的時間越來越晚,兩人雖是住在同個房間裏,卻一連幾天都沒見過面。
香塵放心不下,終究還是去探聽了些消息,這才讓青鹽知道了當下顧憐正面臨的困境。
顧家三兄弟,一連幾日不是悶在書房裏,就是在庭院中留下匆匆而過的殘影。
這幾日,青鹽見到最多的竟然是陸星房。
最開始,青鹽是帶着戒備的心故意接近陸星房的。她能看出陸星房對顧烑的情誼,如若能收攏陸星房的心,日後自然能在顧烑那裏讨幾句好話。
青鹽沒想到的是,一來二去,陸星房已然将她當成了自己親姐姐般信任,從今日吃了什麽、買了什麽,一直到陸家的當鋪生意,陸星房面對青鹽不遮不掩,知無不言,和盤托出。
“你就不怕我将這些話告訴旁人嗎?”青鹽歪過頭看陸星房,打趣她。
“你為什麽要告訴旁人?”陸星房不解問她,“為了錢嗎?”
“也許吧。”青鹽笑着看她。
“那嫂嫂可以直接來找我要,告訴旁人多麻煩。”陸星房理所當然說道。
也對。
青鹽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繼續沒心沒肺談天說地,眼神逐漸變得溫柔,仔細看,其中還摻着些羨慕。
如果,當年青家沒有遭遇變故,她父親青世平仍舊是令人敬重的朝廷命官,是不是她也能像陸星房這樣活得無憂無慮。
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子便只有順從的份。
而後史書上的寥寥幾筆,便是他的一生。那幾滴墨痕,寫不盡蒼涼悲憫的一生,更寫不盡這背後的暗流湧動。
青鹽沒忍住,擡手摸了摸陸星房的頭。
陸星房沒想到青鹽的動作,當即停了下來。青鹽趕忙抽回手,正想着如何打破眼前的尴尬。
還沒等她說出話來,門外的争吵聲先一步将她們吸引過去。
顧烑站在二人中間,左右為難,兩人争執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滿面愁容。
“哥,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為顧家上下考慮考慮!倘若這奏折擺在皇帝面前,你有多少把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能保顧家平安無虞?”
顧憐難得發了火,他手背青筋暴起,眼裏滿是堅毅,像是一個骁勇善戰的将軍,正在死死捍衛身後的城邦。
“顧憐!”顧濯眉毛用力擰在一起,也跟着放大了聲音,“嵩州百姓受苦,災情已成鼎沸之勢。你我身為朝廷官員,若是不在民不聊生之時挺身而出,你指望着你這身官服還有什麽時候派得上用場?”
“蒼生的命是命,顧家上下的命就不是命了嗎!”這句話,顧憐幾乎是咆哮出來的。
顧烑站在兩人之間,也不知道究竟該拉誰。他左看看右看看,兩個人看起來都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文臣死谏,武将死戰,君子死節。”顧濯的聲音聽上去決絕而堅定,“從入朝為官的第一日,父親就是這樣教我們的。”
“為了顧家,父親自己都沒做到,你憑什麽!你憑什麽讓顧家給你陪葬!”
“顧三!”顧烑急忙出言制止,他将顧憐向後扯了扯,滿眼擔憂看着顧濯。
“我問你,倘若你谏言有失,難逃一死。你大義凜然,慷慨赴死,兩眼一閉便世道太平。史官公正,幾十年後,你是名垂青史的忠烈之士。那顧家呢?顧家算什麽?”
顧憐凜冽的目光望進顧濯眼睛裏,刺骨的寒風讓他渾身一震。
“你一直是父母最疼愛、最器重的孩子,倘若他們不能接受你的離去,郁郁而終,他們算什麽?”顧憐不管顧濯眼中震顫,繼續說下去,“他們是你忠烈美名的鑲邊金銀線,讓你這慷慨赴死更顯悲壯,然後呢?”
“顧三,顧三!”顧烑抓着顧憐的胳膊,小聲在他耳邊喚他名字,想要讓他保持清醒。他能感受到顧憐的手臂不斷繃緊,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他血液中迸發。
顧濯看着顧憐,有兵部尚書為先例,他明白顧憐的擔憂。但他分明從顧憐的眼睛裏看到了徹骨的悲凄,字字句句,都散發着刺骨的涼。
這些話,顧憐曾對着顧濯的靈位,說了無數次。
“我在乎的從來不是什麽忠烈之名!蒼生大義,若是殺我一人,能讓嵩州百姓免于饑寒交迫,那便當我死得其所。至于顧家……”顧濯垂下眼眸,一字一句認真道,“是我有愧,若是真的牽連顧家上下,忠孝難兩全,今生我有愧于顧家,來世……”
“你別跟我提來世!”顧憐眼眶通紅,幾乎要将這十二世來的所有委屈都在此刻發洩出來,“倘若再來一世,你站在這裏,面對同樣的選擇,你如何挽回?你如何挽回!你真的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你會嗎!說啊!你會嗎!”
顧濯愣愣看着他,沒說話。
“你告訴我啊!你說,你下輩子會放棄你的蒼生大義,選擇保護你的家人。”
“我……”顧濯說不出話。
“說啊——”
顧憐心口猛地一痛,他一口氣堵在喉嚨間,猛地咳了一聲,他吃痛捂住心口。
“顧憐!”青鹽見狀急忙跑到他身側,扶住他搖晃的身子,滿眼擔憂。
好不容易順過這口氣,顧憐抓着胸前的衣服,強壓心中劇烈悲恸,頂着吹了幾世的哀鳴的風,勉強支起身子看顧濯,滿眼不甘。
“我只是想讓你們都活着,這一世、來世,我都只有這一個願望。”顧憐用近乎祈求的語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