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拜了天地,合卺禮畢,青鹽被送進空無一人的房間。
許久沒聽到響動,青鹽心上懸着的大石頭漸漸松下來。
她深吸了口氣,清新的花果香,沁人心脾。仔細聞,還能聞到其中夾雜的絲絲墨香味。
從方才進顧府的門,一路上總能聞到股股花香,看來羅觀雲喜愛的是清新淡雅的自然香氣。既如此,那些華麗招搖的首飾和衣裳,還是先乖乖藏好吧。
青鹽正在心裏悄悄嘀咕着,就聽到院子裏有奴仆匆匆走過的聲響,她們的步子顯得有些漫無目的,總是隔段時間就來走一趟。
青鹽心下了然,這是顧家安排在這看着她的。
今天算是顧家的大日子,來往賓客衆多,若是今天讓青鹽鬧出什麽笑話來,顧家的臉面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們信不過青鹽,在這放幾雙眼睛看着她。
原本想要偷偷喝兩口酒的念頭頓時消散,她當即調了調坐姿,端正坐在床上,連蓋頭都不敢動。
青鹽不知道周遭有多少雙眼睛正盯着她,此刻的一舉一動,說不定都會成為日後受罰的罪名。
想到這,她沉了心,安安穩穩坐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多了一道腳步聲,那人急匆匆趕來,步子有些虛浮不穩,但卻準确地在門口驟然頓住了腳步。
那人扶着門框,遲遲沒開門。
青鹽屏息凝神,仔細聽着,方才好不容易才松下的那口氣又重新提起來。過了很久,她才聽到門緩緩打開,那人進了門。
那人從青鹽身前掠過,帶起一陣輕風,風裏的絲絲酒氣順着紅蓋頭的縫隙鑽進了青鹽鼻子裏。
緊接着,青鹽眼前的光逐漸變得明亮,蓋頭被挑開,她緩緩擡眸,對上了顧憐有些朦胧的眼睛。
顧憐的喉結比他的眼神還慌亂,它上下滾動,帶着明顯的不安。
今晚顧憐喝了很多酒,來灌他的人其實不多,大多數都是顧憐主動去灌別人。
方才那幾個在顧憐和青鹽拜天地的時候多嘴的那幾個人,顧憐一個一個都将他們喝得四仰八叉才算完。
顧濯和顧烑也是第一次見到新郎官抓着來賀喜的賓客喝個不停的,顧憐喝得又急又兇,喝倒一個就趕忙去灌下一個。
像是殺紅了眼一樣,将那幾個嚼舌根的喝得昏天黑地,他才當即放了杯子去找青鹽。
顧憐很少喝醉,但方才那一通着實喝得他有點發暈。
見他這副模樣,青鹽不知從哪生出一股要打破僵局的責任感,她微微一笑,盡顯妩媚之态。
“公子……”
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出了錯。
話一出口,顧憐和青鹽雙雙愣在原地,青鹽臉燒得火紅,急忙收起準備搭在顧憐身上的手,磕磕絆絆改口。
“夫……夫君……”
顧憐沒吭聲。
青鹽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也不敢一直盯着他看,急忙別開了眼。
顧憐默不作聲坐到青鹽身邊,雙手在寬大的袖子裏摸了半天。随後,他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放在青鹽身前。
翻手攤開,竟然是一塊玉露團。
“餓了嗎?”顧憐的嗓音中,有帶着酒勁兒的青澀和勇敢,矛盾地交織在一起。
青鹽低頭看着那塊乖乖躺在他手心裏的玉露團,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她真的餓了,除了早上出門之前香塵趁亂給她塞了兩口桂花糕,她這一天再沒吃過任何東西。
她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且不說是玉露團,就算是窩窩頭,她現在都能大快朵頤。
青鹽從顧憐手中接過那枚玉露團,送到嘴邊,就在馬上要咬下去的時候,她停住了動作。
一個詭異的聲音從她腦子裏冒出來——如果顧憐在其中下了什麽東西怎麽辦?
青鹽悄悄看了看顧憐的神情,只見他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詭異,太詭異了。
且不說青鹽到現在都想不通顧憐為什麽會頂着這麽多流言蜚語,娶自己為妻。如今,顧憐對她這樣細致體貼,更像是讓她放松警惕的小動作。
若說這背後毫無算計,青鹽斷然是不信的。她想知道顧憐究竟是對自己有幾分心意,還是純粹的利用。
青鹽咬住雨露團一角,雙手搭上顧憐肩膀,姿态慵懶地向他猛地湊近了幾分。
僅僅一瞬間,顧憐從脖子到耳尖,倏地變成桃粉色。面對青鹽驟然放大的臉,顧憐一時間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裏放。
看着青鹽的眼睛也不是,看着她朱唇中的小小一塊玉露團也不是。
他屏住呼吸,甚至忘記了心跳。
她什麽意思!她要喂我吃?!喂我!!
顧憐心裏的煙火驟然炸開,在心上燒出密密麻麻的洞。
眼看着青鹽想要将這唯一一塊玉露團與自己分享,顧憐心裏雖是感動得要命,但看着青鹽那雙澄澈的眼睛,卻是一動沒動。
青鹽不死心,又向他貼近了點,幾乎半個身子都倚在他身上。
顧憐急忙往後仰了仰,錯開了她靠近的嘴,他想把整個玉露團都留給青鹽。
這一躲,青鹽心裏涼了半截,她瞪大了眼睛看顧憐。
她想不通。
自己這樣投懷送抱,顧憐唯一做的竟然是向後退,而且還越躲越遠。顧憐此舉無異于向青鹽表明,自己既不願與她親熱,也不願意咬上一口這團子。
有問題。
有大問題。
青鹽不只是對這玉露團起了疑心,更是對顧憐與自己成親的目的起了疑。
青鹽緩緩從顧憐身上支起身子,又重新坐得端正。她扭過頭去,暗暗将雨露團收進袖子裏,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
她轉念一想,既然自己并沒對顧憐傾注過真心,那得不到回應便也算是理所應當。成親之前,青鹽對他空有怨恨。
成親之後,兩人之間徒有虛名,互相利用。
這麽一看,倒也算門當戶對。
顧憐不知道青鹽心中的猜疑,只顧着在心裏炸開一簇簇煙火,那火星飛到青鹽心裏,燒出一地密密麻麻的心眼子。
而顧憐呢,只一心盯着青鹽的眼睛看。
今天的青鹽的确很美,大紅色将她襯得渾身上下只有大開大合的華貴驚豔,絲毫沒有沾染俗塵的氣息。
尤其是發間的那朵茉莉花,将她骨子裏的幾分清冷,襯得剛剛好。
顧憐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多活了那一天。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将青鹽的性命交到任何一個人手上。顧憐暗暗下了決心,既然青鹽這一世選擇了他,那他定然不會再讓青鹽重蹈覆轍。
眼看青鹽拘謹坐在面前,顧憐體貼道:“我知道姑娘嫁給我,只是事态緊急,迫不得已。在姑娘同意之前,顧某不會越界。”
嗯?
什麽意思!
他是想新婚之夜分房睡嗎?
青鹽腦子裏嗡地一聲,顧憐這铿锵有力的一句話将青鹽方才的那些思緒和算計驟然夷為平地。
如果讓別人知道,新婚之夜,顧憐和青鹽并沒有夫妻之實,往後的日子青鹽要怎麽過?
顧憐娶她過門都不願意碰她,無非就是嫌她身上滿是風塵味,配不上顧家。
青鹽閉上眼睛覺得似乎這些風言風語已經就在耳邊。
她當即拉着顧憐的胳膊,臉上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像是下雨天被淋濕的小貓,祈求好心人能夠賞口飯吃的模樣。
不僅如此,青鹽還在眼睛裏擠出些淚花來,她擡眸望着顧憐。
“你要走了嗎?”她眼淚汪汪問道。
“不走!”顧憐原本就沒打算走,只是話沒說完轉頭看到青鹽滿眼可憐,一副祈求的姿态,他當即厲聲答道,“不走,當然不走。”
顧憐冷靜下來,從櫃子裏拿出一床棉被,他将房間裏的椅子拼在一起。顧憐身形修長,椅子拼在一塊也只能支撐他勉勉強強縮成一團。
蕭索的風不客氣地從門窗空隙中闖入,入夜之後,天氣變得更冷了些。
顧憐将棉被披在身上,回過頭給青鹽露出個安心的笑容,那笑容裏有沉靜多年的風雪,還有絲絲縷縷的陽光。
可青鹽笑不出來。
她擰在一起的眉毛只寫着一個大字——愁。
眼下,顧憐願不願意和她圓房已經不是青鹽最擔心的事情了,明天一早,她就要面對顧府上下所有審視的目光。
青鹽将方才挑開的紅蓋頭抓在手裏。
為什麽不能每天都帶着紅蓋頭啊!這樣就能不看旁人眼色了。
“顧老爺和老夫人……”青鹽猶豫着開口問道,“喜歡什麽樣的兒媳?”
“嗯……”這問題倒是難到了顧憐。
過去的十二世,顧家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活到娶妻的,更別提顧中明和羅觀雲喜歡什麽樣的兒媳了。
他想了想母親平時催顧濯成親時說的話,選了提及次數最多的幾個詞:“大概是空谷幽蘭、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吧。”
空谷幽蘭。
溫文爾雅。
知書達理。
這十二個字,青鹽竟然沒有一個能扯上關系的。
青鹽不死心,又問顧憐:“他們平時喜不喜歡聽個曲兒,賞個舞?再不濟……喜歡喝酒嗎?”
顧憐認真想了想,然後果斷搖了搖頭。
青鹽重重嘆了口氣,要在顧家站穩腳跟,看起來不比登天難多少。
“你別擔心,我父母都是頂好的人,他們不會刁難你的。”顧憐倒是沒心沒肺,經歷了數次生死,他只是看着身邊人都好好活在世上,就已經是感恩戴德。那些家長裏短明争暗鬥,在他眼裏都算不得什麽。
顧憐看來,生死之外,別無大事。
“我會幫你。”顧憐輕輕說了一句,随即又看着青鹽笑起來。
這沒心沒肺的笑容有神奇的魔力,青鹽原本始終揪着的心逐漸放松下來。
能怎麽辦,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明日只能見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