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聽到有人為顧憐出頭,陳金粟手上松了些力道,咬着牙,擡頭去看。
只見一個身着朱色金絲走線錦袍的男子向他走來,那男子身上挂的寶石玉佩,在燭光下散發着溫潤晶瑩的光澤。只是打眼一瞧,就知道定然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他一步一步從人群中走來,身子挺得筆直,站定在陳金粟面前。
陳金粟這才看清了來人的臉——是顧烑。
陳金粟沒理顧烑,他低下頭,看顧憐的眼神中摻了些輕蔑,手上暗暗用了些力:“多大年紀了?打不過別人,還要叫哥哥來幫忙,像是沒斷奶一樣,當真讓人笑話。”
顧烑倒是沒理會陳金粟說了什麽,他直沖沖走到陳金粟面前來,趁着陳金粟還張着嘴說個不停的時候,他兀地擡手,精準将握在手中的蘋果塞進了陳金粟嘴裏。
蘋果的汁水順着陳金粟嘴角流下來,緩緩從他下颌劃過。要不是這蘋果酸得他倒牙,他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顧烑伸手點了點露在外頭的半個蘋果,興沖沖道:“好吃吧!今兒從船上送來的,最酸的一個,和你一樣。當時我就想着,這不得送過來給陳令史品鑒品鑒。這不,揣了一路呢。”
說罷,顧烑将顧憐從地上扶起來,眼看着陳金粟恨恨将蘋果踩碎,顧烑當即将顧憐向身後帶了帶,凜然站在顧憐身前,直面陳金粟。
陳金粟面露兇光,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顧烑身後的顧憐。顧憐端端正正站在那裏,周遭的紛擾似乎和他沒有半分關系。他站在喧鬧的人群中,卻仿佛游離于人群之外,無論是夢幻斑斓的光彩,還是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閑言碎語,全都不能靠近他。
陳金粟看着,捏緊了拳頭。
願賭服輸。
的确是他說的。
眼看着周遭的聲音逐漸向顧家偏向,陳金粟臉上挂不住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陰郁的臉上隐隐透出些不甘來。
他本是穩操勝券的。
就算是讓陳金粟想破頭,他也根本不會在寫令牌的時候想到半路會殺出個顧憐來。
縱使心裏對顧家兩兄弟有諸多不滿,但眼前敗局已定,陳金粟再怎麽撒潑也沒有辦法扭轉乾坤。
可他氣不過。
陳金粟将眼睛撇向一旁,不看顧憐。他舌尖暗暗頂了頂腮,極力平息心中怒火,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不就是個女人嗎,顧侍郎喜歡,買下來就是了。日後想要聽個曲兒看個舞,也方便些。”陳金粟頓了頓,搖了搖手中折扇,又笑起來,“他日若是顧侍郎不喜歡了,再賤賣給我玩幾天。”
顧憐當然聽得出陳金粟話裏有話,語氣中滿是被橫刀奪愛的幽怨,顧憐垂下眼眸搖了搖頭:“我雖出價最高,但并不是想要買下青鹽的。”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喧鬧,四周炸了鍋。
陳金粟也是一愣,他先是困惑,而後釋然。原本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随着顧憐的話瞬間舒展開來。
果然,借顧憐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陳家面前為非作歹。
陳金粟心裏得意極了,他聳了聳肩,又清了清嗓子,已然做好了接受顧憐道歉的準備。在陳金粟心裏,就算顧家就算再怎麽看陳家不順眼,也要屈服于陳家在朝堂之中的權勢。若是為了一個女人與陳家結下梁子,着實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陳金粟重新看向顧憐,看他一副凝重的模樣,陳金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大跨步走上前,想要拍拍顧憐的肩膀。
“這是給青鹽姑娘贖身的錢。”
顧憐輕飄飄一句話讓陳金粟的手頓在空中,他不知道顧憐心裏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眼下,陳金粟的心緒就像這只擡起來的右手一樣,随着顧憐的話起伏不定,無處安放。
顧憐緩緩擡眼,眼底一片清明,他目不轉睛看着陳金粟,提步上前,站在顧烑身側。
“我是來娶她的,為我顧某的正妻。”
幾乎是轟得一聲,鋪天蓋地的喧嚣宛如暴雨向他襲來,顧憐心中早有準備。只要他說出這句話,就必然要面對那些滾燙熾熱的吵鬧。他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感受着這場漫長的暴雨。
“吵什麽呀!閉嘴!”顧烑指着那幾個聲音最大的怒吼道,他在人群中拼命甩動袖子,像是要與身旁的那幾個人打起來一樣激烈。
聽到這話,陳金粟反倒是人群中最安靜的一個。
他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顧憐,看了良久,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劍,精準刺進顧憐的魂魄。他想看穿顧憐的心思,他想知道顧憐究竟想要幹什麽。
這一刻,陳金粟心裏的世界第一次動搖了。
他自己都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他怎麽會在聽到顧憐要娶青鹽的時候,心裏騰起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緒來。
他從沒有過的,從小到大都沒有過的。
落寞。
他從前始終是風雲泱泱的恣意少年,這世界上就沒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就算是讓這天地間瞬間變了顏色,于他而言,也不過只是揮揮手便能實現的事情。
此時此刻,他才突然發現,竟然有些事情,能夠這樣輕易脫離自己掌控。
更絕望的是,沒有挽回的餘地。
陳金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十分富有,卻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像是個窮途末路的乞丐。
回過神來的時候,顧憐已經轉身走向了宴春樓。
陳金粟不顧旁人阻攔,緊緊跟着顧憐和顧烑,一路上了二樓。
陳金粟站在青鹽門前的時候,看到顧憐和顧烑正筆直站在那裏。從身形看上去,顧烑比顧憐還要緊張些。
“青鹽姑娘。”,顧烑耐不住性子,搶先一步開口,“方才的話,可都聽到了?”
青鹽輕輕點頭:“嗯。”
“姑娘……”顧憐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可遏制地發抖,平日裏那些意氣風發蕩然無存。
顧憐這才發現,青鹽說的沒錯,即便是飽讀兵書精通戰法,也沒辦法在這裏打一場漂亮仗。
“姑娘,”顧憐鼓起勇氣,從身後拿了兩本冊子放在青鹽面前,他喉結重重在脖子上滾了一道,認真開口道,“這是聘書和禮書,姑娘若是不滿意,我立刻叫人來改。”
這一幕,發生在宴春樓,看起來荒誕而震撼。
從青鹽淪為宮妓開始,她就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這兩樣東西。她看了許久,才緩緩伸出手。當她的指尖觸到禮冊的時候,竟有種骨血沸騰的錯覺。
她小心翼翼将那兩本冊子捧在手中,輕輕翻開。
是顧憐親筆寫的,字跡工整有力,一撇一捺,濃墨重彩,力透紙背,字字句句都是篤定。翻開禮書,更是讓青鹽大吃一驚。
不僅禮金上的數字讓她受寵若驚,跟在禮金後面的,還有手镯、耳墜、珠寶、玉石,一連數十件,撐得禮書上滿滿都是字。
仔細盤算起來,只有世家小姐才能擔得起這樣的規模。單憑這封禮書,別說是在宴春樓,就算是在整個長安城,也算是頂了天的。
青鹽擡頭看顧憐,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波濤洶湧。
她本來就是薄情寡義之人,明白自己只是權臣間的推杯換盞,逢場作戲。上一世的陳金粟如此,這一世的顧憐亦是如此。
青鹽明白,這些文字中,除了“同心同德,百年好合”這八個字以外,其它的,都是彰顯能力的手段而已。
可是,當青鹽看到工工整整的字跡,她還是不由得心尖一顫。她明知道這背後或許是萬劫不複,可就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跳已經不受控制,亂得要命。
“奴家……”青鹽将聘書和禮書按在胸口,向顧憐行了禮,“是公子的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桌上燭火搖得剛好,青鹽似乎從顧憐眼中看到了莫名的情愫,她急忙別開目光,手上用力将禮冊抓得更緊。
顧憐一步一步走上前,站定在青鹽面前。
“你不是說,沒有與陳家抗衡的能力嗎?”青鹽用只在兩人之間能夠聽到的聲音問顧憐。
“是,我是沒有與陳家抗衡的能力。”顧憐嗓子有些啞,“顧憐願為姑娘,放手一搏。”
一向能說會道的青鹽,此刻像是突然啞了嗓子,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天只擠出一句:“謝謝。”
顧憐笑起來,默不作聲輕輕挪了腳步,将陳金粟的目光擋在門外,就像這輩子第一次來宴春樓那樣。
“這次不再拒絕我的幫助了嗎?”顧憐語氣中明顯摻雜着幽怨,像是指責,又像嗔怪。
青鹽面色認真,擡頭對上他的雙眼,沉聲道:“這次是真的需要你。”
沒想到青鹽會這樣回答,顧憐的臉瞬間燒的火熱。明明是他故意刁難青鹽,卻沒想到最後落下風的還是自己。
勝敗乃兵家常事。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顧憐将這兩句話在心中反複念叨了幾次,一邊念一邊想着:我就說這兩句話是打了敗仗之後說的吧!
“為免夜長夢多,明日一早,我來娶姑娘過門。”顧憐聲音大了些,顯然是想讓門外的陳金粟聽清楚。
“好。”青鹽果斷答應。
顧烑就這樣看着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約好明天去哪裏吃飯一樣,三兩句話就約好了,明天成婚。一直到和顧憐走出宴春樓,他都覺得方才發生的種種,像是做夢。
午後剛過,顧憐就急沖沖跑到船廠找顧烑。顧憐從小到大第一次開口求顧烑,讓他撥給一千兩黃金給自己。
顧憐突然要這麽大一筆錢,顧烑愣在原地半天沒出聲,直到聽了顧憐想要為青鹽贖身,他咬了咬牙,瞞着顧家衆人,暗中給顧憐拿了錢。
入夜,顧烑隐匿在人群中,看長安名妓驚鴻一舞。
中間發生了什麽,顧烑覺得自己已經記得不真切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還來不及回味。和顧憐并肩走回顧府路上的時候,顧烑才理清思緒,他猛地轉過身來,目光灼灼看着顧憐。
“你要成親了??!!”