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且不說顧烑沒反應過來,就連新娘子本人——青鹽,也覺得方才發生的一切不太真實。
身邊的事物變得模糊起來,青鹽只覺得血液上湧,耳朵什麽都聽不見。任由她如何深呼吸,都沒有辦法撫平躁動的心跳。窗外的喧鬧和樂聲離她越來越遠,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作響。
青鹽坐在桌前,仰頭喝了杯酒。
嫁給顧家,這一步是對是錯,她全然不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去哪裏。
青鹽不是沒看到門外陳金粟始終緊盯着不放的目光,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帶着不甘和怨恨,在她身上狠狠剜了一刀又一刀。
那個時刻,青鹽如果不收下顧憐的聘書,就會當場失去唯一一次可以得到庇護的機會,失去能夠依靠的顧家。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那樣做了,陳金粟會不會當場将千兩黃金甩在張福娘面前,然後将青鹽從宴春樓擄走。
青鹽只知道,憑借陳金粟的性子,他一定不會白白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想到這裏,青鹽将手中那兩封紅色的冊子抓得更緊,心裏陡然萌生出些劫後餘生的喜悅來。
只有一瞬。
當她低頭看見被燭光映出漂亮光澤的聘書,方才騰起的那點慶幸就全被擊碎了。
又是成親。
又是一個男人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一定會娶她。
而這個承諾了要娶她的,還是她怨了半輩子的人。
青鹽眉頭越聚越深,将眉心擠出一個“川”字來。這樣的甜言蜜語和信誓旦旦,青鹽再也不會相信了。
她不知道未來即将面對的是什麽,不知道顧家的人會如何待她,不知道顧家的奴仆是否會因為瞧不起她而給她臉色看,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旁人對顧家的指指點點。
不知道顧憐會不會和陳金粟一樣,将她當作上位的墊腳石。
甚至,連明天早上顧憐會不會真的來宴春樓,她都不知道。
青鹽癱在椅子上,猛然發覺自己的生命像是有一道巨大的缺口,迄今為止,都找不到填平的方法。
她焦躁極了。
青鹽一夜沒睡,眼巴巴看着天際線逐漸從濃重的黑泛出清透的白。
今天很冷,太陽雖是高高懸在天上,卻并沒有起什麽作用。風也凍得鑽進房間避寒,枯枝落葉零零散散落在地上。
香塵一進門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發呆的青鹽,眼看着她身上仍是昨晚那套衣服,就知道她定是在這坐了一宿。
香塵不知道青鹽心中這麽多彎彎繞繞,但從青鹽泛紅的眼睛也不難看出,嫁到顧家,她心中仍舊是怕的。
香塵走到青鹽身後,輕輕将手搭在青鹽肩上。即便香塵動作溫柔輕盈,青鹽還是被吓了一跳。
青鹽猛地從落寞的思緒中抽出神來,窗外的天光照亮了她的眸子。
“姑娘,今兒是你的大日子,可不能再渾渾噩噩的了。”香塵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攏青鹽的頭發。
青鹽自顧自站起身,走到酒桌旁。
看青鹽這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香塵閉着眼睛都知道青鹽想幹什麽。她大跨步沖到青鹽身邊,一把奪過剛倒滿的酒杯。
“姑娘!你今兒是成——親——,還喝啊!”香塵看青鹽的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
誰家的姑娘出嫁之前,先灌自己兩杯的?
“我口渴。”青鹽有理有據,伸手就去奪杯子。
“姑娘。”香塵将酒杯背在身後,認認真真看着青鹽,“我聽聞顧家家教嚴苛,凡是在顧家做事的,無論高低貴賤,都多少讀過書、認得字。尤其是顧中明,聽說是一板一眼脾氣暴躁的老頭子。姑娘……姑娘今日可要小心行事,萬萬不可落人話柄。”
青鹽知道香塵那短暫的停頓,省去了什麽。
如果是買下花魁作為家妓,會受到旁人豔羨。但是迎娶花魁,就變得不一樣了。
在世人看來,青樓女子只是增長臉面、尋歡作樂的物件。他們指望能從這些女子身上得到快樂,卻從未有人正兒八經地将這樣的女人娶回家去。
“名分”二字,對她們而言,就像猴子撈月,總是能扯上關系,卻永遠都相隔萬裏。
這麽多年來,人人墨守成規,沒有哪個公子是真的娶了青樓女子為妻的。
而且還是正妻。
青鹽就算在平康坊再赫赫有名、人盡皆知,在顧家眼中終究還是賤籍。
在香塵看來,若是她們想要在顧家過上舒服日子,那便要處處看人眼色,不能鬧出一點差錯。
青鹽對着酒壺多看了兩眼,想了想,雖是喝不醉,倒也确實沒聽說過哪個新娘子是滿身酒氣結婚的。
她将酒壺放回桌子上,暗暗下了決心。
不就是賢良淑德的好兒媳嗎?
我會演!
她利落轉身端坐鏡前,看着鏡中自己的臉龐,堅定道:“上妝。”
–
此時此刻的顧家,也不是什麽好景象。
紅綢緞雖是高高挂起,府內卻安靜得要命,沒有一點要成親的喜慶意思。
來往賓客嘴上說着“恭喜恭喜”,臉上的笑容倒是比哭還難看。就連平日裏總是笑呵呵的牽馬小厮,都不敢在今天露出半點笑模樣。
昨晚,顧憐要迎娶青鹽的消息傳回來時,顧府上下就像是被驚天大雷劈中了一樣。
人人目瞪口呆。
顧中明看着跪在身前的顧憐,張着嘴,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他這三兒子平時是孤僻了點,冷淡了點,性格古怪了點。可即便是讓他想破腦袋他也想不到,顧憐第一次主動開口和自己交談,就是要迎娶青樓女子。
做妾還不行,還得是正妻。
倒也算得上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顧憐的母親羅觀雲,在顧中明揚起戒尺打在顧憐身上之前,先他一步将顧憐拉出門外。
她坐在顧憐房間裏,和他聊了一夜的天。
得知顧憐花了一千兩黃金從宴春樓買回一個女子,顧中明緩了半宿的氣,才将自己邁進鬼門關的半只腳退了出來。
如今擺在顧中明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麽将顧憐鎖在家裏,無論如何保全顧家臉面,堅決不娶青樓女子。
要麽讓顧憐和青鹽完婚,保全顧家名聲,言而有信。
顧中明将顧濯和顧烑叫到書房,三個人想了一夜,想得顧中明的頭發都更白了點。
最終,選了名聲。
事已至此,除了讓顧憐風風光光迎娶青鹽,別無他法。至少将青鹽留在顧府上,顧中明還有改造這個兒媳的機會。
得了顧中明的指令,顧家連夜挂起紅綢子,籌備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
羅觀雲并沒指責顧憐,從頭到尾沒有對顧憐說一句重話。她坐在顧憐面前,看他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臉上漸漸展開笑顏。
“都是要成親的人了,怎麽還是這樣沒精神。”羅觀雲用手指戳了戳顧憐的額頭,像是教訓小孩子。
聽母親這樣說,顧憐挺直了身子,他試了幾次,還是沒辦法在臉上挂出笑容。
看他這副模樣,羅觀雲笑意更深。
“你當真想娶那姑娘?”
“當真。”顧憐篤定點頭。
聽顧憐這樣說,羅觀雲反倒松了口氣。
她寧願顧憐是真心實意不論出身要娶一個青樓女子,也不願他是想要為自己博什麽噱頭,或是借此打壓陳家。
羅觀雲和顧憐聊了一夜,為他分析利弊,為他謀劃日後到了朝堂上該如何解釋自己此番一意孤行,還順便打聽了未來的兒媳長什麽模樣。
若說顧憐早就已經為自己規劃好了所有退路,想好了未來要如何拉着青鹽滅了陳家,那是假的。
他早就沒信心了。
重生十二次,這是他第一次娶到青鹽。
要不是當初懷疑青鹽也是重生之人,現在他早就是一具屍體了。
顧憐雙手緊緊攥拳,将袍子揉皺。
他只依稀記得母親在天亮前最後輕聲又問了他一遍,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要娶青鹽進門。
他篤定而嚴肅地點頭。
未來如何,前路如何,皆無定數。
要娶她,是顧憐唯一确定的事情。
顧府一夜燈火通明。
“顧三!”
顧烑扯着嗓子一聲吼,吓得顧憐周身一抖,他轉頭去看,這才發現天已經蒙蒙亮,顧濯和顧烑并排向他走來。
顧烑今日難得穿了身素淨淡雅的衣服,若是按照顧烑平日裏的穿法,定是看上去要比顧憐更像新郎官。
顧烑興致勃勃,看起來比顧憐還興奮。
他沖進顧憐房間,看顧憐仍然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眉毛幾乎要擡到和發際線一樣高。
“你怎麽還坐得住啊?”顧烑一邊數落他,一邊将那未曾動過的婚服展開來鋪在床上,“趕緊換了衣服!若是因為你磨磨蹭蹭擔誤了時辰,叫人家姑娘家怎麽想?”
看顧烑在他面前上蹿下跳,顧憐這才對成親之事有了實感。
一瞬間,他的手腳像是被凍住了,原本靈光的腦子此刻也轉不動了。
他先是堂皇站起來,雙手擡到身前,原地轉了幾圈,又不明所以坐回椅子上。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錯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說話也不是,沉默也不是。
生活了十幾輩子的地方,他突然什麽都不熟悉了。
顧憐覺得自己四肢發麻,甚至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
顧烑看着他這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動作,愣了一瞬,剛要笑,就被顧濯一把捂住了嘴。他拼命掙脫,顧濯巋然不動。
顧烑快要被憋出內傷了。
顧濯不管手下的顧烑如何掙紮,都沒有松一絲力氣。他囑咐了顧憐幾句,随後将顧烑夾在臂彎,帶出了門。直到顧烑面帶哀求,保證自己絕對不再笑話顧憐,顧濯才将信将疑把手松開。
顧濯方才捂嘴的動作太用力,将顧烑臉上壓出幾道紅印子來,顧烑一邊整理腰間被弄亂的玉佩,一邊不滿撇嘴。
“你昨兒見着了?”顧濯忍了很久,終究還是沒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