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不出所料,顧烑臉上的哀怨一掃而空,他眼睛閃起亮光。提起他那還沒過門的弟媳,顧烑瞬間起了興致,頓時将方才受得氣抛在腦後。他洋洋得意,揚着下巴回答顧濯:“見着了!”
“如何?”
“美,真的美。”
“除了樣貌呢?”
對于“美”這件事,顧濯心裏早有答案。青鹽能成為長安城第一花魁,又能如此讓顧憐魂牽夢萦,想來定然長得不差。
顧濯關心的不是這個。
顧濯想知道青鹽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能将他顧府攪得如此天翻地覆。顧濯相信,除了相貌身段,青鹽必定有過人的手段。
這過人之處是好是壞,日後對顧府來說究竟是日有神助還是墜落神壇,這,才是顧濯始終憂慮的事情。
“嗯……”顧烑沉下眸子想了想,又看了看顧濯的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顧濯心下了然,将顧烑往外扯了幾步,與顧憐的房間拉開些距離。
顧濯回頭看了看顧憐的房門,壓低了聲音:“但說無妨,若是有什麽不妥,你我心裏也要有個數。倘若日後青鹽真的打算對顧憐不利,我們也好及時照應。”
看顧濯一副鐵骨铮铮如臨大敵的模樣,顧烑急忙擺了擺手:“不不不,不止于此。我瞧着雖是比旁的女子聰明伶俐點,但也僅此而已。”
“聰明伶俐……”
的确,青鹽的聰明伶俐,玲珑手段,顧家上下有目共睹。與薛正田出游,借助薛家勾搭陳家,而後又将陳家的怒火轉移到顧家身上。
雖是不知道青鹽這樣做的理由,但站在顧家的角度來看,青鹽這份聰明并沒用對地方。
顧烑又将花魁比賽當日,青鹽的一舉一動都如實對顧濯說了一遍。從給柳靈均上藥,一直到最後當着陳金粟的面逃跑,甚至中間那只戳在方歸梁臉上的毛筆,他都沒落下。
顧濯聽得眉頭緊皺。
“大意不得。”顧濯聽完,沉聲說了一句。
“嗯。”顧烑對着一臉嚴肅的顧濯,只有順應的份兒。
兩人正說着話,門聲一響,顧憐一身紅衣,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
“戴這個吧……不行不行,這個顯得太張揚了!換一個,換一個……”青鹽雙手抱着裙子,幾乎要将頭都埋進她那裝滿了首飾的抽屜裏去。
“姑娘,要不戴這只,香塵覺得姑娘戴這個最漂亮。”說着,将平日裏青鹽最常戴的那只步搖插進她發間。
青鹽對着鏡子,左瞧瞧,右看看。
“好看是好看……但顯得太富貴了,這樣嫁過去,讓顧老夫人如何想我?”青鹽說着,将步搖從頭上卸下又扔進抽屜裏。
“那這個呢?”
“不行,太豔了。”
“這個呢?”
“不行,流蘇太長。”
“這個?”
“這個看着就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香塵插腰站在青鹽身後,累得胸口劇烈起伏,她從來沒覺得青鹽的發飾這麽難選過。
這邊兩人還在鏡子前手忙腳亂,另一邊,張福娘已經在門口催個不停了。收了千兩黃金的張福娘今日顯得格外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容光煥發。
青鹽雖是忙着捯饬自己,沒時間仔細端詳張福娘的眼神,但她不難猜到,若是此刻對上她的目光,裏頭冒着的定然是比那千兩黃金還要耀眼的光彩。
“哎呦,你們還在這磨蹭什麽呢?顧公子已經出發往宴春樓來了,快要來不及了!”
坊間都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收了這麽多錢的張福娘,如今幹脆已經拿自己當作半個顧家人了。
看着攤了一桌子的珠寶首飾,青鹽重重嘆了口氣,她轉眼看見手邊茉莉開得正好,又想着第一次見顧憐的時候頭上就別了朵茉莉花。想了想,她伸手折了一朵,戴在發間。
婚服濃重紅色的襯托下,青鹽發間的那朵茉莉倒顯得分外清爽。
在張福娘一次又一次的催促聲中,青鹽身上鳳冠霞帔已然穿戴齊全。她站在房門前,回過頭環視一周。
她的目光輕輕拂過每一個物件,重新看了看這個她生活了很多年、也讓她重獲新生的地方。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依舊是熟悉的厚重脂粉味。
香塵靜靜看着她,想着或許青鹽是舍不得這地方,也跟着傷感起來。回顧她陪着青鹽走來的這一路,心中感慨良多。
香塵以前看過旁的女子嫁人,總是要在出門的時候落幾滴淚的,想到這,她趕忙将手帕捏在手中,随時準備好走上前去給青鹽擦淚。
“一會兒記得找人把我的首飾收拾好,送到府上去。”
“嗯……嗯?”
怎麽和我想的不一樣?她不是該哭嗎?
香塵心裏暗暗想着,默默将手帕收了起來。看來青鹽真正舍不得的,還是自己那點閃亮亮的寶貝。
青鹽一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哭成淚人的許榴花。她一把抱住青鹽,涕淚橫流。
香塵急忙将自己方才收起的手帕又掏出來,眼疾手快墊在許榴花臉下,生怕她的淚水和鼻涕蹭在青鹽的婚服上。
許榴花趴在青鹽身上哭了一會兒,還沒斷斷續續說完整段話,就被張福娘拎着衣服從青鹽身上扯開。
看着淚流滿面的許榴花,在自己的視線裏不斷變遠,青鹽笑起來,眼中不知何時也噙了淚。
還沒等她來得及将那有些澎湃的淚水收回去,柳靈均突然出現在她身前,給她來了個措手不及,眼淚随着她慌亂的動作奪眶而出。
“哎!哭什麽。”柳靈均臉上還挂着面紗,因為害怕牽動傷口,說起話來有些含糊不清,聽起來支支吾吾的。
不過,那幾道傷口倒是并不妨礙她話一出口就對青鹽滿是嫌棄。
“我這是喜極而泣,你懂什麽。”青鹽一邊回嘴,一邊偷偷用袖子抹眼淚。
柳靈均從鼻子傳來一聲冷哼,顯然是不信的。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兩人相顧無言。她們倆早就習慣了見面便是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架勢,眼下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讓她們有些無所适從。
“那個……”柳靈均先開了嗓,她頓了頓,從身後掏出一樣東西來。
香塵低頭去看,當即擋在青鹽身前,她驚慌失措看着柳靈均,大聲呵斥道:“你想幹什麽!”
青鹽不明所以,跟着低頭去看,只見柳靈均纖纖玉指正托着一把匕首。
柳靈均沒将香塵的杯弓蛇影看在眼裏,她錯開香塵,對上青鹽雙眸,眼中流露的,是難得的真誠。
“若是日後受了委屈,破釜沉舟,不妨一試。”說完這話,柳靈均突然覺得自己顯得有點像積德行善的大善人,忙不疊又補了一句,“留着自戕也行,随便你。”
“你怎麽說話呢!”香塵氣不過,站直了身子怒視柳靈均。
青鹽笑起來,好看的卧蠶托着一雙明亮雙眸,她利落從柳靈均手上接過匕首,在她面前揚了揚:“謝了!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承蒙您厚愛。”柳靈均裝模作樣行了個禮,轉頭看向逐漸變得擁堵而熱鬧的街道,她收了笑容,淡淡說了句,“快去吧。”
“嗯。”
宴春樓門口,張福娘将手中紅蓋頭小心蒙在青鹽頭上,青鹽眼前頓時只剩一片泛着亮光的紅。
她有些怕,抓着香塵的手更緊了些。
“顧公子,青鹽,日後就拜托您了。”張福娘跪在地上,給她的恩客規規矩矩磕了頭。
顧憐沒吭聲,直到顧烑用手肘拼命捅他,他才悻悻從青鹽身上移開眼,急忙去扶張福娘。
青鹽站在那裏,像是瞬間被剝奪了所有感官,她只能聽到外面吵吵鬧鬧。外面越是吵鬧,她的心越是跳得歡實。
眼前的光亮被遮去大半,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不遠處響起。
“姑娘,可以扯着我的衣袖。”
顧憐将胳膊橫在青鹽身前,青鹽低頭看了看,抓着香塵沒松手。
顧憐腳下步子輕移,不動聲色俯下身,在青鹽耳邊又說了句:“外邊很多人看着,姑娘,配合一下。”
青鹽知道,自己此行肯定要遭受些白眼和非議。顧家德高望重,她出身低微又是風月女子,在外人看來,顧家不待見青鹽也是應該的。
若是還未過門就讓青鹽在顧家不受待見的消息傳出去,日後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等着戳青鹽的脊梁骨。
顧憐是故意在衆人面前與青鹽舉止親昵,既是一路護青鹽周全,也是想讓外人看着,日後憑借顧憐的身份和面子,讓青鹽在顧家的日子好過些。
當然了,還有顧憐的私心。
青鹽緩緩松了香塵的手,搭上顧憐衣袖。感受到青鹽因為緊張而不住顫抖,顧憐放慢了腳步,和青鹽小心翼翼保持着固定的距離。
無論是過門檻還是上轎子,顧憐都在青鹽耳邊竊竊私語,絮絮叨叨個不停。要麽是叫她小心點,要麽是怕她磕了碰了,就連青鹽腳邊有個芝麻大的石子兒,顧憐都要貼心地在她耳邊說一句。
“小心!”
顧烑看在眼裏,暗暗搖了搖頭,心裏想着:娶親這段路,顧憐快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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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羅帳,錦屏鴛鴦。
顧中明和羅觀雲坐在主座,看着顧憐和青鹽一步一步向他們走來。
“慢點,不急。”顧憐嘴上說着,手上不動聲色地幫青鹽提裙擺。
青鹽将後背挺得筆直,生怕在顧中明和羅觀雲面前落下什麽沒有分寸、不知禮節的罪名。
她規規矩矩地擡腿,又小心翼翼放下,就這樣,兩個人一路扶持,邁過火盆,跨過馬鞍。
青鹽後背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衣服和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她從未覺得走幾步路能耗費自己這樣多的力氣,這比讓她練舞還要辛苦一大截。
顧憐能感受到她動作間的拘謹和緊張,他離青鹽近了半步,将她身上的力氣承過大半來。
青鹽哪裏敢放松,若是今天的一舉一動讓顧家人覺得青鹽身上仍有風塵味,日後更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兩人就這樣,各自暗戳戳地使勁兒。
好不容易挨到了顧中明和羅觀雲面前,看青鹽站穩了,顧憐這才悄悄松了手。
剛一站定,顧憐耳邊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即便周遭賓客離得很遠,顧憐也不難聽到從他們口中傳來的指指點點。
青鹽的名字,他聽得清清楚楚。具體說的什麽,他聽不真切。
顧憐不敢有什麽大動作,他偏了偏頭,讓青鹽始終籠罩在自己的餘光裏,他時時刻刻留意她的小動作,怕她将那些嚼舌根的話聽進心裏去。
顧憐想多了。
青鹽滿腦子都是給自己打氣的聲音,哪裏聽得到紅蓋頭外面有什麽動靜。
一拜天地——
「規矩點規矩點,動作不能太大,不然蓋頭掉下來我怎麽辦啊!!」
二拜高堂——
「我要尊敬,尊敬!帶着虔誠的心,不能讓顧家覺得我有半點輕佻!」
夫妻對拜——
「摸不透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