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尤似故人歸

一時開席,宸帝向來寬厚仁和,衆人也不怎麽拘謹,一時間觥籌交錯。

天色漸晚,掌燈的宮女們身着彩衣,魚貫而入,點上了琉璃宮燈。殿內霎時亮如白晝。一隊容貌姣好,身段玲珑的舞姬也踏着回旋的舞步進入殿內。

銀屑似的的燈光下,慕容錦繡下巴微微揚起,星眸點點,容顏清冷精致。沒察覺劉琰正定眼瞧着她。

睿親王的座位,是挨着劉琰的。他是宸帝唯一的同胞幼弟,宸帝十分愛護他,雖得了封號和封地,卻恩準他可以常駐瑜原。

這位睿親王只比劉琰一歲,因仗着太後和宸帝恩寵,性情極為驕縱。又十分不走尋常路,既不善文也不修武道。只喜歡聲色娛樂鬥雞鬥狗之類的民間玩藝。

從小玩到大,臨了還添一個愛沾花惹草的習性。一個不小心,還跑去民間尋個溫香軟玉。禦史看他快把皇家臉面踩腳底了,只能上奏本參他,但是毫無收效,宸帝也是很頭疼。

因睿親王與劉琰幾兄弟年齡相仿,便時常在一塊喝酒探讨,一衆人中,尤屬與劉琰關系最要好。

見劉琰神情專注,睿親王好奇地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由贊道:“老九的眼光果然不錯!這次的榜眼,生的鐘靈毓秀,竟似玉雕出來的人一般。”

轉頭看了眼宸帝,發覺這父子倆的神情出奇一致。又嘻嘻笑道:“皇兄也在不住的看他呢。”

劉琰聽出來他語氣中有調笑之意,仰頭飲盡一杯酒,笑道:“小皇叔不久前剛被父皇打了一頓板子,傷口可都好利索了?”??睿親王劉珩嘆道:“都怪那個申海清,不肯把他女兒嫁我也就算了,還讓他的禦史門生奏我強搶民女。”

一邊說得牙癢癢,一邊伸手來拉劉琰道:“你不知道,那個荷花姑娘生的那叫一個美豔。她的娘看到白花花的銀子,不知多歡喜。再說憑你皇叔我的人品相貌,荷花一介平民能伺候我便是造化了,我犯得上去搶?”??劉琰是今天才知道他挨打的各種曲折。不禁側目而視,點頭道:“小皇叔你的确一表人才,只是……”??“只是什麽?”??“只是你搶的不是荷花的娘,荷花娘歡喜,荷花不歡喜,所以那頓板子挨得不冤。”??劉珩大怒,剛要反駁,只聽宸帝笑道:“今日及第登科盛宴,只看歌舞未免俗了些,三位新科士子可不要拘謹。”??沉吟片刻,又道:“詩詞歌賦想必難不倒你們,今晚不妨輕松一些,朕出個對子各位對對罷。”??劉珩一拍大腿驚道:“壞了,這我可不會。”??惹得衆人忍俊不禁。??宸帝一向對這個寶貝弟弟也毫無辦法,朗聲笑道:“你不會也沒人逼你,朕今天只看三位新科。”

溫和卻深沉的目光掃視一圈,道:“十口心思,思天思國地思君親。”??錦繡眼眸一轉,明白了這是個拆字對。??狀元蘇清安心急了一些,搶在衆人前頭,應聲道:“三水為清,清河清海清太平。”??這是贊許明君在世,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衆人紛紛叫好,宸帝也點頭贊許。??劉珩卻不太應景,低聲道:“這個狀元郎拍馬屁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不愧是尚書郎那個老狐貍的兒子。”??劉琰等着錦繡的對聯,只笑不語。

見錦繡沒動,探花申之源先一步舉杯,姿态潇灑道:“只言相識,識時識務識俊傑。”

衆人不說話,只等宸帝贊賞。宸帝笑道:“這個對得很是應景。”

再轉頭看向慕容錦繡,眼中有鼓勵之意。

錦繡擡頭,聲音十分清朗,直視着宸帝道:“一草添慕,慕名慕士慕風流。”

宸帝喜道:“好個名士風流,自古賢君皆願網羅盡天下人才。眼下朕有這一堂名士盡風流。榜眼深得我心。”

探花申之源的意思與慕容錦繡如出一轍,但宸帝偏偏喜愛慕容錦繡。宴席上都是聰明人,哪有不湊趣的,都舉杯慶賀稱贊,一時熱鬧非常。

睿親王啥都沒聽進去,唯獨風流二字直戳他心窩。暗自贊許道:“沒想到這慕容錦才真是風流人物。”?劉琰突然開口,低沉悅耳的聲音仿佛名家樂器:“父皇,兒臣也有一聯。”

說完笑着看向慕容錦繡,道:“一草從心,慕風慕月慕錦繡。”

他将錦繡的名字嵌入對聯中,又有風月二字,輕浮之意頓出,顯得與宴會風格不和。

錦繡垂下頭,看不清表情。宸帝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面上卻微露不悅之色,三王爺劉祁已重重哼了一聲。

劉琰卻神色不變,笑道:“父皇剛才說榜眼對得好,自然是要賞些好東西了,兒臣得先恭賀他一番。”

宸帝又換上笑意道:“老九說得是,慕容錦,你想朕賜你些什麽?”

聽到有賞,錦繡微微一笑,烏漆漆的眸子在燈光下粼粼的閃爍:“皇上當真?”

宸帝一時被他這種天真的神态逗樂,溫言道:“君無戲言。”

錦繡道:“臣自幼家貧,不遠千裏攜親眷進京趕考。幸得高中,可在瑜原卻無立錐之地,若皇上要賞賜,就賜我一所宅子吧!”

宸帝怔住了。

舉座皆驚,這少年也太淺薄無知了。

這位榜眼,才新科及第,不說視金錢如糞土,起碼也該有些文人的清高和傲骨。

皇帝說要賞賜,他卻落地要錢,張口就要宅子,真真是令讀書人蒙羞。?像是先前說的名士風流都是屁話一般。

蘇清安的眼神已經藏不住蔑視,申之源眼裏流出憂慮的神色。

劉琰卻笑得有些狡詐有些賞識。

靜默中,錦繡竟然又琅琅道:“臣謝陛下恩典!”??像是怕宸帝不答應,敲轉釘腳的催促着應允。??申之源輕輕嘆了口氣,只怕這榜眼的仕途從此斷送,不由替他可惜。??宸帝略一思襯,眼中一片了然,慈和地笑着,揮手道:“這件事情,元喜你就挑個時間替他辦了吧。”??錦繡大喜,在心底歡呼着:七惜,我們有家了。

宸帝頗為感慨地看了她一眼,轉頭招呼衆人舉杯。??宴席重新熱鬧起來。??劉珩此刻也百感交集,輕聲道:“老九,皇兄這般高興,大抵是這小子的言行舉止很像一個人。”??劉琰一向覺得錦繡不同于尋常人家的女兒,只是苦于多年來一直查找不到關于她的身世的信息。

聽到劉珩說這話,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問道:“像誰?”??劉珩嘿嘿一笑,一仰頭飲盡杯中酒。聲音裏有幾分洞悉世情的苦澀,他說:“你十七皇叔雖不成器,卻也不傻,否則也早跟其他親王一樣,去燕北戍邊,一輩子回不了瑜原了。”

劉琰聽出他話裏有音,輕咳一聲道:“皇叔你喝醉了。”??劉珩臉上是少有的沉靜:“是啊,我原說的就是醉話。”

又湊到他耳邊,聲音直透心底最深處:“這慕容錦啊,像足了你。”??劉琰微笑道:“我市儈麽?”??劉珩自斟自飲道:“市儈是假,示弱是真,這麽一番知進退。你瞧瞧這座上人,誰會把他放在眼裏,刺在心上?”

說着又好似想起什麽,笑容裏有說不出的譏诮:“老九,你父皇仁厚,不怕用人,卻只怕用沒有弱點的人。你要是連這個都看不出,我明兒就去娶了瑜原的東施女……”

劉琰看着杯中玉白的桃花釀,不再言語。心想睿親王肯定沒有說真話,這慕容錦繡如此深得父皇的心,怕是像的不是他。

要宅子的用意亦不止是示弱,父皇眼神古怪,想必另有蹊跷。

想起六年前她在風雪夜敲響他的房門,一個弱質女流,不懼不怕,不卑不亢地跟自己談條件。

還能在他的暗網中,将身世藏得密不透風。不由得生出一種強烈的好奇感。

輕啜一口手中的酒釀,感受到醇厚馨香的酒液充滿口腔,滑下咽喉想道:慕容錦繡這個人……如果把她的面具一層層都撕開,一定有趣得很。

正暗自琢磨,只聽劉珩在耳邊問道:“老九,你累不累?”

劉琰擡頭與他輕輕碰杯,笑道:“皇叔都不累,我怎麽會累。”

睿親王憨憨一笑,搖頭:“我怎會累呢,我只需癱平了使勁糟踐自己就完了。你呢,又要韬光養晦讓人捉不住把柄,又要時不時露點兒鋒芒讓人芒刺在背,沒見你三哥那張小白臉都被你憋青了嗎?你不累誰累?”

劉琰又喝了一杯酒,低頭把玩着酒杯道:“我是累,卻沒有皇叔苦。當初你……”

頓了一下,話鋒一轉道:“申景仙,多好的名字,像一朵花一樣,香滿京都。只可惜申家卻看不到十七皇叔的好,三哥似乎有意與申家結親,申景仙大概要嫁給三哥當側妃了。”

睿親王放下酒杯,凝視着他這唯一肯與他說真心話的皇侄。

良久,兩人的眼神一轉,相視一笑。

睿親王喃喃道:“确實喝多了,喝多了話也多,不過這麽一聊,倒舒服很多。老九,你說得對,我們倆原就不同,你打小就是想要什麽必須要到手的……”

劉琰淡淡一笑,斟滿酒敬劉珩,眼裏看的卻是錦繡。他笑:“也就跟小皇叔,才能說說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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